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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oter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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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时,时宴总在课桌下偷画我的侧脸。
十年后重逢,他是缉毒警我是医生,他腹部中弹被送来急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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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睡,”我脱下他的警服,“想想你高中暗恋的姑娘。”
他染血的手突然抓住我腕骨:“程蝶,我画的从来都是你。”
后来病毒爆发,我主动请缨支援疫区。
临终前他隔着防护罩嘶吼,我却只能在玻璃上画个笑脸。
监控显示他整夜跪在停尸房外,口袋里的樱花标本飘落在地。
那是十年前毕业季,我偷偷夹进他课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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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教室里老旧风扇嗡嗡作响,搅动着午后沉闷粘稠的空气,也搅动着我的心跳。我能感觉到,两道目光,沉甸甸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灼热和笨拙,固执地黏在我低头演算的侧脸上,源头就在我斜后方——时宴的座位。他肯定又埋着头,在那本从不离身的厚厚草稿本上涂抹着什么。
那目光烫得我后颈的皮肤微微发麻,握着笔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笔尖在习题册的空白处洇开一小片墨渍。我努力维持着伏案写字的姿势,不敢回头,怕撞破什么,也怕惊扰了什么。只能悄悄将脸颊转向另一边,假装被窗外梧桐树上聒噪的蝉鸣吸引了注意力。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斑驳地洒在摊开的书页上,也落在我微微发烫的耳廓上。
只有我自己知道,那片树影婆娑的窗外,根本映不进我此刻的眼底。我的心跳声,擂鼓一样,盖过了风扇的嗡鸣。
下课铃骤然响起,像一把利刃割开了紧绷的沉默。同学们瞬间活泛起来,椅子腿摩擦水泥地面的声音、说笑声、书本碰撞声轰然炸开。我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动作快得有些仓促,下意识地就想逃离这令人心慌意乱的氛围。椅背被我的动作带得向后一晃,“哐”一声轻响,不偏不倚,正好撞在了后面时宴的课桌上。
“啊,对不起!”我慌忙转身道歉,视线却不敢抬高,只盯着他那张堆满了书和卷子的桌面。
“没事。”时宴的声音有点低,带着点刚睡醒似的沙哑,或者,是被撞醒的?他飞快地把摊在桌面上的草稿本合拢,塞进桌肚深处,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但我还是捕捉到了,那摊开的某一页上,似乎是用铅笔勾勒出的一个模糊轮廓,短短的头发,低垂的颈项线条……那感觉,熟悉得让我心尖一颤。
我的目光像是被那惊鸿一瞥烫了一下,飞快地移开,脸颊的温度不受控制地攀升。“我…我不是故意的。”声音细若蚊呐,连自己都觉得窘迫。
“真没事。”他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声音清晰了些,似乎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我鼓起勇气飞快地抬眼瞥了他一眼。他正看着我,眼神很亮,像落了星子,嘴角微微向上弯着一点弧度,那点笑意冲淡了他平日里的疏离感,竟显得有些温和。
我的心跳彻底失了章法,胡乱点点头,抓起桌上的水杯就往外冲,像只受惊的兔子。走廊上喧闹的人声扑面而来,带着夏日蒸腾的热气,却没能驱散我脸上的滚烫。我一路小跑到走廊尽头的饮水机,冰凉的不锈钢触感贴上掌心,才稍微找回一点呼吸的节奏。
杯口对着出水口,水流哗啦啦地注入杯中,溅起细小的水花。我盯着那透明的水流,眼前却挥之不去的,是时宴合上草稿本时那慌乱又带着点隐秘温柔的动作,还有他刚才那个短暂又明亮的笑容。
他画的是谁?那个模糊的侧影……会是……我吗?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涟漪,搅得我心神不宁。杯中的水不知何时已经漫溢出来,冰凉的水流顺着杯壁淌下,打湿了我的手指和校服袖口。
“啊!”我轻呼一声,手忙脚乱地关掉水龙头。低头看着湿漉漉的袖口,水迹迅速晕开一片深蓝。懊恼瞬间取代了方才的悸动,我扯了扯袖子,试图挽救,却只是徒劳。
