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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囿令 ...

  •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红烛摇曳,情定良辰;卜他年岁月悠悠,福泽满门。

      ......

      “自此往后,风雨同舟,患难与共,执手相伴,白首不相离。”

      ......

      新房的装横都很新,一张书桌靠着墙摆放,用了绣着鸳鸯的桌布,一只小瓷花瓶立在书桌右角。

      结婚证书配了框挂在墙上,上角绘有小天使图案,几根彩带飘在旁边,下面浮雕两只交颈天鹅。

      中间正楷写着:

      程景潘 上海特别市人 现年二十五岁 民国五年丙辰正月八日 午时生。

      宋玉墨 上海特别市人 现年二十岁 民国十年辛酉七月二十日 子时生。

      旁边是结婚照,同样配框挂在墙上,是他们提前拍好的,两人都有些僵硬的微笑,牙齿拍的略微泛青。

      宋玉墨坐在框子斜对角的床上,整理着床铺,此时已经近午夜了,今晚是她和程景潘完婚的第一晚。

      夜深了,月光照的地上一晃一晃碎碎的光点;花园里整整齐齐长着花草,不少外国种。

      合欢花开得正盛,一簇一簇粉色毛绒在枝头冒发着,充满了人们赋予的无意义的象征。

      知了在树上不休的“吱呀——吱呀——”,在室内却是听不到的。

      忽然从房子内传出一阵巨大的闷响,接着是瓷器清脆的砸在地上的声音,随着这些声音,门被撞开,二楼楼梯传来七零八落的脚步声。

      宋玉墨踏着拖鞋,啪嗒啪嗒的往下跑,后面打开的卧室门里追来另一个人,叫道:“你去哪?回来!”

      宋玉墨满脸惊恐,连带着身心都哆嗦着,一个不注意,被拖鞋翻起的鞋面绊了一下,膝盖重重磕在台阶。

      她急忙双手按在下一级台阶的结面上,没有让自己翻滚下去,然后连走带爬着到楼梯转角,不顾掉了的拖鞋,继续手脚并用向下跑。

      程景潘坐在房间的床上,光裸着全身,目瞪口呆又惊疑不定的瞪着宋玉墨跑出去的空气,以及被她撞翻的书桌,砸在地上的花瓶。

      花瓶里没有花,但预先放了清水,此时和碎成一地的花瓶一起各奔东西。

      程景潘脸色变化莫测的坐了很久,才从地上抓起自己的衣服穿上,咒骂了一句,仍头脑空白着不知道该干什么。

      他抓着头发想了一会,满脸晦气的吐了一口唾沫,站起来往门口走,在楼梯转角看见宋玉墨掉了一只的拖鞋,鞋头斜着向外,仿佛在躲一只鬼那般。

      程景潘下到楼下去,只见大门敞着,外面只有黑漆漆的夜,花园的路灯透过来一些亮,但也只暗暗的拢在门框外。

      程景潘走到大门外,辨认着走下连地面的百余级台阶,到了大路边上,除了冷飕飕的空气,哪有宋玉墨的影子?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满心挥之不去的怪异,疑惑不解和自尊心受挫的愤怒,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皱巴巴的衬衫,有了一个较为清晰的念头,就是回去换身衣服。

      于是他就回了房子,找出自己带过来的最上等的衣服,一股脑的换上了。

      这期间,愈演愈烈的愤怒在他的心里占据了上风,他愤愤的踹了一脚装衣服的箱子,转身再次踏出门去。

      他们这一片住宅区有三处看门人,因此没有家家户户都雇一个门房。

      此时夜深,轮值夜晚的人正在看门处的小房子里瞌睡,顶上悬着的一小盏灯,他嫌太亮,刺眼皮,于是关着,放在桌上一个开着的手电筒做照明。

      桌上摊着一份报纸,他间或瞟两眼解闷,然后继续流着眼泪打哈欠。

      忽然,看门人听见有人敲门,此时他正神经疲倦,任何一点动静都受不了,所以吓得一个激灵,坐直了问:“什么人?”

      外面安静了一会,又继续敲了起来,比上一次力度要大,很惶惶不安似的。

      看门人又问了一次什么人,对方还是不说话,他不耐烦的拿起手电筒,用另一只手扯开门,然后用手电筒照过去。

      那电筒明晃晃的一束光,照在来人身上。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女人紧紧绷着身体,她穿着一件丝绸睡裙,很凌乱的贴在身上,一头长发也不齐整的披着。

      宋玉墨两手按在腹部,脸色发白,喉咙里不断发出一噎一噎的抽泣声,肩膀不住的耸着。

      看门人看清她的脸,吓得不轻,张口就叫了出来:“您,您是程太太?”

