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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瘢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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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呀”“呜呀”
乌鸦叫着,扑棱着停在树上,枝上,围墙上。
海鸥飞过,也扑棱着停在海滩上,走一步,尖嘴就往地上戳一下。
搬货的工人正两两一组,“嘿哟”“嘿哟”的抬着巨大的箱子往船上走,同时船上的客人也从另一条悬梯,慢悠悠的往下下着。
尹雪情提着一个皮包,手上戴了黑色纱手套,手腕处镶了一圈同样是黑色的蕾丝,点了两颗蓝宝石。
皮包里的衣服,鞋子,以及这幅手套,都是梁处长送她的,作为尹雪情作陪他去到香港的好处。
这些都是实打实的财富,这一行回去之后典掉,无论如何也有的进账。
尹雪情却不像从前那样纠结保值不保值,增值不增值的问题。
三天前宋玉墨信誓旦旦的说,她要回老家了,去跟表哥结婚。
尹雪情在最初的惊疑过后,忍不住跟她大吵一架——说是吵架,还不如说是尹雪情的单方面宣泄,毕竟宋玉墨一直一副什么都没听进去的样子。
直到最后她摔门离开了,宋玉墨好像都没反应过来。
尹雪情回了千花楼,却又担心起宋玉墨,悔恨自己不该不冷静。
她怀疑宋玉墨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或是受什么威胁了,亦或是有什么不能告诉她的难处,第二天就又去了宋玉墨的校舍,想让她把话好好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然而却得知宋玉墨已经搬离校舍了。
尹雪情想发设发,找了人打听到了宋家的消息,发现宋玉墨确实回了家。
宋家包括那个老的不行的大老爷,也确实准备在几天后回他们有几千亩地的乡下老家。
“您想知道他们走的确切日期,那就要加钱”尹雪情找到的“包打听”这样道。
尹雪情自然没再加钱,就算知道了确切日期又怎么样?
总之,宋玉墨回了家了,宋家那栋气派的公馆又岂是她能涉足的。
尹雪情既是茫然,又是生气,居然还有恨铁不成钢一般的恼怒。
烦人的愁思裹挟着她,尹雪情普一回到千花楼,就开始重新跳舞,没日没夜的喝酒玩乐,恰逢梁处长光顾。
上次水芙蓉转述了他的邀约,尹雪情拒绝了,这一次他本人来了,诚意摆在这里,尹雪情又因为宋玉墨的事憋着一口吐不出的郁闷,逃避甚至怀疑起以往宋玉墨在思想上给她的影响,便没有直接拒绝。
梁处长的详细年龄是不知道的,只知道约摸快四十了,但看起来又好像不止四十,长得还算正派,五官周正,脸上却有一点斑,也算不上是美男子。
他原本在外国做事,前几年才回到内地来,头两年还没转正,娶了个妻子也是为了巴结对方娘家。
今年一熬出头,就跟妻子和平离了婚,开始出入各种风流场所,大把大把的花玩命赚来的钱。
尹雪情以往并不算关心这些事情,道听途说完,也不往心里去。
直到梁处长半年前来到千花楼,开始夜夜来捧她的场,她才对这个人上了点印象。
然而当时尹雪情正是大红大紫,红遍了上海滩,连洋人界里每天开着新轿车来看她,预备接了她去吃宵夜的男人也不少。
像梁处长这样的,在里面顶多排上个号,尹雪情对他也没多少印象。
更别说后来出了程景潘的那档子事,舞厅被封,尹雪情差点被暴怒之下的经理开除,这时候捧她的男人倒都一溜烟的跑了,梁处长也不见踪影。
毕竟玩归玩,只要舞女的名声臭了,那就不叫“舞女”了,叫“丑闻舞女”,这些个表里不一的男人 ,最看中场面、台面,捏着鼻子避还来不及。
事情解决之后,尹雪情认真工作了好一段时间,每晚都使尽浑身解数,才总算让舞厅恢复了之前的火热,然而她晚香玉尹雪情,却是大势已过,不复从前地位了。
若是刚下海那几年,尹雪情把这些看得比命还重,估计要不顾一切也要回到从前的红火。
可惜后来她经受过打击,成长不少,又跟宋玉墨交往起来,受了新思想的启蒙,便无法再像以前那样肤浅。
然而现在宋玉墨却走了,尹雪情想。
她给自己的书还放在自己对床边,尹雪情后知后觉,认为宋玉墨简直是抛弃了自己,抛弃了与程景潘的那场婚姻里一切有关的人。
难道自己只能算作无所谓的人么?
