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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朔风如刀,卷着北地特有的粗粝雪尘,狠狠刮过断壁残垣的城头。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那是血,新鲜的和陈旧的、凝结的和仍在流淌的血,混杂着一种内脏破裂后特有的腥膻。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将无数细小的冰刃吸进肺腑,冰冷刺骨,又灼痛难当。

      姜时归就站在这片人间炼狱的中央。

      她脚下,是层层叠叠的尸体,有敌人的,更多是自己麾下朝夕相处的儿郎。温热的血水顺着残缺不全的甲片缝隙蜿蜒流下,在她沉重的战靴下汇聚成一小洼粘稠的暗红,很快又被新落下的冰尘覆盖上一层惨淡的白霜。她的玄铁重甲早已看不出本色,糊满了黑红色的血浆、灰白的脑浆和泥泞的污物。几支折断的羽箭深深钉在甲胄关节的连接处,随着她粗重的喘息微微颤动。每一次吸气,破碎的胸甲都狠狠压迫着内里断裂的肋骨,带来窒息般的剧痛,每一次呼气,都喷出一团浓重的血雾,瞬间被凛风撕碎。

      城门洞开的巨大豁口,像一个濒死巨兽张开的口腔,涌动着无边无际的、披着皮甲和兽皮的狄戎士兵。他们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眼中燃烧着贪婪和杀戮的火焰,踩着同伴和守军的尸体,如同决堤的黑色浊流,汹涌地朝着姜时归这最后一道屏障挤压过来。长矛攒刺,弯刀挥舞,带起的寒光撕裂空气,发出令人牙酸的尖啸。

      姜时归猛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那声音穿透混乱的战场,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她手中那柄陪伴她征战多年的陌刀,早已卷刃崩口,却依旧沉重如山。刀光乍起,化作一道决绝的匹练!最先扑上来的两名狄戎悍卒,连人带盾被这蕴含着她最后生命力量的一刀从中劈开!滚烫的脏器混合着腥臭的血雨,泼洒在周围敌兵的脸上。

      这一刀,短暂地震慑住了狂潮。

      然而,也仅仅是一瞬。

      更多的敌人踏着同伴的残肢,更加凶猛地涌上。长矛如林,狠狠攒刺在姜时归的胸甲和肩甲上,发出沉闷刺耳的撞击声,溅起一溜火星。巨大的冲击力让她一个趔趄,嘴角再次溢出一股浓稠的鲜血,染红了覆面的血污。她强行稳住身体,陌刀横扫,刀锋所过之处,数条握着兵器的手臂齐肘而断,惨叫声凄厉响起。

      “将军!”

      城楼之上,一声嘶哑绝望的呼唤穿透了震天的喊杀。

      江沉雪死死抓住冰冷的、布满刀痕箭孔的垛口石砖,指甲在粗粝的石面上硬生生抠出几道白痕。她身上那件粗布袄裙早已被烟尘和不知谁的血迹染得斑驳不堪,一头青丝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她的眼睛,因为极度的惊骇和绝望而瞪得极大,瞳孔深处映照着下方那道在黑色狂潮中左支右绌、不断溅起血花的孤独身影。

      她刚刚熬好了一罐滚烫的、能暂时麻痹剧痛的伤药,用的是最后一点从死人堆里翻出来的草药根茎。药罐被她紧紧抱在怀里,粗糙的陶罐壁烫得她胸口生疼,却远不及看到姜时归浴血景象时心口那撕裂般的剧痛。

      就在此时!

      一声尖锐到足以刺穿耳膜的破空厉啸,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城楼之下,姜时归正奋力荡开一柄劈向她脖颈的弯刀,巨大的反震力让她空门大开。一支淬着幽蓝寒光的狼牙重箭,刁钻得如同毒蛇,从一个刁钻的死角激射而至!目标,正是她毫无防护的颈侧!