      今天傍晚,荐他来的主顾程老爷率领着一众亲戚,其中簇拥着一对新婚夫妇,程老爷带着他们向看门人道:“记住了!我那一套洋房给他们做婚房啦,可别不长眼!”

      当时看门人点头哈腰着,瞄了好几眼两人,怎么可能记不住宋玉墨的脸?这不就是下午刚住进来的程老爷儿子的太太嘛!

      然而他这一句话问完,宋玉墨听了,只觉异常刺耳,几乎要嚎啕大哭起来。

      她用力咬着牙克制,从喉咙深处迸出一句:“麻烦借个电话,麻烦您了...”

      看门人听得清楚,慌忙答应着让开了位置,边道:”哎,哎,不麻烦,您请,电话,电话在这,您随意吧!“

      宋玉墨咽下一口气,两腿一步挨一步的走到电话旁,摘下听筒,突然转过头去,向门外漆黑的空气张了一张,恐惧外露在她的眼睛里。

      看门人此时按开了灯,澄黄的光照亮了四周,他这才看清宋玉墨光着一只脚,划破了许多,有不少血痕。

      宋玉墨抓紧了电话,听到接线员的柔和的声音问:”您好,请问您要接到哪里?“

      宋玉墨抑制着颤抖的声线回答:“请帮我接宋家。”

      过了在宋玉墨看来尤其漫长的等待时间后,接线员礼貌的声音传出听筒:“抱歉,对方线路没有应答,可能暂时不在,您可以过几分钟再打来,或者我帮您记录一下,稍后提醒吗?”