尹雪情不愿承认这一点,把宋玉墨的书用布包了,塞到柜底,转头答应了梁处长的第二次邀约,同意陪他到香港去。
梁处长很欣喜,夸尹雪情“懂得审视时度”,又带尹雪情去买了一堆新成衣,并说些像在埋怨尹雪情答应得晚,不然可以给她订做的话。
尹雪情敷衍的笑了笑,没回话。
登船出发的前一晚,尹雪情把行李收了出来,由于梁处长提前有话:不要带太多东西,缺什么落地在香港买。于是尹雪情收了他给的衣服和两双鞋子就算完了。
她把皮包扔在床边,坐在一旁发呆,突然有点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
突然,水芙蓉在外面唤她的声音传了进来,“五姐,五姐睡了吗?”
尹雪情站了起来,给她开了门。
水芙蓉瞄了一眼附近,就闪身进来,马上把门轻轻合上了。
尹雪情见了她还是开心的,便开玩笑道:“作甚鬼鬼祟祟的?你五姐我明日要去香港了。”
水芙蓉忧虑的看着她,道:“我就是来跟你说这个的,五姐。你知不知道天辣椒也要去?”
尹雪情怔了怔,道:“十三?梁桡朝也邀请她了?”
梁桡朝便是梁处长的全名。
水芙蓉“嘘”了一声,道:“梁处长没邀请她,但她不知在哪搞到了你们明天船的船票,预备自己倒贴,去搅和你们呢!”
“五姐你不知道,你之前出了事之后,他转去捧的人,就是天辣椒,我看他是想脚踏两条船!”
说到最后,她的音量稍稍大了起来,神色也很着急。
尹雪情知道她是真心为自己着想的,心里一软,拍了拍她肩膀,才道:“没事。随她去。”
水芙蓉道:“什么没事啊,五姐,你不能让天辣椒抢了你的人啊?”
尹雪情却皱了皱眉,道:“我不在乎,芙蓉。其实…我不想去的,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答应,中了邪罢。”
说是这样说,其实尹雪情内心是知道缘由的,多半是因为宋玉墨的离开给了她太大打击,让她觉得自己也应该寻找可结婚的人了。
但是真的答应了梁桡朝,她又一点都不舒服,说到底,她还是只想找到宋玉墨。
真是噎得慌。尹雪情咳了两声,按在水芙蓉肩上的手紧了紧。
“十三要来,就来吧。芙蓉,你别为了我跟她作对,现在她红起来了,势力快比大姐还大了。”尹雪情道,叮嘱水芙蓉。
“那我等你回来,五姐。虽然我不是很能理解,但…就算你不为了梁处长,去这一趟,散散心也是好的。
“…我总觉得你从程景潘的事情后就变了好多,五姐,我现在都看不懂你的心事。”
水芙蓉眼眶红了,她一贯很依赖尹雪情。
尹雪情不说话,温柔的抱了抱她。
“你好好跳舞,注意身体。”尹雪情道,水芙蓉自然是点头。
还有那件事,尹雪情犹豫半天,还是直白的说了:“你留在这里,帮我打听着点宋小姐的消息,知道吗?”
