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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一章 ...

  •   第一个故事
      第一章
      我醒来的那一日,暖洋洋的,幼嫩的草刚冒头,像一层绿绒毯似的浅浅铺在地面,从里到外洋溢着一种生气,一直延伸到了岸边的几株桃树脚下。他就坐在最大的那棵树下,侧身靠着树,携一坛春酿,时不时啜上几口。离得稍远,我瞧不清他的眉目,只见得他束在冠内妥帖的银发,依稀沾了些污渍的月白深衣,还有那仰起头饮酒时优美的脖颈。原该是清冷的气质在微醺的空气里,仿佛也带上了些醉意,有些迷离。

      那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最初的印象,一瞬即千年,此后漫长的岁月我里再没有遇到过那样的日子那样的人,如此令人沉醉。

      我看他一次次举坛,动作恣意而潇洒。他扬头微侧,呷一口酒,略一顿,似在享受美酒划过口腔的滋味,而后咽下。有几滴酒顺着他扬起的颈划过喉口,没入领中,他也混不在意,只是眯起眼靠在树身回味着,让人不禁好奇是怎样的好酒,才能让人如此流连。我看着,看着,竟痴了,不知何时又陷入了沉睡。

      或许是神识仍不稳,那段日子里,我常常处在半睡半醒间。但是每次从混沌中醒来却总能看到桃花树下的他,或恣然饮酒,或闭目休憩,或出神望天。我总是看着他,直到又一次在不知觉中堕入虚无。

      那一日,来了一个老者,远远站定,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礼,又说了些话,他一直闭目听着,许久未有动作,时间长到我以为他许是睡着了。蓦地,他睁开眼,离得那么远,我却分明看到了他的那一双眼睛,带着凛冽之意,破开了熏然的空气。他缓缓起身,周身一拂,尘屑和花瓣纷纷而落,白衣银发,不惹尘埃。他的身量极高,站直后那老人竟只及他肩下,此时的他不复之前的朦胧迷离,周身萦绕着一股肃然之气,举手投足间隐有杀伐之意。他转身同老人一起离去,很久未再出现。

      再次醒来是因为难忍的痛楚,费力撑开眼皮却见着一个的黑色小家伙正在啄食墙砖,城墙是我的根本,被它如此破坏,难怪我会疼痛难当。小家伙似乎有所感应,停下了动作,歪头看我。这是只漂亮的鸟儿,背上覆着乌黑油亮的羽毛,腹部却是纯白,嘴边有点殷红。我还在打量着,忽的眼前就失了它的踪迹。

      “原来是个笨蛋小妖!”清亮的声音,带着一丝笑嘲。
      我抬头望去,果是一名少年,眉目如画,眼角微微上挑,带出一丝媚色,一头乌发随意用赤色金边长带系着,一身玄衣。他蹲下轻点我的头,嘴角弯出一个美丽的弧度:“还是个动不了的笨妖精,我道是这城墙脚下怎会有灵气,原来是你。”

      他起身,走到桃树边上下打量,而后折了回来,面上略有一丝惊讶:“这倒是怪了,我本以为你是桃花精,可哪有花妖修炼到地上的,还钻到了城墙下!”

      我被他点的有些晕乎,“妖精?”

      闻言,他更是惊讶,低下头仔细看我,他的脸瞬间在我面前放大了数倍,我忍不住缩了缩,奈何背后就是城墙,进不得亦退不得。

      “你不知道妖精?”他将头挪开了点,压力骤减,我轻舒一口气。“这倒是怪了,世间三界,天地人,人界最无知莫过于人,却总也以为自己能上得天入得地。人以外众生,无怪乎花草鱼虫鸟兽,凡具灵者可得仙缘,自可修灵修仙,而自得灵识起便当知悉因果,你……竟一无所知?”

      “不知。我不知我是谁,也不知我从何而来,醒来时便已在这,我,是妖精?”

      他沉默了会儿,复又笑起来:“果然是个笨蛋小妖精,那你怎生醒来的?”

      “不知,约是被他唤醒的吧。”

      “他?”

      “恩,那一日听得微叹,睁眼便见他,约是与你一般形貌,头发是白色的,身量许再高些,眉目未曾看清。”

      “那即是人了,人又怎能唤得醒你……”他垂头低语,忽地抬眼,提了声量说道:“什么与我一般,怎可将我与人相提并论!”

      “你,不是人?”

      “自然不是,我是玄鸟!”

      “玄鸟?难道……是那只小鸟?”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赧色,忽地蹲下身使劲点我的头,“不是小鸟,是玄鸟!”

      我又有些晕乎了,轻轻问了句:“玄鸟又是什么?”

