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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沙棘慰人心 ...

  •   乐瑶咽下最后一口粗麦饼,便果断挥去了那些惆怅,继续趴在车沿观察沙地上的植被。

      稀疏的骆驼刺贴地生长,偶有几丛沙蓬被风吹得剧烈摇晃,老远望去都与沙土混杂一片,想要辨识出药材实在不是一件易事。

      真专心致志,忽然又听见有脚步声靠近,乐瑶抬头一看,是一个约莫十来岁的小童。

      小孩儿兜着衣裳,噔噔噔跑来,仰起一张眉目清秀的小脸,声音清脆:“乐阿姊,你瞧我拔的这些,可对么?”

      乐瑶低头一看,不由面露惊讶。

      这是……她循着原身记忆认出来了,眼前这个衣帽齐整、身着宝相团花纹细绢夹袄的童子,是那赵侍郎家的“三郎”。

      虽叫三郎,实为三娘,出门在外,让孩子穿男装更方便。

      赵侍郎与他们这些流犯不同,是贬来甘州赴任的,算是为了路途安全而“搭伙”。解差素来不敢苛待贬官,赵家一路有仆从相随,行李捆了两车,还能凭官牒调用驿车。

      赵家的沿途亲族也殷勤,早早就到驿站打点,送车马送钱粮,因此这“赵三郎”小脸干净,面色白里透红,脸上连风沙都没有,与杜家那个瘦得见骨的小郎君相较,简直天壤之别。

      原身性子沉静内敛,或许也是还念着那份世家贵女的自矜,她在流放路上一向只侍奉在父亲身边,很少与人交谈。

      更别提父亲意外身故之后。

      就连周婆、杜家一家三口也是乐瑶今日才相熟的,何况本就不愿与流犯招惹分毫的赵家,更是从无交集。

      故而赵三郎主动前来说话,乐瑶不免觉着讶异,赵家之前是十分嫌恶流犯的。

      她抬头往赵三郎身后看去。

      乐瑶抬眼望去,赵三郎两步外,有个灰衣仆妇紧随在后,稍远处,一辆简朴马车中,端坐着赵侍郎之妻贺兰夫人。车帘半卷,露出妇人梳得一丝不苟的乌黑锥髻,金簪映着夕照微光,映着她严肃的面容。

      是因为她之前救了杜六郎吗……乐瑶心念一动,才低头去细看赵三郎兜来的一兜子“草药”。

      这孩子采来的大多是杂草,其间零星夹着几株甘草与蒲公英。她微微一笑,温言道:“三郎真伶俐,辛苦你善心为六郎采药了。瞧,这是甘草,那是蒲公英,皆是治病良药,多谢你了。”

      她细心拣出可用的,郑重收进身上布袋。

      小姑娘得了夸奖,眸中顿时漾起光彩,羞赧一笑:“我再遇上,还替阿姊采!”说罢便欢跃着奔回母亲的车边。

      贺兰夫人命仆妇将孩子接上车,之后只遥遥向乐瑶微微颔首,便放下车帘。

      马车便又在流犯队伍外慢慢跟着。

      乐瑶目送马车前行。

      除了赵家,此行流犯共有七家人,但这支队伍里,只有乐家人丁最单薄。

      乐怀良死后,队伍里便只剩乐瑶和乐怀仁了。

      大唐判处流刑时十分谨慎,若有全家流放的,常会将同一族人分而置之。

      杜家人丁兴旺,自然也被打散了,队伍里虽还有十余名杜家族人,却被官兵隔得老远,要么在队尾,要么穿插在别家流犯中,乐瑶至今没见着几个。周婆夫妇膝下次子也散在队伍里,偶尔遥遥望一眼,但连话都不敢说。

      其余是米、许、郭、郑四家,也是拖家带口但散在前后,这四家也是士族,多半也是那场风波里的“炮灰”。

      方才赵家这隐晦示好的举动,倒让乐瑶醒过神来了,开始审视盘算自己的处境。

      流放千里、犯官之女、死里逃生……乐瑶如今虽到了绝境,但却未必无路可走。

      若是在长安,她这样的医娘要出头恐非易事,但在苦寒边关之地,医者稀缺,她即便是女子,即便年岁很轻,只要医术过硬,未必不能立足。

      到苦水堡之前,她或许能利用这一两日时机,先为同行犯人或官兵诊治些小病,结善缘的同时也能扬扬名声。

      若能借此编入“医工”名册,说不定就能脱离苦役。

      原身记忆里,大唐各地州府、军镇皆设有军药院或医工坊,内置医学博士、医佐、医工,此地想必也有。

      只是名额有限,通常也不收女子。

      那攒攒银钱开医馆呢?

