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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百国太子 ...


  •   圣穆帝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回到了十三岁,被云缘第一次弃在齐国的那一年。

      年少时放弃他的人太多,他亲手扳掉自己长出的枝芽,任凭自己一步步委曲求全,遍体鳞伤,也要苟且偷生。

      齐国偏南,四季如春。赵位被饿得半死不活地时候去农户家里偷过粮食,吃过树皮也与狗争过食,更扮过算命先生招摇撞骗。也因为生意太好被同行打断一条腿丢在小胡同中。

      那一日艳阳高照。赵位嗓子冒出一口又一口的血,他吐出血,鼻腔都是火辣的。他更想活命,便一直瞪大双眼,竭力让自己不昏睡过去,到双目浸满可怖的血丝,意识也像坍塌的高楼一样击在灵识之上。他脑中只有尖锐的刺耳生。

      昏过去的最后一眼。他看到有穿着绫罗绸缎,梳着的双丫髻的姑娘站在他面前。

      这是第二个救了少年圣穆帝的姑娘。不同于第一个的不闻不问和冷血无情。这位姑娘单纯善良,可亲可爱。

      这位姑娘的母亲曾下嫁给了一位书生,生了一子一女,都随母姓。书生后来死了。于是这位姑娘的母亲又改嫁齐王。姑娘一出生就天降霞光照耀齐王宫,云游的道人踏云而来掐指一算,算出她有凤命。她是圣穆帝命定的皇后,也是七年前兄长替他定下的太子妃。

      她叫张鸣华。

      鸣华将赵位偷偷藏在齐王宫里最偏僻的一处宫殿,这里百草疯长,荒无人烟,老树挂满藤蔓,像吞人的巨兽。这里在五十年前曾是一位夫人做人质时的住所,为了要挟敌国的将军,夫人曾在这里住了整整三年。

      后来夫人身患不治之症,死后魂魄被囚禁在这里,永世不得轮转。

      这里因为被世人避之不谈所以被逐渐遗忘。如今这里是赵位的容身之处。在偌大的王宫,偌大的齐国,赵位活在被世人遗忘的地方,在这里,赵位暂时找到渴望的宁静。

      鸣华总来找他。

      她是个被从小按照皇后标准教养的姑娘,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被人严格把控。

      鸣华不喜欢这样,可她是命定太子妃,她的一言一行都不准有任何差池,否则群臣上书,齐王妃也要关她禁闭。

      她唯一的消遣就是去找赵位。缠着他说说宫外的故事。

      这时候的赵位吃了太多苦,用被苦涩蒙蔽了的心和带着苦涩的眼光去看待世间,看不见所谓欣欣向荣,河清海晏之象,讲的大多也是些怪异传闻和自己所见悲苦之景。他讲的故事都常常让鸣华泪流满面。

      鸣华为他偷偷带来了治腿伤的膏药,他用后却一直不见好转。

      赵位往往在目送这位尊贵的未来皇后踏着轻盈的步伐离开后,他便再一瘸一拐地找片可以看见月光的地方,藏匿在月光之外的夜色中,舔食伤口。

      他的腿应是伤了骨,已然肿的可怕。

      鸣华只有夜间才能来找赵位,白天这位公主被沉重的课业教导压地喘不过气,只有晚间到赵位这里,她才敢释放苦恼,言万千自己不敢言的话。

      在赵位被云缘抛下的第三个月里,鸣华问他。

      “你听过邑朝的太子吗?”

      赵位闭眼,夜色隐去少年的面容,毫无血色。他被腿疼折磨地发疯,而后听到这个遥远地像前世一般的名字,心下涩然,艰难开口。

      “听闻赫赫有名。”

      鸣华抱膝蹲在他旁边,“他是我的未来夫婿,可他已经失踪七年了。”

      “父王觉得他已经死了,

      “可我认为他还活着,我从生下来就是他的妻子,我等了十年,他们曾说过我的未来夫君以后一定是个威武挺拔,如琢如磨的君子,我喜欢君子,所以也喜欢他。我一定要嫁给他。”