      宋玉墨握着冰冷的听筒,感到右小腿抽搐着,有些站立不稳。

      接线员听不到回音,问了一句:”小姐?“

      宋玉墨手指发麻,将听筒拿离了耳边,轻声道:”谢谢,不用了。谢谢。“

      她放下听筒,恍惚着走出看门处,此时才感觉到脚上的伤口尖锐的疼。她往那栋她刚刚狂奔奔出的房子走,边走边嚎啕大哭起来。

      哭着哭着,一种怪异的麻木席卷全身,宋玉墨伸手去擦眼泪,却什么都没有擦到。

      下一刻,她猛一睁眼,在校舍的床上醒了过来。

      耳边自己哭喊的声音仿佛还在回响,宋玉墨动了一下发麻的手。

      又做了和那晚有关的梦。

      梦里的自己比实际上要失控许多,真实情况是没打通家里电话后,宋玉墨就慢慢走回了房子,没有像梦里一样委屈哭泣。

      那时她已经知道眼泪没有用了。

      程景潘不知去向,之后三天也没有回来,于是宋玉墨就搬回了学校配给的□□公寓,放假才会回去那套洋房。

      从那之后,她可笑的婚姻就名存实亡了。程景潘父亲程老爷安排过来的刘妈,说是帮助她处理家务事,实际上没有人常住的房子,哪有什么家务事可以做。

      刘妈是个心肠不错的人,只当宋玉墨和程景潘是小两口闹变扭,帮着宋玉墨打听程景潘去向无果,还总是安慰主顾。

      倒也难怪,刘妈怎么可能打听得到,程景潘混迹的那些场所都是非富即贵。

      宋玉墨按了按眼角,从床上爬起,整理被褥。过长的噩梦让她还有些恍惚,动作间略微缓慢。

      叠完了被子,她下床,宋玉墨的校舍被分配在校外,离学校不远的公寓,地方不大,到处充满着她生活的气息。

      一角放了一个洋油炉子,从学校食堂打来的饭菜多半缺少油水,在炉子上点些豆豉加工后就会美味不少。

      炉子旁边是一叠摞的很高的箱子,最上面的一只是红皮箱,配一把如意型铁锁,有些绣了。

      另一边放了一个脸盆架,盆是铜的,小圆镜有些灰尘浮在镜面,架子上搭着白色的一块方毛巾。

      宋玉墨走到盆前去洗了脸,白毛巾浸了水,变得湿润且厚重,随后被拧干了水,重新回到架子上。

      宋玉墨则去了书桌前,桌上堆了几本常看的书,不常看的都整理在一旁的书架上了。

      她虽然是一个受新式教育,自己也热爱新式的人,常看的书却没有多少所谓新思想的书籍,订的杂志也都是以往订的那些。

      桌面上摊着没写完的读书报告,宋玉墨看了看上一次写下的文字,由于时间间隔的太久,思路有些不清楚了。

      宋玉墨冥思苦想了一会,又去挑选了一些书里的片段来看,然后写了几段字。

      刚有了些感觉,时钟整点报时,七点了。她八点有一堂课。

      宋玉墨很舍不得刚有了眉目的写作思绪,加快速度又写了一些,记了几个接下来的要点,眼看时间紧了,才搁下了笔。

      她由于离在济南大学毕业时间没有很长,又年轻,只能留在母校做讲师,为着她的年纪和是个女人,学校里总也没有那么太平无事。

      校长、教授、学生、校役、才轮到女讲师和女助教,而若是男讲师和男助教,则可以排在教授后一位。

      学生们尤其的对女讲师愤怒,写投诉信去给校长要求更换,尤其要求没留过学的女讲师不能担任授课。

      在这一方面,平日里较为矜持的女同学和男同学是没有差别的。

      即使她们不会做写投诉信那样失了优雅的事,也会用她们绞着辫子的手,斜睨着的眼睛,故意咬着重音的称呼你为“讲师”而不是“先生”

      以此来表达她们的不满。

      即使是这样,宋玉墨也没有怨恨过谁,因为她深知自己已经在女子职业的山顶了。

      那些命运不如她的女人,做不了女讲师、女助教;也做不了女接线员,女打字员,那么就只能做女结婚员。

      即使宋玉墨现在也做了结婚员,但她仅仅是一个“副”的结婚员,而且正在准备结束掉这份“副”。

      是的,在宋家与程尹二人碰面并大闹饭店后,程景潘的父亲被叫来后气了个半死,他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哪受得起这种事情?

      当下两家父母就会了面,商讨离婚事宜,这是比较好听的说法。

      实际上就是程家不能为了这事上公庭打官司去丢脸,所以得付给宋家一些代价罢了。

      这中间的利益关系宋玉墨不想参与,当然宋家也不会让她参与这类她会占大头的便宜,三太太打了个电话,口气很严肃的说:“我们还能害你吗!”

      宋玉墨当然无话可说了,她很想告诉三太太不必费心哄骗她,她原先也不感兴趣。可惜的是三太太忙着家庭要事,没有闲心听她多说。

      无论如何,宋玉墨经过不想回忆的曲折,绕了个弯,又回到了她熟悉的生活。

      宋玉墨换了衣服,收拾了讲义,准时赶到了教室,开始她今天的第一堂课。

      她授课的科目是国文,今天讲白话诗,其中有郭沫若的《女神》。

      宋玉墨讲到:“爱国是一种情思。”时,学生中突然传来嗤嗤的几声笑。

      一个男生问:“程讲师,您结婚也是一种情思吗?”

      哄堂大笑。

      宋玉墨不知道是谁说的,因为他们哄笑时人头攒动着。她并没有改姓,但旁人乐于以此来侮辱她,这样的事情她隔三岔五就会经历一次。

      宋玉墨垂下头,看着手里的讲义,即使内心没有起伏,手指还是有些反射性的颤抖。

      她静待学生的趣味过去,才重新抬头,平静道:“下面练习,写一首爱国主题的白话诗。”

      下了课,宋玉墨收起学生交的练习,快速离开了。下一堂是教授的研讨课,教授是一个中年男人,算得上名师,四面八分都匆匆有学生赶过来准备听,与正在走出去的宋玉墨擦肩而过。

      宋玉墨叹了一口气,她今天已经没有课了,于是便回了校舍。

      上楼上到一半,碰到住在二楼的一位教英文的女助教,两人淡淡的互相点个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见宋玉墨提着的包里露出一卷的作业纸,她问:“刚上完课回来?”

      宋玉墨“嗯”一声,“堂上布置了点练习,拿回来改。”

      对方随口应了几句,突然话题一变,道:“你不是结婚了么?还在教书啊。”

      宋玉墨不知道怎么回答,既有对提问本身的莫名,也有对自己即将登报的离婚启事难以启齿。

      最终她胡乱搪塞了几句,继续上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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