      好似也不成,大唐的医娘 ,多为医户世家女子或是年岁大的产婆,她们的诊疗范围极窄,主要是为贵人们上门应诊,或是在市井中流动行医,甚至被归属于“三姑六婆”行列,地位低下,常被士大夫轻视。

      更没有独立开医馆的先例。

      况她身为犯官之女,“成分不好”的桎梏一日未除,便会有一日的束缚。

      这么一想,似乎依旧前路茫茫。

      但乐瑶别的没有,偏偏有一腔子不服输的倔劲。

      命运对她如此不公,两辈子都如此艰难,但她心里并不害怕。

      她一向笃信自己。

      正思量间,身后忽然惊呼迭起,连周婆都呀了一声,便又像被噎住了似的,没了声响。

      乐瑶闻声回头时,流徙队伍刚爬上一处缓坡。坡顶风骤然大了,吹得人衣袂翻飞,眼前却豁然开朗。

      远处山坡上,成片的沙棘葱茂成林,在荒原中顽强生发。

      时值深秋,正是沙棘果红透之时,无数橙红、金黄的细小浆果密匝匝地缀满枝头,累累垂挂,在落日余晖中恍若流火坠地。

      众流犯皆被这片绚烂的沙棘林摄住心神,一时忘了连日疲苦,只剩满眼的霞光果色。

      队伍最前方,岳峙渊也慢慢勒住了马。

      他听见了流犯流犯沿途采药的声音,似乎就在念叨着沙棘,正暗自沉吟,下属李华骏便已策马近前,低声道:

      “都尉,那些罪人沿途采药,今日路程缓了不少。亦彰方才又传信来,阿屈勒少将军率军明日即抵张掖,都尉若想重回沙场,此番机不可失,不如……今夜催他们再夜行二十里?”

      言下之意,是想舍弃休整,早日交差回营。

      岳峙渊默然不语,目光从沙棘林上收回,落向那些衣衫褴褛的身影,他们不约而同,都痴痴地望着这片生机勃发的野沙棘林。

      静默一瞬,他垂眸道:“不必,传令绕行,穿林而过。”

      李华骏一怔,终是抱拳领命。

      “是,都尉。”

      只是退下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岳峙渊挺直的背影一眼,腹诽道:看来……都尉时至今日仍忘不了当年那桩惨案,连带着对这些不相干的流犯都心生怜悯。

      哎,可悲,可叹呐!

      队伍里,听到这声命令的杜彦明喜形于色。

      先前见沙棘林还远,却位于沙丘左侧,距离有些遥远,他虽惊喜,却知道未必能近前,当时他便有些乍喜乍悲起来,旁人是因美景而震撼,他却满心都是病中幼子的安危。

      如今岳都尉下令破例绕行,杜彦明喜得差点蹦起来。

      连乐瑶也暗自惊奇。

      这位岳都尉果真是个好人。

      虽不许停留,但队伍刚蜿蜒入林,杜彦明便不顾尖刺扎手,先折下一大枝沙棘,小心兜在怀里,生怕压坏了。

      之后更是见果子就摘,还将最红最密的一枝献宝似的递给车上的妻子:“玉娘,快先尝些解渴,我摘了不少,给六郎留着呢,你放心。”

      柳玉娘接过沙棘,望着满头草刺、被划得满脸伤痕的丈夫,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点心酸的笑。