      他停下了手,似有些无力,拍了拍衣摆的灰尘,站起身。看看天色,日头已有些西倾,他轻轻叹了口气,“玄鸟就是玄鸟,你唤我芒即可,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今天出来这么久,又该挨骂了,下回再来看你吧。”说罢便不见了身影,唯有天际远处一个小小的身影慢慢振翅飞远。

      再醒来时身边一阵阵喧嚷,费力睁开眼,但见一大片阴影罩在眼前,人声滔天。自醒来至今,我不过见过三人,其中一个还不屑称人,自称玄鸟。乍一见如此密密的人群,我当真吓了一大跳。努力抬头望了望,依旧看不到边际,只隐隐看得桃花树边也团团是人影,更有甚者还攀上了树枝,惹得桃瓣簌簌,掉落无数。此时我才想到,幸而栖身之地在城墙折角,人群拥不进来,否则,怕是我犹在睡梦中,便被人踩得灰飞烟灭了吧。思及此,心中一阵惶惶,默叹:幸好幸好……

      人群依旧在推搡,喧哗之中细听倒也能分辨得几句话来,我听了许久,终是从这些零散的对话里拼凑出了个大概的意思,原来这一天是王迁都的日子。此城乃相土尝水,象天法地历时三年而建,建成不过半年有余,这半年间,臣民陆续迁入,但新城初建,仍显荒芜,无怪乎我几次醒来都几不闻人声。这一日迁都,王架自西门进而入子城,为一睹王风姿的人便纷纷从他处赶来,是以这边城脚才给围的水泄不通。

      我不禁有些好奇:这个王到底会是怎样?

      突然人群一阵骚动,而便后静了下来,一个个慢慢伏跪在了地上,王的车驾到了。最先进门的是几名华服宫人,紧随其后的便是戎甲兵士分列四周,王坐在车上,四周围着厚厚的车幕,隐约只见一个影子。而我的目光却全都被伴驾之人吸引了过去。他的一头银发在厚重的黑色中格外显眼,与旁人相比,才发现他确实是极高的。他着无纹玄端,配以缁带,周身一片肃然。他挺得笔直,似一柄长剑,剑已出鞘,隐有杀伐之意。他就这样慢慢地进入了我的视线,又慢慢地远行,我的整个世界好像就只剩了他。

      “嗤—不过是个人间诸侯,就让你看傻了眼?果然是个不成器的小妖精。”少年清亮的声音又一次响起,着实吓了我一大跳。待回过神来,一行人已经走远,他亦是看不见了。我隐隐有些恼,便只默不作声,未加分辨——其实我看的并不是王。

      少年勾唇一笑,转个身坐在了我身边,他的衣襟带起一阵青草香,还有一股令人安心的味道。我径自垂头,不想理他,他却玩心又起,两指点住我的头往上轻轻一推,拇指蹭着我的脸非要我面向他。扭不过他的力气,我只能看他,他眼里眉梢全是笑意,泛着调皮的光彩,却又带出阵阵媚意。我气不过,干脆闭上了眼,他却放开我,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没想到还是个有脾气的小小妖!”

      他笑了一阵便也停了,头倚上城墙,望着天喃喃道:“其实你这样也挺好……”

      而后,两相无言,我闻着他身上那股令人安心的味道,睡去了。

      这一日是被工匠的叮当声吵醒的。远远望去便见十数名工匠在桃花树边敲打,似是要建什么。我有些不悦,这处是我初见他的地方,他应是极喜欢此处的风景的,不然也不会常常来这里小憩。只是我也无可奈何,只能一日日看着那筑起的高墙挡住了桃树,最后只剩一个冠顶。这些日子团团粉色已落,仅剩下青叶坠在枝头。

      这些日子我没有睡,只想再看一眼桃树,留下些许关于他的记忆。他已经很久都没有来了,而这桃树被圈进他人宅院后,他或许永远都不会来了……

      芒又不做声息地到了我身边,他一声恶作剧的大吼又把我吓了一大跳。

      他转到我面前蹲下,伸出两指捏住我的脸颊,啧了一声。

      “看看你那什么脸,还在生气那?没想到你个头小,心眼也这么小。”

      我原本就不快,又被他这样一吓,鼻子一酸,几滴泪珠子就涌了出来。

      他约是感到了手上的湿意,忙低头看我。我看着他放大了的脸,抽噎了两下,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他一下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来给我拭泪,没想到越擦越多,怎么都止不住。

      “你哭什么呀,我不过逗你一下啊!”芒分辨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有些手足无措。

      我却仍是大哭着,想着或许再也见不到那个他了,一阵酸苦。芒终是气急,不禁提高了嗓音,大吼了一句:“别哭了!”

      我却当真不哭了,倒不是因为那一声喊,而是因为我又看到了他。他和我初见时一样,穿着素白深衣,银发仔细束着。他大步走向那基本落成的宅子,同工匠说了几句,便推门进去了。不多时上次寻他的老人也牵着一匹马走了过来,他把马拴在门前的树上,而后跟了进去。那该是他的马吧,和主人一样,也比寻常坐骑高达许多,鬃毛齐整,体形健硕。

      我愣了一会儿才回神,这竟是他的宅邸?!

      芒顺着我的目光望去,也看到了他,一时若有所思,喃喃道:“竟然是他。”

      我不禁好奇,“你认识他?”

      芒转头看我,不安分的手又撩拨起我的头:“你说的唤醒你的人是他吧!那么那日王驾经过,你看的也是他?!”

      我霎时脸上羞热,低头不敢看他,可终又忍不住,轻声问道:“他到底是谁?”