      赵位依旧阖着眼,在漫天繁星下,十三岁的少年突然想起一首民间歌谣,这首歌谣是他在逃亡路上,在大雨滂沱的泥泞中,听见孩童所唱。

      “季子剑有秋水色,徐君见之惜不得。

      徐君墓上荒草寒,季子解剑挂树间。

      一死一生见交谊,嗟哉延陵吴季子。”①

      鸣华眼里满含崇拜。她在离赵位两步远的地方,仍旧抱膝静静看着赵位。

      “你好厉害,我不会唱歌。母后说这些都是靡靡之音,为后者需自矜自持,不准我作轻浮色。”

      赵位呼吸微滞,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竟哼出了声。

      他眼底满是倦意,开口道。

      “草民微贱。”

      鸣华身边的芝宁在外边放风,略带紧张的声音传来。

      “公主,时侯不早了。”

      鸣华按着发麻的腿站起身来,而后突然俯身,在赵位咫尺的呼吸,缓慢眨着眼睛很认真地看着他说:“我要走了,你会想我吗?”

      四目相对,赵位看着这么一双灿若繁星的眼,里头洒满纯净的月光,像幼时在他宫殿中摆出的夜明珠,亮得刺眼。

      他未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嘴角勾着一抹笑,只是垂眼。

      鸣华离开了。

      在鸣华离开后,他躺在他每晚躺着的那个台阶,台阶上是整座宫殿唯一没有古树遮挡的地方,这里月光如水,这里赵位感到他是个活生生的人的地方。

      他闭着眼,繁星中的虫鸣和吹过的夜风都仿佛是这个一而再再而三被抛弃的少年的馈赠。

      他睁开眼,看着远处乌黑的人影。盯着,很久很久。

      “阁下还是下来吧,夜里毕竟黑。”

      那人身体笨拙,在月色中,赵位瞧见了一个胖墩墩的少年缓慢地向他移动而来。这个少年连续跟了他一月有余,总是毛毛躁躁,不是碰下瓦片,便是踩断树枝。

      赵位想,若让这个不太灵活的胖子去做杀手,恐怕他自己就是别人的鱼肉。

      胖少年站在他跟前,看着他很久很久才开口,意外地憨厚的声音。

      “你是谁?鸣华为何要每天都来看你?”

      赵位想了想,才道:“亡命之徒,深受主恩。”

      他看着眼前的胖墩。

      “你又是谁?”

      胖少年咬唇。

      “你管我是谁。”

      赵位便不再说话,打了一个哈欠,也便准备入眠。

      胖少年见他不理会自己了,有些恼羞成怒,伸出脚,踢了踢地上躺着的人,却踢到赵位病着的腿上,只见方才还处变不惊不起波澜的人扭曲起来,仿佛正在忍受极大的痛苦,颤抖的轻吟未被极力咬住的嘴唇接住,溜出几缕,在黑夜中无比渗人,接着陷入无声的寂静。

      凭借着隐蔽的月光,胖少年瞧见赵位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他手足无措起来,站着不是,蹲着也不是。

      “你……你怎么了?”

      赵位口齿间满是鲜血,他肿疼的腿被一脚踢地仿佛被抽了筋扒了骨,疼得不知东西。他咬牙忍过那阵剧痛后,已经过了三更天,缓了一缓,喘息着道。

      “不干你的事,快走。”

      胖少年被凶了一凶,瞪大了眼,却不知怎的,又努努嘴,离开了。

      留下他一人在孤苦的夜色中忍受。在汗液浸透的发丝和衣衫中,他又看到了兄长。

      在那座密不透风金碧辉煌的大殿中,盛宣帝坐在台阶上,台阶之上又碧玉金银雕刻装饰的高台,高台之上有一把龙椅上。那上面有九条真龙环绕,腾起龙头,胡须飘飞,龙鳞上散发着金戈铁马的气味。

