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变】蝶梦》酥炸秋葵

1、全

　　“你看着我啊。”曼笙说起话来，心里再急，语气也还是似怒还嗔的娇俏。她有的时候讨厌自己这样，但就像她最喜欢的那件旧旗袍，经年累月地穿着，早已浸透了她惯用的香水味，再怎么揉洗也改不了那股子甜腻味道。
　　“看着呢，”沈文君无奈地答道，“又怎么了？”
　　“你才没有。”曼笙赌气似的伸手覆上沈文君的双眼，“你是在看我，还是在看楼下的流浪儿？在看你十八岁的时候那个邻居的女儿？还是在看全上海……全世界的贫民窟？”
　　沈文君轻轻拨开她的手，短暂地沉默了半秒：“你在说什么呀。”
　　曼笙仍是一脸委屈地望着她，并不说话，沈文君只好轻轻把她揽入怀中，脸颊贴着脸颊，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脊背。
　　蝴蝶胸针隔着两层衣裳还是微微硌到了曼笙的心口，耳边似有还无的呼吸挠得她有点想哭。
　　“我看着呢……我都看着呢。”

　　她的脸好冰啊。
　　回想起来那个场景，曼笙唯一能让自己相信这件事发生过的证据，只剩下她坚信自己那时候确实地感受到过，她的脸好冰啊。
　　她的手指以前没有这么冰凉的。
　　曼笙记得很久以前，那时候才刚到香港，小小一个没长开的女孩子，倒是很受那些文化人的欢迎。他们戴着眼镜，有的穿长衫，有的穿西装，总爱给她讲文化，讲道德。
　　有个老教授，第一次见她，就一边摇头一边念叨着“天地不仁”，她那时吓坏了，人怎么能随意地指天骂地？可是老教授却被她无知的样子逗笑了，同她解释道：“天地不仁，是因为在天地眼里人和畜生并没有什么分别，祂们对万事万物都仁慈，和对万事万物都不仁慈也没有什么两样。像你这样可爱的女孩子也会和断手断脚的乞儿一样流落到这里，可见古人诚不欺我。”
　　曼笙那时心想，怎么会呢，只要你多给我一张钞票，我就会感念上天仁慈的。

　　当曼笙后知后觉地想起这段许多年前的对话时，才明白原来那个瞬间她在沈文君身上感受到的，就是这种“天地不仁”。
　　她爱这个世界，悲悯地注视着所有不幸的人，当然所有的人里也包括自己。
　　可是自己眼里却只有她。
　　她的仁慈，对自己来说，也确实是一种不仁。

　　但或许那只是个梦，也说不定。
　　如果是梦的话……意味着有有可能在她眼里，我也不止是“所有人”之一，对吧？
　　自从那天齐先生走后，曼笙似乎就坠入了梦境和现实的缝隙里，被暴风雨般狂乱的思绪裹挟着左奔右突，不知自己是漂在河流里，还是飞在天空上。
　　有一天她梦见自己已经用尽了所有努力，却既没法给沈文君复仇，也找不到失散多年的妹妹，更结束不了这个乱世，最后自暴自弃地一把火烧了这个令人绝望的世界，只求一个清静。
　　醒来后曼笙发现自己真的一把火将公园别墅点着了。
　　可惜，文君并不在那个重生在灰烬里的世界等她。
　　妹妹也不在。

　　烧了也好。
　　曼笙感受着自己脸颊上被烧伤的灼痛，漠然地想着，烧了也好，这样世界上就真的再也没有曼曼了。
　　没有曼曼，也没有沈文君，没有绿蝴蝶，也没有列车长。
　　我们都自由了。
　　至于公园别墅……这烂摊子就让它的便宜主人去烦恼吧——在名义上占有了这么多女人，总归他也该付出点什么。

　　接下来……
　　在真正放出那把绝望的火之前，曼笙决定将梦里梦见过的那些努力付诸实践——去为沈文君复仇，去寻找失散多年的妹妹。
　　去为结束这个乱世添一份力。
　　曼笙转身离开火光熊熊的愚园路，忽然想到，其实她在沈文君眼里只是“所有人”之一也没关系。
　　无论如何，她终究还是被她冰冷的太阳照亮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