      芒勾起一抹笑,眨了几下眼,道:“想知道么?我偏不告诉你。”而后消失不见了。

      我不禁气结,却又无可奈何。不过这若是他的宅子,那我岂不是每天都能看到他,思及此,我的心情又好了起来。

      第二日,他的老仆雇人把他的东西都搬了来,他真的住到了离我如此近的地方了。

      之后的许多日,我都能看到他,虽然每天都只是匆匆一抹背影,我却像得了天下最珍贵的宝贝一般,贪恋地看着他,追逐他的身影。

      芒来的那一日夏蝉初吟,我一见他便赌气撇开了脸。他却毫不在意,大咧咧伸出手指掰过我的头,笑道:“小心眼笨蛋小妖精,还在生气那!我告诉你还不行嘛。”

      我心中一喜,望向他,却见他眼里满是揶揄,我不禁又烧红了脸颊。

      芒微叹,转身坐下,衣袂带起那股令人安心的青草香。

      “弱是他的话,那也就难怪了!”见我一脸迷惑,他续道:“他叫伍员(yún),楚人,八年前奔吴而来。”

      原来他叫伍员……

      “但既是楚人,又怎会到吴地来?”这些日子里,城里渐渐热闹起来,从来往的商贩足夫的交谈里我也知道了一些这世间的事,比如吴越间隙,比如吴楚之争。

      “几日不见,小笨妖精也知道了不少事嘛!”他调笑着,轻点我的头,“确实,楚人不旅吴,可若是你的父母兄弟全为楚人所杀,楚境之内无你安身之所,那你待如何?”

      看着我大睁的惊异的眼,芒沉颜道:“他是楚国太子太傅伍奢次子,算得文治邦国,武定天下之才。奈何平王无道,听信谗言,怀疑太子外交诸侯,将入为乱,竟迁怒伍家,将其父、兄骗到郢都杀害。出逃前他的发妻为不拖累于他,自缢而死。伍氏上下仅他一人出逃。”

      我哑然,该是如何的深仇血恨才能让人叛离国家,投奔敌国。怪不得他总是那样的悲凉,于世独立,只为复仇,那该是怎样的恨支撑着他……

      “可是楚王又怎会放他出逃,他生得如此,竟未被人识得?”

      “呵,你当他天生如此吗?”芒一阵轻笑,媚色流转,“楚国自不会放他离开,他一路逃难可谓艰险,待到韶关时楚军已布下天罗地网只待拿他归案。也算他命不该绝,遇到好心之人寻一与他酷似的友人冒充他引开了官兵的视线,而他在韶关不得过,一夜之间急白了头,变了形貌,竟也顺利出了关。”

      我听得紧张,大气不敢喘一下,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惹得芒又是一阵笑,笑罢却又轻叹:“这伍子胥当真算个人物……”

      芒的话里隐隐带着些敬意,这样一个藐视人间诸侯帝王的妖竟会对一介凡人流露出敬意,我不是不诧异的。

      芒侧身看我,眼里难得的认真:“知道吗?他入吴未几就拜入公子光麾下,荐专诸刺王僚。公子光即是现在的吴王阖闾,而他则被封为行人,与谋国政。这些年里他主持修筑国都城池,修建仓库,铸造兵器,编练军队,训练士卒练习骑射及驾驭战车、战船,短短几年吴国便有了称霸中原的国力。”芒转身倚上墙壁,抬眼望天,笑道:“这样的人当真是个人物啊!”

      我慢慢消化着芒说的话。我知道的他只是桃花树下饮酒休憩,带着淡淡疏离与哀伤的那个人,却从不知他身后竟藏着这么多的故事……

      冷不防芒又转过我的脸,“知道你怎么来的么?”

      我摇摇头。

      芒站起身,指向远处,“说他是个人才,当真是。此地玄龟背脊,乃是一处灵穴,西南临水,大湖泽山,灵气更甚。他择这一处建城,足见其能。而建城后,夯土累石,开水陆八门,又是奇思正解。”略一顿,他又道:“说来,他造此城可是用心良苦,城是用土筑起来的,两边木板,中间添土,用石头打实。他还常常带人来检查,让人用细长的木锥向墙里钉。钉进去,就说明筑墙工人怠工,斩首;钉不透,也许是钉墙人故意蒙蔽,斩首;一连三人钉,斩两个之后,最后一人还是钉不进,才说明城墙合格了。你若不是因着这灵穴和如此瓷实的施工,是决计生不出灵识来的,如此说来,他亦可谓是你的身生父母,而你,大概是这世间唯一的一只城墙小妖了!”

      我怔怔望着芒,这一日太多的故事在脑中激荡,我有些混沌了。不知何时我又陷入沉睡,梦里有一个锐气少年鲜衣怒马;忽又转成青年,满面悲痛,家眷亲人生死两隔;忽而又是关前强兵一夜白头;而后转成那个身着玄端周身凛冽的他淡淡献计,助王夺权。梦的最后迷蒙在一片桃花中,他扬起的颈,饮下的酒……

      那是我的第一个梦,梦里我的眼泪绝了堤,我悲伤着他的悲伤,难以自已。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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