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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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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稠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塞满了沈昭的鼻腔和喉咙,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是在吞咽滚烫的沙砾。这不是铁锈,是血。是他熟悉的小镇,是他朝夕相处的邻里,是他至亲至爱之人的血,蒸腾在灼热的空气里,凝固在焦黑的断壁残垣上。
沈昭蜷缩在冰冷坚硬的石缝深处,身体僵硬得如同一块失去知觉的木头。唯一能动的,是那双因极度恐惧而圆睁的眼睛,透过面前几块歪斜石板构成的狭窄缝隙,窥视着外面炼狱般的景象。
火光。到处都是冲天的火光,舔舐着曾经青砖黛瓦的房屋,将天空染成一片狰狞的暗红。浓烟滚滚,夹杂着木材爆裂的噼啪声,以及……那些让他灵魂都在尖叫的声音。
凄厉绝望的哀嚎,短促戛然的惨叫,还有魔族非人的、低沉嘶哑的咆哮与狂笑。那些声音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沈昭的耳膜,钻进他的脑海,反复搅动,带来灭顶的恐惧和晕眩。
就在不久前,他还是沈家无忧无虑的小少爷。父亲会带他去镇外的溪边摸鱼,母亲会温柔地给他讲仙人的传说,哥哥会偷偷塞给他集市上买来的糖人。小镇的傍晚总是炊烟袅袅,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邻里的笑语。
而现在,一切都碎了。
他看到隔壁的张伯,那个总是笑呵呵给他编草蚂蚱的老人,被一个长着犄角的魔物轻易地撕成了两半,内脏混合着血水泼洒在青石板上,瞬间被火焰吞噬。他看到平日里最爱说笑的李婶,被魔焰点燃,在街心翻滚着、尖叫着,最终化作一截焦炭。他看到熟悉的玩伴阿牛,小小的身体被一只巨大的魔爪踩下,连一声完整的哭喊都没能发出……
“呕……”沈昭猛地捂住嘴,胃里翻江倒海,酸涩的胆汁涌上喉头,却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不能出声,绝对不能出声!母亲最后的声音还在他耳边回荡,带着撕裂般的哭腔和不容置疑的决绝:
“阿昭!活下去!一定活下去!”
混乱降临得毫无征兆。傍晚的宁静被尖锐的警报撕裂,紧接着就是地动山摇般的冲击和魔物的嘶吼。父亲和哥哥拿起武器冲了出去,只留下一句“护好你娘!”母亲则一把抓住吓呆了的沈昭,跌跌撞撞地冲向后院。
沈家后院有一个废弃的、用来储存过冬蔬菜的地窖入口,极其隐蔽。母亲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通体漆黑、刻满复杂玄奥符文的圆盘。那是沈家压箱底的保命之物,据说是一位先祖留下的高阶防御法器“玄龟甲”,只能用一次。
母亲的手抖得厉害,鲜血顺着她的额角流下,染红了半边脸颊。她拼命将所剩无几的灵力灌注进圆盘,圆盘上的符文亮起微弱的幽光,形成一个仅能容纳一人的、半透明的光罩。
“进去!快进去!”母亲几乎是把他硬塞进那个狭窄阴冷的石缝里,光罩刚好覆盖住缝隙入口,隔绝了大部分气息和声音。“拿着这个!不要看!不要听!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等……等一切都过去……”母亲的声音哽咽破碎,将那个变得黯淡无光的圆盘塞进他怀里。
“娘!你跟阿昭一起……”沈昭惊恐地抓住母亲的衣角,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母亲用力掰开他的手,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诀别。“玄龟甲……只能护住一人……阿昭,你是沈家唯一的血脉了……活下去!”她最后深深地看了沈昭一眼,那一眼,包含了无尽的爱与不舍,随即猛地将他彻底推进缝隙深处,用身体和旁边沉重的杂物死死堵住了入口。
紧接着,是魔物沉重的脚步声和贪婪的嘶吼逼近。母亲凄厉的怒骂和搏斗声短暂响起,然后是令人牙酸的撕裂声……一切归于沉寂。
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远处隐约的惨叫,以及近在咫尺的、魔物粗重喷吐着腥臭气息的呼吸。那巨大的阴影,就在缝隙外徘徊、嗅探。沈昭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牙齿深深陷进皮肉里,尝到了自己血的咸腥味,才勉强压制住喉咙里即将冲破的尖叫。他蜷缩着,将头深深埋进膝盖,怀里的玄龟甲冰冷刺骨。
时间在极致的恐惧中失去了意义。可能是一刻钟,也可能是一个时辰。外面的魔物似乎没有发现这个微弱的防御结界,嘶吼着离开了。但新的魔物又会到来,杀戮的声音从未真正停止。