水芙蓉不知道宋玉墨要回老家的事,还以为尹雪情只是出于关心,也点头答应了。
尹雪情不再多话,第二天便离开了千花楼,梁桡朝已在大门口等着她。
应付了一会梁桡朝的盘问,尹雪情心力交瘁,所幸终于到了码头,他们准备登船了。
尹雪情提着皮包,安静的跟在梁桡朝身后,走上了船。
……
天晚了,宋馆里把电灯开了起来。
在之前他们是全天亮灯的,天黑不黑都不影响,以彰显他们家的地位。
然而现在物价涨得厉害,电费已经贵到无法无天了,不过这对宋家来说也不是大事,最主要的,还是督关那里来了消息,要他们最近低调行事。
他们这才小心起来,宋三爷命令以后六点前都不开电灯,点了油灯作罢。
楼下正拉着胡琴,宋三爷每晚是必须要听一段的,拉琴的宋玉墨认识,是个大师,叫什么宋玉墨却忘了。
她三哥听的尽兴了,还会拿上自己琴拉几段,不过也就几段。
胡琴的声音总有几分苍凉,拉过来,拉过去。
宋玉墨手上拿了本在看,看了几眼又放下,叹了口气。
她在跟尹雪情说完的第二天就回了家,然而却不是她想回的。
家里来的电报她撕了,他们竟还来了第二封,落款是她三嫂,意思是不跟他们回乡下去见表哥就算了,好歹他们要离开上海了,还是希望再见见宋玉墨。
宋玉墨纠结一番后,还是回去了。毕竟再怎么没有感情,那也是她的亲人。
于是今晚便有了她在这里枯坐,看书也看不下去,听楼下的胡琴也听不下去。
刚回来时家人还给她几个眼神,劝她一起走,百般说她工作的危险,她表哥的百般好,然而碰了宋玉墨的软钉子之后,便渐渐失去了耐心。
以三太太为例,到了今天,已经彻底不在乎宋玉墨了,而是在家里走上走下的指挥仆人收拾东西 ,搬些不要的东西去卖。
期间甚至来了宋玉墨的房间两趟,把她从小看惯了的一个组柜搬走了。
宋玉墨觉得自己在他们眼里大概已经彻头彻尾成为陌生人了。
一个跟宋玉墨有些交情的女仆过来,她是要跟着去到乡下的,说临行前想再跟宋六小姐叙叙旧。
宋玉墨自然很欢迎,然而没聊两句,女仆就开口讨起钱来。
见宋玉墨发怔,她又说自己这几年不容易,家里交不起电费,弟弟上不起学,大抵是知道宋玉墨听不得这些,期间还夸张的咳嗽了几声,假装自己病得很重。
到了这个地步了,宋玉墨还能说什么?自然是拿了钱出来,无奈道:“这点钱你拿去吧,注意身体。”
女仆感恩的收下钱走了,宋玉墨却开始神游起来。
那夸张的咳嗽声让她想起尹雪情了,不过尹雪情并不像她这样,尹雪情是真的生病了,还强忍着不在她面前咳嗽。
被自己没头没脑的话气到,才压不住的咳嗽出来,那么着急。
宋玉墨不知不觉间把手指死死绞在一起,复杂的情绪漫上心头。
过了一会,她披上衣服,下了楼。
三哥背对着大门,在屏风里听胡琴,其他人则在其他房间忙着。
老公馆很大,房间很多,连看门的都被叫进来帮忙了,没人注意到宋玉墨出了门。
宋玉墨依稀记得老公馆不远处是个镇子,有家药很齐全的大药堂,但因为记不太清路了,她走了很久才走到。
药堂还开着门,檐下挂了一盏煤油灯,不算很亮了。
宋玉墨没有犹豫的走进去,掌柜的是个胖子,见人进来,招呼了一声:“您晚好。”
宋玉墨“嗯”了一声,道:“治伤风的药还有吗?”
