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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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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第一次见它,其实不是差点被老校工猥亵的八岁,而是更早的更早,你还没到学前年龄,屁大点跟在大人后面干农活时。
村子后来才修水泥路,之前都是用黄土铺成,晴天阴天还好,一旦刮风下雨,灰土混合泥浆,大人穿胶靴都移动困难,深一脚浅一脚,走起路是拔萝卜连带泥。
你个子小,体重轻,陷不进去。
大人们匆匆忙忙赶回家,你父母懒得管你死活,在他们眼里,不能挣钱出力的你活着不如死掉清净。
这就给了你大把大把发呆的时间。
北方小雨连绵阴,突发大暴雨,整片天空黑得人胆战心惊。
你手握不知从哪拾的芭蕉叶,蹲在土路边,旁边就是倾斜梯田,长满了草,此刻被豆大雨点砸得倒歪。
但你的关注点不在那。
你用一小截木棍轻轻搅动稀土,淅淅沥沥的雨点砸得芭蕉叶几乎要贴住你瘦瘦小小的背,鼻腔充斥草腥与冰凉雨气,你顾不得抹掉潲过来的雨水,木棍划开小小沟渠,将多余的水引入旁侧农田。
黄浊的雨水流淌干净,你看清导致水洼冒泡的罪魁祸首,被大风卷飞冲上来的田鱼疯狂翻身,鱼尾啪嗒嗒打地。
它是属于刚下田,还没长太大的鱼苗。
体积巴掌大小,你能轻松领起鱼尾,可你恐惧鱼身滑溜黏液触感,单是联想就令你头皮发麻。
你思来想去,最终脱下上衣,用衣服兜住鱼苗,颤颤巍巍来到桥的另一边,扭头、闭眼、咬牙、抛!
放生动作一气呵成!
结果你人小力微,非但没抛出去鱼,还反方向把鱼砸在脸。
“……”
悚然感自头皮一溜滑倒尾椎,吓得你咧嘴无声尖叫状,疯狂抹脸单脚跳跃,试图甩开被鱼贴住的恐惧与恶心,却忘记身处雨天黄泥巴路拖鞋卡脚,脚底没有着力点,失去平衡滑滚。
你视野失衡,脚丫出现在头顶,杂草菈得你耳根生疼。
草地、水田在种植前清理过石块,所以你身上并未出现伤口,但磕碰过的地方很快起了淤青,你呈大字摔进水渠,压晕了那条命运多舛的田鱼。
你无法立刻起身,崴脚的痛混合胳膊好似摔断的疼,你意识卡顿,眯起眼看着无数透明雨滴砸在脸,耳畔是哗啦水声。
斜坡其实不算高,对于身强力壮的成年人来讲,借力迈爬七八步就能站稳,你本就比同龄人矮小,再加雨天湿滑,单凭自己能爬上去的概率微乎其微。
夏季雨势本应来去匆匆,这场雨却邪了门般始终保持最初阵仗,你在仅存的视野中找不到芭蕉叶的影子,雨点砸得你脸麻木。
你心底隐隐约约浮现一个念头。
会不会就这样死掉?
村里人说水田里面有吃小孩的怪物,你拼劲全力丢开那条鱼,细微噗通声掩盖在急密雨点之下,你自未听见稻田另一处动静。
哗啦、哗啦。
爬行纲动物摆尾,花皮斑点密布,蛇信子丝丝,它身体肥硕扁平,鳞片在水泥石渠刮擦发出飒飒声,磨得人心跳加速。
倘若此刻有人经过,如果再多事些,站在孩童失足掉落的档口往下望,就会发现一条堪比小儿腿粗的花斑蛇缓缓立直,极其拟人地低头,蛇信子一伸一吐,似乎在丈量獠牙与浑身沾满泥泞孩子脸蛋的距离。
假设好事者视力再比寻常人好,就能透过细密雨幕,捕捉那花斑毒蛇的竖瞳如活酵母呼吸疯狂收缩。
它确定好了孩子喉咙的位置。
杆子打在身子连着皮骨,更何况喉结是人体极为脆弱部位。
咚!