      九条龙各个虎视眈眈看着他。

      他又梦见了云缘,那个状若狼狗的女子,她阴辣狠毒地看着他,一剑刺入他的胸膛,温热的血流了下来。

      赵位疼得失去理智。

      那夜之后,鸣华不再来了,只有她身边的芝宁每日来送些换洗衣物与吃食。如今日日陪着赵位的倒是换成了胖少年。

      在云缘把他抛下的第五个月,赵位得知胖少年是齐国国师的义子,季成。

      国师并不管他,国师有亲子,亲子叫季望。季望有奇症,季成不过被收养来做药人。

      季成也聒噪,比鸣华聒噪百倍,一聒噪就是一整夜。偏生季成的声音又难听,低沉暗哑像大鹅,他往日不敢开口,因为一但开口,齐国不论男女老少都会嘲笑他。只有赵位不一样,他在季成开口时并未流露任何怪异与荒诞的表情。

      当他把这件事也聒噪地讲给赵位听时,十三岁的少年内心同情且面色寡淡。

      赵位纯属不感兴趣,对于这位不知何时认祖归宗甚至无祖可依的的太子殿下而言,喜怒不形于色是最基本的要求。

      在被烦得不行之时,他开口。

      “你喜欢张鸣华。”

      季成跳起来,连连否认,然后又悻悻闭嘴,悻悻离去。

      在青天白日之下,周遭藤蔓幽闭遮住的地方似瀑布之下的水帘洞,里头阴寒得渗人,光影在叶中穿梭。

      赵位昏睡的时日越来越长。他又有种自己除了等死,什么都抓不住的感觉。

      在半死半活之间,他感觉得到伤腿上冰凉的触感。他费力抬眼,是胖少年在滴着他的血。

      然后轻轻抹开,再撕下了自己的衣袍,用着两个木棍固定在自己的腿上,最后一圈一圈地绑好。

      待一切事物做好,胖少年才注意到赵位不知何时醒了,正目不转睛看着他。

      他脸又红了,和赵位说他喜欢鸣华的那日一般的红。

      赵位则一直看着季成手腕密密麻麻的割痕,旧疤之上又添新伤,原来在这些昏睡的时日里都是季成割腕放血给他治伤。

      赵位不大习惯别人对他的好,嗓子干涸,问他:“你于我有大恩,你想我做什么?”

      季成连连摆手。

      赵位闭眼。

      “我虽卑贱,然,有活一日,我必偿你。”

      被云缘抛下的第六个月,他腿可走。也是这个月,来了一队人马,将他们层层包裹,季成和他在一处。为首少年的少年眯起狭长的眼,看见赵位身后瑟瑟发抖的少年,赵位不动声色地挡住季成。

      少年却开口,让季成如坠冰窟。

      “季成,你让我好找。”

      被叫到的少年面容却逐渐变得平静,只是手轻微发抖。

      少年一声令下,赵位和季成入了大狱。

      为了保全齐王公主张鸣华的名声,他们都是以通敌叛国之罪被抓入大狱。那日抓他们的,是齐国国师的亲子,齐王的一等侍卫,季望。

      季成的状态却每况日下。

      他本是药人,于别人是大滋大补,长生不老的仙物;于自己却是不得解脱,撕心裂肺的苦果。

      他每日都得服下特制的解药压制他体内的药性。

      而进入大狱之后,他没有解药可吃,日日翻腾的苦楚让他仿若百爪挠心,生不如死。

      赵位和他紧挨着。

      一日一日听着季成哀痛的呻吟。

      终于有一天,季成的哀吟声变小,眼睛变得清透。

      一房之隔,几木之差的间纵里,赵位说:“手给我。”

      透过发黑发红,充满污渍的纵木间隔,赵位看见季成手脚并用地像乳羊一般爬着,靠近赵位,颤抖着伸出那个满是伤痕的胳膊。

      “我……还有多久?”他问赵位。

      赵位会医术,他一早就知道。

      赵位收回为他把脉的手。

      “不过今日。”

      齐王在齐宫花园钓鱼时,宫侍送来一片沾血的布和一块玉珏,布上写了一句话。

      “侄位,问拜王叔,希叔,放成归家。”

      这天底下齐王侄子多得很,可叫位的只有一个。百国太子,以后的天下之主,让众人都草木皆兵的一个人物。韩,燕,郑三大国苦苦搜寻不得。

      而现在在他的国度。

      齐王摩挲玉珏,笑了。

      张鸣华站在齐王的身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百国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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