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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初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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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征冬日的初雪,下在了辜月初。
或许云也忍耐了太久,洋洋洒洒的雪花第一次落下,便是鹅毛大雪。白色覆盖了天,覆盖了地,覆盖了河流,覆盖了每一寸目之所及。
秋色被一洗而空。枯木银装素裹,被压弯了枝桠,像是沉默恭敬的送葬人。
薄迁一向是讨厌冬天的。
冬太冷了。风卷着雪扑到身上,打湿单薄的衣物,就会让薄迁一连几日都瑟瑟发抖。他没有什么换洗的衣服,甚至连吃食都是冰冷坚硬的,有时候冻的狠了,一口下去连牙都要崩碎。
那些老太监到了冬日更是惯爱偷奸耍滑,薄迁几次差点因为他们冻死在冬天,更是恨不得这该死的季节永远不要到来。
但今时不同往日。
小小的院子,小小的屋里。第一次心平气和面对冬天的薄迁关好门窗,珍惜地点了一个小小的暖炉,在微弱的暖意中继续习着手里厚重的书。
同一时刻。
晏还明斜倚在榻上,轻垂着眼,看着手中的信。
“他们父子倒是有趣。”
低笑一声,晏还明将信放到一旁。安鹊静立在他身侧,轻声道:“陆小将军还是有些年轻气盛,难免会想些不太周到的事。”
“是挺不周到的。”晏还明挑了挑眉:“不过也的确是年轻气盛,我喜欢这种朝气。”
披好大氅,行至桌边,晏还明开始着手回信。
陆禹给他的信很长,晏还明却不欲回一封长信。他只需递去一句话,拒绝陆禹那颇有些异想天开的想法。
——他不能和他父亲一同归京。
这位陆小将军在打仗一事上天赋异禀,但在某些方面就颇为……天真可爱。至少晏还明觉得他偶尔说出的话,做出的事,都疑患脑疾。
晏还明本就与陆家不算相熟,更不算喜欢这位肆意张扬的少将军,自也没有宠着他的义务。
不过……
“让他好好珍惜与陆毋相处的时日吧。”晏还明弯起唇角:“毕竟,也不多了。”
安鹊一怔,随即恍然。
——应是在说陆毋告老一事。
若不是清楚自家大人没有杀陆毋的想法,她恐真的会误会。
希望那位小将军收到回信,不要暴跳如雷……更不要快马加鞭归京,来找她家大人的麻烦。
……
应付完陆禹,闲来无事,晏还明便又想起了薄迁。
薄迁是个安静性子,省心,晏还明对他也还算喜欢。
“走吧。”封好信件,晏还明又随手取过一物:“去见见那个孩子。”
薄迁的小院当真不大,还有些偏僻。不过今日晴朗,又没有风,晏还明倒也乐得在园中走走,赏一赏冬景。
当下刚过午时,薄迁用过午膳,便在院子里扫雪。
他当真是很沉默的,自己一人独处时,一句话也没有。而与许止习武时更是,两个人相对无言。
院子里的积雪不多,薄迁安安静静的扫,站定在林间小道上的晏还明就安安静静的看。
晏还明的目光不算有存在感,人也是。一袭白狐大氅,配上素白的衣袍与干干净净的人,几乎要融入进无边的冰雪。
因而,在无意抬眸才窥到那身影时,薄迁本能呼吸一滞。
“大、大人?”
晏还明微微笑起,向薄迁招了招手。薄迁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扫帚,犹豫着将它放到了小院的门边,才小跑着出了小院,来到了晏还明身前。
“见过大人。”
薄迁一板一眼地行了一礼。
“好孩子,不必多礼。”
晏还明轻轻握住他的手,全无血色的指尖亦如冰雕,带着难以言说的寒意,令薄迁的脊背有些发麻。
“……多谢大人。”
薄迁抿了抿唇。
“你是不是又长高了?”晏还明看着薄迁,摸了摸他的头:“这个年纪的男孩是长得很快,跟雨后春笋似的。”
过分亲昵的动作令薄迁有些不适。他也不知道怎么接这话,只好愣愣点头,颇有些无措。
晏还明笑了笑,也没再说些什么,只带着他回到了小院。
晏还明很少来见薄迁。
对于晏还明而言,薄迁似乎真的只是他养的猫狗。闲来无事时会逗弄一番,但也仅限于闲来无事时。晏还明总是很忙,他极少过问薄迁,更是将薄迁的学业全权交给了许止与崔故,生活则由安鹊派人来打理。
小院的屋子其实上了年岁,但胜在收拾的很干净,就算身处其中也不会让人觉得破败,只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温馨。
晏还明无声环视过屋内,最后落座在了竹椅上。
“好孩子,别紧张。我只是来看看你。”
薄迁的面上虽一贯没有什么表情,但他紧绷的躯体几乎将紧张刻成大字印在身上。晏还明看着被他点破后,又似有些慌乱的薄迁,饶有兴味地拉住了薄迁的手,将他带到了身前。
“你是不是有些怕我?”