      “不——!”江沉雪的尖叫撕裂了自己的喉咙。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

      江沉雪眼睁睁看着那支致命的毒箭,在空气中划出一道死亡的轨迹,离姜时归的咽喉越来越近。她甚至能看清箭簇上那诡异的蓝芒,那是来自狄戎萨满的诅咒,见血封喉!

      姜时归似乎也感觉到了这致命的威胁,身体的本能让她竭力向侧后方仰去。冰冷的箭头擦着她颈侧那寸裸露的、沾满血污的皮肤掠过!

      噗!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利器入肉声响起。

      时间重新流动。

      狼牙重箭并未命中咽喉,却狠狠钉入了姜时归的左肩肩窝!那里厚重的肩甲早已在之前的鏖战中碎裂脱落!箭头深深没入骨肉,巨大的冲击力带着她的身体猛地向后一个趔趄。幽蓝的毒素瞬间在伤口周围蔓延开一片不祥的青黑!

      “呃啊——!”姜时归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吼,身体因剧毒侵蚀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左臂瞬间失去了知觉,沉重的陌刀几乎脱手。豆大的冷汗混杂着血水,从她坚毅却因剧痛而扭曲的下颌滴落。

      狄戎士兵们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凶光,如同嗅到血腥的狼群,更加疯狂地扑了上来!

      “将军!撑住!药!药来了!”城楼上,江沉雪的声音带着哭腔,尖锐得变了调。她再也顾不得其他,抱着那罐滚烫的药汤,跌跌撞撞地冲下狭窄陡峭、布满血污和碎石的登城马道。碎石硌着她单薄的布鞋底,滑腻的血污几次让她险些摔倒,滚烫的药汤泼洒出来,烫红了她的手背,她却浑然不觉。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在黑色潮水中摇摇欲坠的身影。

      “姜时归!等我!你等我!”她嘶喊着,泪水在布满烟灰的脸上冲出两道清晰的痕迹。

      姜时归听到了那撕心裂肺的呼喊。在剧毒侵蚀的眩晕和潮水般涌来的剧痛中,那声音像一根微弱的银针,刺入她濒临崩溃的意识。她猛地一咬舌尖,尖锐的疼痛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右手死死抓住沉重的陌刀刀柄,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她不能倒下!至少,不能倒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她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穿过重重叠叠狰狞的敌影,望向城楼的方向。她看到了那个不顾一切冲下马道的纤细身影,看到了她脸上滚烫的泪水,看到了她怀中紧紧护着的药罐。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东西。有不舍,有决绝,有深深的眷恋,更有一种托付生死的信任。

      江沉雪的心被那目光狠狠攫住,痛得无法呼吸。她拼命向下奔跑,恨不得肋生双翅。

      就在江沉雪即将冲到城楼下那片混乱战场的边缘时,异变陡生!

      姜时归身后,一个被同伴尸体绊倒的狄戎士兵,在摔倒的瞬间,手中那柄沾满血污的弯刀脱手飞出,打着旋,如同死神的镰刀,带着凄厉的风声,直直朝着正全力奔向姜时归的江沉雪面门劈来!

      刀光刺眼!

      江沉雪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姜时归身上,根本来不及闪避!死亡冰冷的阴影瞬间将她笼罩。

      “沉雪——!!”

      一声远比肩头中箭时更加凄厉、更加撕心裂肺的怒吼,猛地从姜时归口中爆发!那声音里蕴含的惊骇和绝望,甚至压过了战场所有的喧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姜时归做出了一个完全违背身体极限的动作。她甚至没有回头去看那柄飞向江沉雪的弯刀,完全是凭着一种超越理智的本能!她猛地松开支撑身体的陌刀,身体如同被折断的标枪,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硬生生向着江沉雪的方向扑去!完全不顾身后刺来的数柄长矛!

      噗嗤!噗嗤!

      利器穿透皮肉、撕裂甲胄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至少有两支长矛,狠狠扎进了她毫无防备的后背!矛尖透出前胸!

      然而,她扑出的势头并未停止!

      她用这最后、最决绝的生命力量,如同陨石般撞开了呆立在原地的江沉雪!

      “呃!”