      乐瑶和周婆也匆忙探身采摘,免不了让尖刺扎了几下,却都忍痛没放手。

      沙棘性温,归脾胃经,能调理运化,收敛肠道,恰能治疗乐瑶中毒呕吐后的脾胃失调。

      且沙棘还富含维C,一路干粮都缺少,何况鲜果蔬菜?原身与周婆、柳玉娘早已唇皮干裂、口中生疮,吃些沙棘正好缓解。

      她掰下几颗橙红小果,在衣襟上擦了擦便放进嘴里。

      酸涩直冲鼻尖,但她连发苦的皮都细细嚼了,口中津液很快涌溢,竟令她神智一清。

      众流犯早已纷纷伸手采摘。

      这样悲苦的路途,只有不断的死亡、饥饿相随,本无欢愉可言,但今日大家却似乎都为遇见这沙棘而高兴了起来。

      在这样荒芜苍凉的天地中,能见到这样满树鲜艳明媚、蓬勃生长的小果子,的确令人心旌摇曳。

      赵三郎或许是这一路上最开心的孩子了,她行动不受限制,能像只欢快的小鹿四处奔跑,见到这满山野果,欢天喜地摘了满满一篮子回来。

      要跑回父母身边时,她又瞧见有个年轻官兵谨守军纪,不像旁的官兵也伸手摘些吃,目不斜视地骑马而过。

      她鼓起勇气,举起一小串沙棘递了过去:“你吃吗?”

      那官兵皱眉看她,没伸手,赵三郎踮着脚努力举高:“给你吃呀!”

      他还是伸手接了:“多谢。”

      赵三郎很是心满意足,蹦着跑走了。

      等那孩童走了,这小兵才低头捻起一颗小果子丢入口中,酸得眉头一跳,却到底没吐出来。

      岳峙渊行在队伍最前,身后与平时赶路时那种死寂不同的声音,正不绝如缕地传入他耳中。

      他勒马,回头望去。

      长风自天来,漫卷黄沙道。

      一群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流犯,人人手握沙棘枝,他们太饿太渴,边走边大口地吃,被那野性的酸激得龇牙咧嘴也舍不得吐,还有人指着同伴被酸变形的脸,低低笑出声来。

      这些笑,像荒原上倏忽掠过的风。

      很轻,却吹来一点活气。

      沙棘,当地百姓都叫醋柳,是甘州最常见的野果,漫山遍野生生不息。

      甘州地广人稀,除戍边军卒,仅七千余口百姓,此果多得采撷不尽,大多都被鸟雀啄食。

      这般酸涩野物,不会出现在长安,更不会被端上士族的宴席中,没成想,命运弄人,高楼起高楼塌,今日却成了这些昔日高官珍惜的食物。

      岳峙渊目光沉沉,在那群暂露欢颜的流犯身上停留一瞬,终是一言未发,拨转马头,扬鞭前行。

      今日只行了三十余里,夜里赶不到驿站了,只得在戈壁寻避风处扎营,明日再行一日才能到苦水堡……交了差事,他必须星夜兼程才能赶回都护府大营了。

      脚踝还在传来隐痛,且疼痛比昨日加剧,马匹每走一步便会牵动痛意,岳峙渊却只是皱了皱眉,忍过又松开。

      阿屈勒将至,刘崇那老狐狸必定会张罗款待,宴席之上,也一定会召集甘州各守将,才能显得对阿屈勒身份的看重。

      刘胡子打仗不行,理政也荒唐,却一向是如此长袖善舞,在官场上如鱼得水。

      他不会想要看到他这个刺头的。

      但岳峙渊必须回去。

      他要为自己搏一个上阵杀敌的机会。

      残阳彻底没入远山铁灰色的脊线时,整支疲惫不堪的队伍,才被驱赶至一处背风的黄土坳下,勒令就地歇息。

      牛车被牵至外围,首尾相连,以挡夜风。

      塞外秋季昼夜温差大,日落后气温骤降,能冻得人打摆子。

      乐瑶与其他乘坐牛车的老弱妇孺皆被赶下车来,用草绳串着,在官兵监视下拾牛粪、枯草、断枝与碎石,聚堆燃火,用以驱寒防狼。

      歇息之时,流犯依例被打散重新编组,约十余人围着一堆篝火,挤作一团。

      周遭则是按刀而立、面色冷肃的押解官兵。

      他们夜里也会轮班严密监视,以防犯人串联滋事或趁夜遁逃。

      乐瑶也不知是不是官差大发善心,等拾够枯枝牛粪,乐瑶、杜家三口、周婆老夫妇极另外几位面生的流犯,都分在了同一处火堆旁。

      火升起来了,映照着众人憔悴的面容。

      杜彦明忙将一路采的草木尽数倒在乐瑶脚边,急切道:“小娘子快瞧,这里头可有你说的救命良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沙棘慰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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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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