咚!!
那孩子压得咳嗽,奈何脖颈重量迫使他无法顺畅呼吸,左手无助向岸堤伸,指缝里满是泥巴,拇指关节擦破皮,结出了血痂。
大雨滂沱,孩子眼神逐渐黯淡。
粗蛇绕颈掠夺你胸腔仅剩氧气,你眼前闪现一幕幕画面。
那时,你不懂什么是走马灯,你感觉有三秒,又或许是四秒,凭空出现的手硬生生撕碎为数不多的后半截。
你重咳一声,喉咙压迫感消失,新鲜空气重新涌入进腹腔,但你承受不住这铺天盖地的氧气,肺部漏风如鼓风机,喉咙迸发比先前更难以忍耐的窒息感。
你右胳膊使不上力气,周围又无可供你扶住起身的物件,你翻身,头又重重摔进水稻田里。
雨好像比先前小了些。
半晕半醒间,你感觉自己的头被无数类似蘑菇柄的凸起一点点托起,呼吸时鼻腔不再有浓郁腥臭的泥土味道,你利用健侧胳膊缓缓坐起身。
你右眼的世界拥挤成一条线,仅存的视野雾蒙蒙,你试探性举起胳膊,小心翼翼用指腹触碰眼眶周围皮肤。
叽咕、叽咕、叽咕。
你屏住呼吸,好半天才确定动静的发源地,声音有点像徒手捏生碎鱼块的滑腻感。
你这才发现导致视线受阻的原因并非摔到眼眶充血,反而是周边趴了圈黏软不明物体,混合雨点一滴滴向下落粘液。
它身体手感类似馏过头变软的馒头,你指尖止不住地哆嗦发麻,没抓稳,那团软体组织摔在你膝盖。
叽咕!叽咕!叽咕!
像是抗议,它们一前一后涌动,原本灰色软壳因激烈上拱变成透明色,它们架构似蜂巢却呈现环带状,沿膝盖滑落你小腹,以接近毒蛇捕猎速度疯狂朝你脸上冲来!
你因恐惧全身僵硬,竟忘记摔断的胳膊与还在流血的手掌,闭紧眼扭头,重重挥出拳!
打中了。
拳头与“烂泥”接触,那一瞬的触感令你忍不住干呕。
噗通。
你死死盯住远处激起的水花,胸膛起伏剧烈,除去雨声,你只能听见自己咚咚咚如雷心跳。
它死掉了?
你双膝跪地,拼劲全力踉跄起身,却忘记崴坏的左脚,整个人前趴再次摔进稻田。
这一摔不要紧,你磕到了头,耳鸣声嗡嗡直痛。
叽咕、叽咕——
熟悉粘液声再次沿水渠边缘响起,你撑起身子,用唯一干净的掌根擦去眼睫雨水。
“……”
环带状直径顶多十厘米,却硬生生出成以百计的蜈蚣脚,覆盖在凸起底部,不知是肉瘤生足,还是脚上长出来肉瘤。
你忍住剧痛向后爬了半步。
它们像是感知到你的恐惧,在距离你脚尖十厘米处默默静止,一半倾斜,一半趴在水田里,百足悬空,脚部绒毛汇聚细细密密的雨,连成细小涓流。
假使不细看,很可能把它们当成谁家大姑娘无意掉落的头花。
因为它们绝对静止,你脑海紧绷的弦略松懈,刚往旁侧移动,手指触及一坚硬物。
“咔哒。”
蛇骨碎裂声在幽静里传出去好远。
你的世界仅剩黑压压的雨声。
等你再次醒来,发现竟已躺在家中木板床,身上衣服弄湿床单,脖颈与耳洞里满是肮脏雨水,家中空无一人。
你张张口,喉咙干涩得发痛,透过挂在五斗橱门旁的镜子,你对自己的五官感到陌生,镜子闪过花斑蛇缠住你喉咙的蛇腹,与冲到脸前的带状疙瘩肉瘤。
自那天起,你生了一场大病。