掌柜的从身后高高的柜台瞄了一眼,便拿下来一包草纸包着的药,推到宋玉墨面前,道:“现在只剩最贵的了,但效果也最好。”
宋玉墨拿起来看了看,确实是最好也最贵的那一种,便问了价钱。
得到回答后她迅速的数了数目,递给掌柜之后就拎着药走出了门。
一阵冷风吹来,拂得宋玉墨眼睛都疼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买治伤风的药,只是刚刚那一瞬间,突然想到自己可能不能再见到尹雪情了,而她们的最后一面,连一点美好的话都没有说。
尹雪情看起来那么伤心,那么生气,伤了风连药都没买就来找她了,又那么快就被她气走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去好好吃药治病。
宋玉墨站了一会,捱过了发酸的眼眶,四处看了看,往小镇热闹的地方走,拦了辆人力车。
老公馆离千花楼很远,宋玉墨让人力车夫拉她回了公馆附近,就换了出租车。
到了千花楼辉煌的大门前,宋玉墨却又止步了。
她前几天才跟尹雪情说过不要再见面了,现在又自己跑来,难道给完药,再说一次不要再见面了?
正在她犹豫不决时,身后传来轿车的喇叭声,宋玉墨下意识回过头去,是一辆官用的轿车,正停在门口。
宋玉墨往后避了避,却看见从车后座下来的一个火红打扮的女人,瞬间愣了愣,因为她记得这个人的脸,是在千花楼里排第十三的舞女。
尹雪情跟她说过,这个舞女的昆腔唱的最好,因此宋玉墨也记住了她的伶名,叫天辣椒。
天辣椒看见宋玉墨,明显也认出她了,顿了一下便向她走来,一身配饰劈里啪啦的响。
“你不是那个老师吗?来找…尹老五?”
她脸有点红,擦了白粉都透了出来,想是喝了酒,宋玉墨便没在意她的用词,只回答道:“是,但……”
还没等她说完,这个叫天辣椒的舞女就打断了她,没什么礼貌的问道:“找她做什么啊?”
宋玉墨想了想,道:“她生病了,我买了药想给她。不过我其实还有事,不方便进去找她…”
天辣椒听前一句时满脸不甚在意,都快转身走了,听到后一句却眼睛亮了,扯出一个笑,道:“这好办啊,我帮你拿给她,你是姓宋对吧?”
宋玉墨看着她不太正派的笑容,有些犹豫。
然而思索半天,她也确实没法面对尹雪情,最后还是把药给了天辣椒,并对她认真的道了谢。
天辣椒接过就走,宋玉墨才突然想起来忘了嘱咐那句很重要的话,赶紧在她身后喊道:“你不用告诉她是我给的!”
天辣椒顿了一下,反着摆了摆手,意思应该是知道了,宋玉墨这才放心下来,慢慢回到出租车上,让司机往她校舍开。
看着千花楼的灯光在后面越跑越远,一想到尹雪情就在里面,可能在跳舞,跟男人互相搭着手臂,贴近着面颊,宋玉墨就感到难以抑制的嫉妒和痛苦,终究还是捂着脸流起了眼泪。
她一点也不想这样,她想要不承认自己爱上了尹雪情,这样就可以依旧赖在尹雪情身边。
跟她见面,让她教自己跳舞,让她帮自己涂口红。
依旧送她书,教她读英语,甚至如果可以有那么一天,可以帮她赎身,带她离开,让她永远阔别秦楼楚馆,烟花之地。
然而她还是离千花楼越来越远,就像离尹雪情越来越远了。
不知无声的哭了多久,出租车在校舍前停下了。
宋玉墨擦了眼泪,给了钱,往自己的宿舍走去。
一开门,黑漆漆的房间显得很冷清,宋玉墨伸手,拉开墙上的电灯。
她没有事情可做,肿着眼睛在屋里走了两步,突然看见自己床头的衣架子上挂了一件蓝白色的旗袍。
那是尹雪情的,忘了哪一次,尹雪情来找她,说这件旗袍款式旧了,颜色也不讨她喜欢,倒是感觉会适合宋玉墨,就拿了过来送给她。
宋玉墨原本想穿,就把它挂在那里,后来却忘了。
她六神无主的靠过去,一歪身坐在地上,搂住了旗袍的下摆,慢慢的把脸偎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