沈昭不敢动,不敢呼吸太大声。每一次有沉重的脚步靠近,他都觉得自己心脏要跳出喉咙。怀里的玄龟甲黯淡无光,像一个普通的铁疙瘩。他知道,它的力量在持续抵挡外界魔气侵蚀和隐藏气息的过程中,正在飞速消耗。也许下一秒,这层最后的保护就会消失。
他透过缝隙,看到的是被血色和火焰扭曲的世界。残肢断臂,焦黑的尸体,倒塌的房屋,燃烧的树木……他曾经熟悉的一切,都在毁灭。绝望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浑身冰冷,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只剩下麻木的恐惧和深入骨髓的寒冷。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是他活下来?一个人……只有他一个人了……
就在沈昭的意识在绝望和恐惧的折磨下开始模糊,怀里的玄龟甲光芒微弱到几乎看不见时——
一阵不同于魔物沉重脚步声的、急促而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几声清越的呼喝和兵刃破空之声。
“分头查看!注意警戒!看看还有没有……活口!”一个略显清朗却带着凝重焦急的少年嗓音响起。
沈昭麻木的心脏猛地一跳,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希冀,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起来。他努力抬起沉重的眼皮,透过缝隙望去。
烟尘弥漫的废墟上,几个身着统一青色劲装、身姿挺拔的少年男女正快速掠过,手中长剑闪烁着灵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为首的是一个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身量挺拔,眉眼锐利如星,即使在这样惨烈的景象中,也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光彩。他束着高高的马尾,发带是醒目的银蓝色,随着他的动作在空中划过利落的弧线。他紧抿着唇,眼神扫过满目疮痍,带着震惊、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他叫萧凛。沈昭在模糊的记忆里搜寻着这个名字。是远在千里之外、那个显赫仙门萧家的……远房表哥?只在很久以前,家族聚会时远远见过一次,那时他就像众星捧月的骄阳。
萧凛的目光扫过这片区域,似乎并未发现什么异常,正准备转向别处。他的同伴已经在远处呼喊:“萧师兄!这边清理完了!没有发现幸存者!魔气残留还很重,我们得快点去下个区域汇合!”
萧凛应了一声,正要抬步离开。突然,他的脚步顿住了。
他的目光,如同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精准地落向了沈昭藏身的那个不起眼的、被杂物半掩的石缝。那里,刚刚玄龟甲最后一丝微弱的灵力波动,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敏锐的灵觉中激起了一丝涟漪——一种极其微弱、带着绝望求生意志的、不属于魔物的气息。
萧凛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专注。他抬手示意同伴稍等,自己则放轻了脚步,一步一步,带着十二万分的警惕,朝着那堆废墟和石缝走来。
沈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停止跳动。他能看到那双沾染了灰尘和血迹的靴子停在了缝隙前。光线被一个身影挡住。
一个少年清冽却带着试探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了狭窄的缝隙:
“里面……有人吗?”
沈昭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极度的恐惧和骤然涌上的、不真实的希望,让他浑身僵冷。他只能死死地、如同濒死之人抓住浮木般,抓紧了怀里那冰冷坚硬的玄龟甲碎片。
缝隙外,一只修长、沾着烟尘却骨节分明的手,小心翼翼地拨开了遮挡的杂物,试图向内探来。
光线涌入,照亮了沈昭苍白如鬼、沾满泪痕和污迹的脸,还有那双盛满了无尽惊恐、绝望和一丝微弱祈求的眼睛。
四目相对。
萧凛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他看清了那张脸,虽然被恐惧和污垢扭曲,但依稀能辨认出记忆中那个安静怯懦的小表弟的轮廓。
“沈……昭?”萧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手,那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沈昭此刻根本无法理解的、足以刺破黑暗的温暖。
“别怕,抓住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