      江沉雪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在她身上,将她整个人掀飞出去。怀里的药罐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砰然砸在旁边的断墙上,滚烫的药汁四溅,混合着碎裂的陶片,瞬间被冰冷的尘土覆盖。

      她重重摔倒在地,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眼前阵阵发黑。但她顾不上疼痛,惊恐地抬起头。

      时间,在那一刻彻底凝滞。

      姜时归挡在她原来的位置上。那柄飞旋的弯刀,深深嵌入了她的右胸,几乎将她劈开!而她身后,两支染血的长矛,穿透了她的身体,锋利的矛尖带着粘稠的血滴,就在江沉雪眼前不到一尺的地方微微颤动!

      姜时归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大量的鲜血如同喷泉般从她胸前背后的创口中狂涌而出,瞬间染红了身下的冻土。她的头微微垂着,脸上最后凝固的,不是痛苦,而是一种近乎解脱般的、确认了江沉雪安全的释然。

      “时……归……”江沉雪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气音,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她挣扎着想爬过去,四肢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冰冷。

      姜时归似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抬起头。她的视线已经开始涣散,蒙上了一层死亡的灰翳,却固执地、温柔地锁在江沉雪惊骇欲绝的脸上。沾满血污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江沉雪看懂了。

      那是一个无声的、诀别的口型。

      ——活下去。

      下一刻,姜时归眼中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支撑着她身体的力量瞬间消失,她像一座被抽空了基石的雕像,轰然向前扑倒,重重砸落在冰冷的、浸透了鲜血的泥泞里。那柄沉重的陌刀,也无力地从她松开的手中滑落,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哀鸣。

      “不——!!!”

      江沉雪的尖叫凄厉得如同厉鬼,撕破了整个战场的喧嚣。那声音里蕴含的绝望和痛苦,让最凶悍的狄戎士兵都下意识地顿了一下。

      世界在她眼前崩塌、旋转、染成一片刺目的猩红。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具扑倒在地、再无声息的躯体,巨大的悲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吞噬、淹没、碾碎!她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感觉不到周围的刀光剑影,她的灵魂仿佛被硬生生从躯体里撕扯出来,坠向无底的深渊。

      就在这极致的痛苦将她彻底吞噬的瞬间,她沾满血污和泥土的手,无意识地、痉挛般地向前伸出,似乎想要抓住什么,想要触碰那具正在迅速变冷的身体。

      她的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划过,最终,只触碰到姜时归腰间缠绕着的那半截东西——那是姜时归出征前,她亲手系上的、早已被血浸透、被尘土染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红绸带。红绸带的一端,还缠绕在姜时归冰冷的腰甲上,另一端,无力地垂落在地。

      就在江沉雪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冷、黏腻、浸透鲜血的红绸的刹那!

      一股无法形容、沛莫能御的恐怖力量,毫无征兆地从她触碰的地方爆发开来!

      那不是来自战场,不是来自狄戎,不是来自任何凡俗的力量!那是一种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规则之力,带着冰冷而绝对的意志,瞬间攫住了江沉雪的整个身体和灵魂!

      眼前猩红的战场、狄戎士兵狰狞的面孔、姜时归倒卧的冰冷躯体……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眼中疯狂地扭曲、拉长、变形!色彩被剥离,声音被抽空,世界仿佛变成了一张被无形巨手狠狠揉皱、又猛烈撕扯的破旧画卷!

      “呃——!”

      江沉雪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一股无法抗拒的、要将她彻底碾碎分解的剧痛从灵魂深处炸开!她的意识被这股力量粗暴地拖拽着,向着无边的黑暗急速坠落。在意识彻底陷入混沌前的最后一瞬,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五指死死地、痉挛般地攥紧!

      死死攥紧了那半截冰冷粘腻、浸透了姜时归鲜血的断裂红绸!