你高烧不退,村里人说撞了邪,母亲嫌丢人不愿喊魂,父亲愚昧,拒绝把你送医。
“烧死更好!讨命鬼,不省心!怎么生了个这东西!”你母亲冲过来,掰开你的嘴灌了大半碗符水。
极度恐惧的刺激下,你尚未回忆起如何吞咽,力量悬殊,年幼的你无力挣脱,掺杂灰沫沫的液体顺着你嘴角下滚,打湿你的衣物,蜿蜒到脖颈时犹如爬行中的透明的蛇。
你以为自己会死掉。
你甚至忘记反抗,呆木木垂着胳膊,视线越过母亲狰狞丑陋的五官,落向遍布蜘蛛网的房屋横梁。
那儿挂了电线,垂落没有灯罩的灯泡。
一晃一晃,一晃一晃。
化作掐住你脖子的男人,化作女人怨毒的眼,化作黏糊在你脖颈的符灰水。
……
你自梦中惊醒。
你完全记不得自己睡了多久,夏季夜风拂动亚麻窗帘,窗外毫无半丁点光。
风扇叶仍在吱呀呀转,只是某个零件出现故障,总是对着同个方向卡顿。
在闷热潮湿的夏天里,无论你怎么调整姿势,所触之地的凉席皆是片火海,后背有汗滚落,可给你的触感极其别扭。
你下意识去察,掌心带出的汗水停留不住,很快沿着你手腕滚落至胳膊肘,瘙痒感使得你随意抹开。
风扇虽然卡,用不着修,随意拍几下它的头,说不定就能重新转——
你伸手的动作凝固。
手臂颜色刺眼。
那不是汗,是血。
从手腕蔓延,直到你的肘窝,积成小小洼,晃悠悠的,映出来你僵硬的视线,以及在里面摆尾、翻滚的黑色水田鱼。
你联想到儿时摔死的鱼。
觉察到你注视,那鱼竖起身子。
鱼眼浑浊,鱼鳞细密一层压着一层,同步你的呼吸频率后,它肮脏灰色的鳞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鼓胀,露出底部数个细小复眼,它们呈现不同角度、不同方向疯狂眨动,声音咯咯咔咔,似乎在与你打招呼。
你面无表情挑眉。
再次眨眼时,你从枕头底出用来防身的刀,一脚踢开房门,冲到六边形回廊,楼道的声控灯齐刷刷大亮。
你抬起另一只手,刀刃对准在臂弯疯狂摆尾游动的黑鱼。
就当你准备下刀剁了它——
“不要想不开!!”
话音未落黑影袭来,你被撞飞,后背重重磕到墙壁,直冲天灵盖的痛感使得你大脑一片空白。
你被摔懵了。
菜刀飞出去半米远。
对方同样伤得不轻,但他顾不得查看自己伤势,丢开怀中的食品袋,将那把刀死死踩到脚底,喘着粗气哆嗦肩膀。
你抬眼,与其对视。
后者猛地抬臂挡住脸,就算挡住,与常人绝不会理出来的寸头还是昭告了他身份。
你气极反笑:“大队长,你现在该不会是动用私权登门,要把我抓回去严刑逼供吧?”
他胳膊一僵。
你抄起脚边苹果,朝人脑门丢过去:“你们刑警都这么闲吗?”
谁料后者未躲。
他沉默着硬生生挨下这一击。
你想扶住杂物箱起身,他箭步冲来,又在你鞋尖处急刹车,小心翼翼伸胳膊:“我有话要对你说。”他不给你追问时间:“从今天起,我要住到隔壁,二十四小时保护你。”
“……”
你还不如直接被他撞死来得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