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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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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岁那年,我一个人站在昆明机场的安检口,一边看着过安检的人像陀螺似的被转来转去,一边等着我的妈妈。
五分钟之后,苏白芷从行李托运处向我走来,得意地晃着手里的两张登机牌。即使在机场这个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地方。她依然很惹眼,上身穿了一件明黄的棉布T恤,下身拖了一条色彩鲜艳的长裙,驾着一副很夸张的墨镜。这身打扮放在别的什么人身上,我一定会觉得像动物园里跑出来的火鸡。但我不得不承认,苏白芷把它们穿的很漂亮,况且她自己没觉得有任何不妥。
那是我第一次坐飞机。我研究了半天,不知道安全带怎么系。听着空姐一遍一遍地重复让把安全带系好,我额头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苏白芷侧过身来,给我演示怎么扣安全带,然后看我自己系了一遍才冲我调皮的眨了眨眼睛。飞机起飞一瞬间的超重让我一阵心慌,下意识地握住了苏白芷放在座椅扶手上的右手,她扭头,给了我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反过来握住了我的手。感受着她的手心传来的温热,那是我第一次有了一种和她相依为命的感觉。
看着飞机窗外,地面的景色越来越模糊,我开始不可抑止的想念外婆,留恋这片我生活了十四年的土地。我拼命忍回了要掉下来的泪水。我告诉自己,苏微言,你身边坐着的是你的妈妈,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你什么都没有,只有她。其实,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一直后悔,当时,坐在飞机上,经过了长久的沉默,我开口对苏白芷说的第一句话却是毫不含蓄,不加任何掩饰的质疑,苏白芷,当时的你一定是难过而心痛的吧。
“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我看着窗外,问苏白芷。她愣了两秒钟,好像没反应过来我问的是什么,没等她回答,我又小声问,
“为什么做那个?我是说妓.女。”
我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我也不敢去看她的表情,可我知道她听见了。她握着我的手不自觉的收紧了,过了许久,我才听到她说:
“微言,你一定要幸福。”
苏白芷,是我的妈妈,没错,她是个妓.女,不折不扣的妓.女。
从我见她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了。
她动作灵巧地躲开外婆朝她扔过去的水杯,看着碎开的玻璃在自己脚边绽成一朵花,她皱皱眉头,说:
“妈妈,你身体不好,不要生气。”
那时候,外婆已经病重了,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可她还是拼了力气骂苏白芷:
“你给我滚!不要脸的东西!苏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苏白芷眼里有隐忍的泪花,看见站在门口的我时,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
“你是小微言吧!长这么高了。嘿,你可真漂亮。”她讨好似的望向外婆,“比我那时候好看多了,妈妈,对吧?”
外婆兀自在床上喘着粗气,没有搭理她,她毫不在意,走过来把我揽到怀里,说:
“小微言,我是妈妈。”
我不止一次想象过妈妈的样子。我一直以为能取出“苏微言”这么好听的名字的女人一定是气质超脱,平和温柔的。很明显,苏白芷让我这个美丽的幻想完全幻灭了。自从她回来之后,外婆的身体越来越差,她每天所有的力气都拿来和苏白芷生气了,我从来不知道一个母亲居然可以用尽各种恶毒的语言来骂自己的女儿。苏白芷一点都不在乎,只是尽心尽力地照顾外婆,甚至在外婆发脾气的时候偶尔她还会朝我做个鬼脸,可是我看得见她眼底有浓的化不开的悲伤。
外婆没能骂她几天就去世了,所有人都说是苏白芷回来把她活活气死了,可是我知道其实外婆早就病入膏肓了。苏白芷没有辩解,一个人处理好了外婆的后事。临走的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在外婆的坟前站了好久好久,晚上山林里的风吹起她的长发,我远远地看着她的背影,寂寞而凄凉。
苏白芷带我走的时候,我听到巷子里的人都在窃窃私语,
“苏家那姑娘还有脸回来。”
“在外面赚不干不净的钱,把她妈都活活气死了。”
“看她女儿,长得跟她一样,一副狐媚像。”
……
苏白芷好像什么都没听见,牵着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我生活了十七年的柳家巷,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再没有见过有人,在周围全是流言蜚语的时候还能有如此骄傲的姿态。以至于以后每次我回想起苏白芷,脑海里浮现的都是她走过柳家巷时的样子,昂首挺胸,神色清冷。