薄迁一时失语。
含笑的眉眼浓墨重彩,晏还明抬眸注视着薄迁颤抖的眼,轻摸了摸薄迁的脸颊:“别怕,我喜欢乖孩子。只要你乖乖做个好孩子,就不会被怎样。”
轻柔的声音温润,落在薄迁耳中却仿若毒蛇吐信,带着丝□□哄的意味。
指尖颤动,薄迁的喉咙干涩,近乎艰难地挤出了一点声音:“……嗯。”
只是说罢,自己又觉得这个回答有些敷衍,看着晏还明不变的笑颜,薄迁低声补充:“我知道。”
他知道,他必须有用,必须顺从,必须做一只听话的狗。
晏还明只会留下听话的狗。
如果他不听话,只会落得比左文磐惨烈千万倍的下场。
他不要。
注视着那双灰紫色的眼,晏还明缓声笑道:“好孩子,我知道你是聪明的。拿着,这是带给你的小礼物。不必怕,我今日只是来看看你,顺便来校考一下你的课业。”
“……多谢大人。”
原是校考课业。
恭恭敬敬地接过那条墨,薄迁无声松了口气。
算不上头悬梁锥刺股,但薄迁学习也很刻苦。许止与崔故留下的任务他都会超额完成,恨不得将每个内容吃透学透,牢牢记在心底,唯恐自己因为不够努力而被抛弃。
他好不容易才逃离地狱,他再也不想回到那里。
“我看你喜欢大学,崔先生可有教你?”见薄迁点头,晏还明又道:“既如此,就校考大学里的内容,可好?”
大学不长,但要悟透却难。晏还明也没指望薄迁是文曲星下凡,只考了些他这个年纪该学的内容。
“不错。”
薄迁一一答上来了,晏还明也还算满意。
他示意薄迁坐到另一只竹椅上后,才接着道:“除了文赋武学,崔先生与许先生可还教你些什么了?”
薄迁顿了顿,轻轻摇头,又点了点头:“除课业外,两位先生没有刻意教我,我也学到了很多。”
晏还明缓缓颔首:“言传身教,你的两位先生都是极好的。只是你自己也要有主见,不要一味的跟随先生。你也要分清什么该学,什么不该学。”
“是。”薄迁垂首:“多谢大人教诲,我明白了。”
晏还明没有再说下去,只与薄迁又闲谈了几句。
“你学的很好。”
待确认了什么,晏还明弯起唇角:“我很期待你的未来。”
……
入了冬,新年便快了。
白雪覆盖的土地总是大同小异,似乎只是转眼,宫中便又开始了张灯结彩。
晏还明也忙碌了起来。
身为内阁首辅,晏还明每日需处理的奏章不在少数,到了岁首更是多。其中不乏鸡毛蒜皮的小事,但这其中,又有一些令人难以忽视的大事。
“东鲁布政使奏,东鲁大雪,已冻死十余人。”
不比前朝,大魏的冬天总是很冷,死在冬天里的人也很多。东鲁位于秦岭淮河以北,冬日下雪并不意外,但这般大的雪,却极少见。
消息发出时,冻死十余人。那今日呢?又冻死了几人?
“……这样要紧的消息,怎么在这堆奏章里。”
慌乱的侍从惶恐下跪,晏还明却暂无心追究此事。他挥退了侍从,寻了户部尚书,询问可调动给东鲁布政司赈灾的粮储。
——这已是雪灾,需移交户部赈灾。
“金秋刚过,粮储充裕。还望首辅放心,此次赈灾必无差池。”
户部尚书信誓旦旦,晏还明却缓缓垂下了眼。
奏本所用颜色不同,所代表的事也不同。每个阁臣所负责的大小事数量各有差异,晏还明身为首辅,自然负责的大事要多。
而他手里的奏章向来分的清楚,大事小事如隔楚河汉界,几年来从未有任何差错。可偏偏这次却混了,且只混了这一本,最要紧的这一本。
这些奏章是在文渊阁分好,被侍从分批带回府邸的……晏还明记得,在初回府邸那日,自己闲来无事,还查阅了一遍是否有分错疏漏。
能动手脚的人不多。
但此次东鲁赈灾,定不会太平。
“此次赈灾由金吾卫护行。”
万千思绪转瞬即逝。晏还明抬眸,看向户部尚书。
“凡贪官污吏,斩。私抬粮价者、抢夺官粮者,亦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