      紧接着,是无边的黑暗和死寂。身体仿佛被投入了冰冷的深海,不断下沉,下沉……所有的感官都被剥夺,只有那截红绸,像一块冰冷的烙铁,死死地嵌在她的掌心,成为连接着那个绝望瞬间的唯一锚点。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刺眼的白光毫无预兆地刺穿了沉重的黑暗。

      一股强烈的、带着消毒水和某种化学制剂气味的冰冷空气,猛地灌入江沉雪的鼻腔和喉咙,呛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全身的骨头,发出濒临散架的呻吟。

      “咳…咳咳…呕……”

      她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野里,是晃动的、惨白得令人心悸的天花板。几盏散发着冰冷光芒的灯管,在视野里拉长成模糊的光带。耳边,是持续不断的、单调而规律的“嘀…嘀…嘀…”声,还有模糊的人语,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醒了!3号床醒了!快去叫医生!”

      “血压心率怎么样?刚才波动很大!”

      “意识似乎恢复了…”

      陌生的声音,说着陌生的词汇。江沉雪的脑子一片混沌,如同被灌满了滚烫的铅水。肩背处传来阵阵迟来的钝痛,提醒着她从城楼马道上摔落的创伤。但这一切,都比不上掌心那冰冷粘腻的触感来得真实、来得锥心!

      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移动着视线,如同生锈的机括。目光艰难地向下,落在自己紧紧攥成拳头的右手上。

      指缝间,露出的是一抹刺目的、粘稠的暗红色。

      她的心脏,在那一瞬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几乎停止跳动!

      她屏住呼吸,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摊开了那只紧握的、沾着血污和泥垢的手。

      掌心,静静躺着一截断裂的丝绸。

      它曾经是鲜艳的、热烈的红色,是她在出征前夜,一针一线精心绣上缠枝莲纹,亲手系在姜时归腰间的祈愿。如今,它却只剩下不足半尺的长度,被浓稠的、早已半凝固的暗红血液浸透,变得冰冷、僵硬、沉重如铁,散发出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属于战场的、铁锈般的死亡气息。

      红绸的一端,甚至被利器撕裂,边缘还粘连着一点点破碎的、深色的……皮甲纤维?

      江沉雪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

      这不是梦!

      这不是幻觉!

      那冰冷粘腻的触感,那刺鼻的血腥气,那沉重的、代表着死亡和诀别的分量……都无比真实地烙印在她的掌心,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

      姜时归……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盈满了滚烫的泪水,巨大的悲痛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和刚刚恢复的些许清醒。

      “时归——!!!”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从她喉咙里迸发出来!那声音里蕴含的痛苦和绝望,穿透了病房冰冷的空气,让周围穿着奇怪白色短衣(护士服)忙碌的医护人员都骇然停住了动作,惊愕地看向她。

      江沉雪根本看不见他们。她的世界只剩下掌心的半截红绸和那具倒在血泊中的冰冷躯体。她猛地从那张奇怪而柔软的床铺(病床)上弹坐起来,不顾身上连接的奇怪线缆(监护仪导线)被扯动,不顾手背上传来尖锐的刺痛(输液针头),疯了一般想要下床,想要冲出去,想要回到那个尸山血海的城墙之下!

      “放开我!让我回去!她在等我!她在流血!她需要我!姜时归!姜时归——!!”

      她语无伦次地嘶喊着,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迹,肆意流淌。她拼命挣扎,身体爆发出远超虚弱状态的力量,几个试图按住她的护士竟一时有些制不住。

      “镇静剂!快!5mg安定静脉推注!”一个戴着奇怪透明片状物(眼镜)、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医生)急促地喊道。

      冰冷的液体迅速注入血管。一股无法抗拒的沉重疲惫感,如同黑色的潮水,迅速淹没了江沉雪的四肢百骸,侵蚀着她狂乱的意识。她的挣扎渐渐变得无力,嘶喊也变成了破碎的呜咽。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深渊的前一刻,她布满泪水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那再次被强行按在雪白床单上的右手。

      五指,依旧死死地、痉挛般地攥着。

      攥着那半截染血的、冰冷的红绸。

      那抹刺目的暗红,在雪白的床单映衬下,如同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泣血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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