苏白芷在这个城市最大的夜总会上班,我不知道那里面的女的是不是都像苏白芷这么悠闲。大半的时光被她用来睡觉,逛街,听音乐。至少,我以为她晚上的活动会稍微“丰富”些。可事实是,即便是夜里,苏白芷也极少出门。只是偶尔接到一些电话,然后她会哼着小曲儿,洗澡,化妆,认真的搭配衣服,然后开车出门。她从来不会告诉我她去哪儿,我也不问。只是这时候的苏白芷总是神采奕奕,面上是少见的幸福和满足。
但是不得不说,苏白芷真的很有本事,我没有经过中考,就进了多少人挤破脑袋都进不去的一中。她把自己对鲜艳颜色的喜好毫无保留的加到了我身上。她喜欢给我买vero moda各种缀着大花的棉布T恤和连衣裙,喜欢我穿彩色的亚麻编的露趾凉鞋。在高中的校园里,穿成这样,的确有点招摇过市,何况我生来就漂亮。初识的时候,别人总觉得我高高在上,难以接近,后来听说我的母亲叫苏白芷之后,便都会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看我的眼里也多了一份鄙夷和不屑。
我每天像个异类一样的穿梭在校园里,一个人上课,一个人自习,一个人吃饭去图书馆。上帝作证,我并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应,相反,这恰恰正合我意,我从来不是个喜欢与人过分亲密的人。
可是每每有人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总会听到他们小声议论,
“喏,那就是苏微言,她妈是学校旁边“百乐”的大红牌。”
“怪不得,长了一副狐狸精样。从小耳濡目染。”
“啧啧,哥当初还想追她呢,多亏没有,不然今天绿帽子不知道戴了几层了。”
……
当然还不止于此,比如我的作业本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人画上“骚货”,“婊子”这样的字,比如我晒在阳台上的裙子会莫名其妙多出来一块污迹,又比如我的水杯里会突然出现一截粉笔等等。好吧,这些年少时可笑的自以为是和仇视,苏微言可以统统不在乎。
这个世界上总是有些事儿,让人觉得好笑又有创意。比如这个城市最好的高中竟和最大的夜总会作了邻居,于是苏白芷的名字得以在我们学校里盛传,当然,并不光彩。
周末的时候,苏白芷会开车来接我回家,敏感的她很容易就感觉到了我在学校里的处境。
“小微言,看来妈妈给你带来了不小的困扰。”
说这话的时候,苏白芷蹙着眉,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内疚和困扰。我朝她摆摆手,
“别这样,苏白芷,还好我跟你一样强悍。”
我庆幸,我不仅遗传了苏白芷的美丽,还有她的顽强和冷漠。很久以后,程宇歌说,苏微言,从我看见你的第一眼起,你那种全世界与你无关的表情就让我知道我们是一类人。
程宇歌是学校里第一个肯对我微笑的人,哦,还有我最亲爱的夏九九。
那天,夏九九蹲在教学楼后面的花坛边哼哧哼哧地啃包子,长长地卷发遮住了她半个脸庞,我看不清她的样子,她身边站着程宇歌,看着她,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嘴角微微扬起,仿佛夏九九啃包子是件极有趣的事情。
关于这对金童玉女,我早有耳闻,据说,夏九九为了程宇歌,硬生生的从一个乖乖女变成了小太妹。人在年少时,关于爱情,总是有至高无上的勇气,深爱一个人,就能心甘情愿的把自己抽离,变成对方喜欢的样子。
我从来不认为我会和他们有任何的交集。可事实是那天,我走过夏九九身边的时候,一堆垃圾突然倒在我的脚边,我的亚麻凉鞋立马就淹没在了一堆废纸,饮料瓶,和未吃完的早餐袋子里。耳边传来那个提着空垃圾桶的女生挑衅地声音,
“骚货,真给学校丢脸!”
我抬起头,撞上了站在不远处的程宇歌玩味的笑容。他依旧松垮垮地站着,一副看好戏的表情。我微微的摇摇头,真是太低估我苏微言的抗打击能力了,我甚至有点庆幸那个女生提的不是水桶,然后准备离开。就在这时,一直蹲着的夏九九突然走上前来,扬手甩了那个女生一巴掌,嘴里还恶狠狠地说着,
“不要脸你妈个头!滚!”
提垃圾桶的女生眼里马上溢出了泪花,她怎么也没想到叱咤风云的夏九九会为我出头,可她什么也不敢说,扭头跑开了。夏九九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对我扯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嘿,苏微言,要不要来个包子,刚出锅的!”
那天,直到我和夏九九蹲在花坛边啃完了5个狗不理包子,我们都再未说过一句话。在以后的时光里,我再没吃过那么美味的包子,温暖了我的胃,还有我的心。
去教室的路上,夏九九在我旁边把高跟鞋踩得“咣咣”作响,“我就是看不惯那群人,好像全世界就他们干净,其实心里比谁都龌龊,对吧,宇歌?”走在她身边的程宇歌没有说话,只是扭头看我,眼神有些意味深长,竟看得我心里一阵发慌。
夏九九把我归到她的好朋友里,这让我以后在学校里的日子好过了不少。九九后来跟我说其实她注意我很久了,她说那些为难我的女生,多半是出于嫉妒和不甘,因为她从来没见过一个女生,可以像我一样,在那样的环境里还能如此骄傲,姿态高高在上,让人不敢藐视。
只是,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不是我骨子里的决绝和冷冽,如果当初我能早些明白自己对于温暖和幸福的渴望,我们也许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程宇歌,我如何不清楚你有多恨我,可是这是我自作自受,罪有应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