“程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点迟疑。
我身体一僵,猛地回头。时宴不知何时也跟了出来,就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他个子很高,走廊窗户透进来的阳光在他身后勾勒出修长的剪影。他手里也拿着个空水杯,目光落在我湿了的袖子上。
“水满了?”他问,语气很平常。
“嗯……没注意。”我尴尬地把湿漉漉的袖子往身后藏了藏,脸上刚退下去的热度又卷土重来。
他“哦”了一声,没再说话,只是走上前,把自己的水杯凑到另一个出水口。一时间,只有水流注入杯中的哗哗声在我们之间流淌。空气似乎又变得粘稠起来,带着饮水机运转时轻微的嗡鸣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我低着头,盯着自己湿了一片的袖口,不敢看他,却又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去捕捉他侧脸的轮廓。高挺的鼻梁,清晰的下颌线,还有专注地盯着水杯时微微抿起的唇。他离我那么近,近到我似乎能闻到他校服上淡淡的、干净的洗衣粉味道。
“那个……”他突然开口,声音打破了沉默,也惊得我心头一跳。
“嗯?”我几乎是立刻抬起头,撞进他看过来的目光里。那目光很深,带着某种探究,又似乎有点犹豫。
“你……”他顿了一下,眼神飘忽了一下,似乎在我脸上搜寻着什么,最后落在我湿了的袖子上,“袖口湿了,冷吗?”
“……还好。”我下意识地搓了搓湿冷的布料,心里有点失落,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原来只是问这个。
他似乎也找不到别的话了,点了点头,视线重新落回自己的水杯上。杯中的水已经接近满溢,他伸手关掉了开关。水流声戛然而止,走廊里的喧闹声瞬间被放大,却又像隔着一层无形的膜,模糊不清。
他拿起水杯,却没有立刻走开,而是侧过身看着我,喉结似乎滚动了一下。“程蝶,”他又叫了我的名字,声音比刚才沉了些,“下午放学……你……”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捏着水杯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他……他要说什么?放学……一起走?还是别的什么?
然而,他后面的话被一阵急促的上课铃声无情地截断了。尖锐的铃声像一把冰冷的剪刀,瞬间剪断了那根刚刚绷紧的弦。
“铃——”
时宴明显愣了一下,后半句话硬生生咽了回去。他眼中闪过一丝懊恼,随即恢复成平时的样子,只是眼神深处似乎还有些未散的波澜。“上课了。”他匆匆丢下三个字,端着水杯转身就往教室方向快步走去,背影显得有些仓促。
我站在原地,手里捧着那杯早已凉透的水,看着他挺拔却带着点落荒而逃意味的背影消失在教室门口,心里像是被那铃声掏空了一块,又像是塞进了一团乱麻,失落、困惑,还有一丝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期待,沉沉地坠着。
下午的课,窗外阳光正好,蝉鸣依旧不知疲倦。老师在讲台上讲解着复杂的公式,粉笔划过黑板发出单调的沙沙声。我的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飘向楼下通往校门口的那条林荫道。
时宴下午那句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下午放学……你……” 他到底想说什么?是“你等一下”?还是“你有空吗”?亦或是……更进一步的邀请?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就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思绪,挥之不去。书本上的字迹变得模糊,耳朵里灌不进任何知识,只有自己怦怦的心跳声在胸腔里反复擂动。我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他当时看我的眼神,带着点迟疑,却又亮得惊人,仿佛藏着某种亟待破土而出的秘密。
下课铃终于响了,宣告着一天的结束。教室里瞬间被收拾书包的窸窣声和嘈杂的人声填满。我动作有些迟缓,一边慢吞吞地把书本塞进书包,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状似不经意地扫向斜后方那个位置。
时宴也正在收拾。他动作利落,三两下就整理好了书包,单肩挎上。他站起身,目光似乎朝我这边扫了一下。我的心猛地一跳,赶紧低下头,假装在书包里翻找着什么,手指无意识地揪着书包带子,指尖微微发凉。
再抬头时,他已经随着人流走到了教室门口。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停留,只是稍稍侧了侧身,让过旁边急着出去的同学,那挺拔的背影便融入了走廊涌动的人潮里,很快就看不见了。
一种巨大的失落感瞬间攫住了我。他走了。他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下午那未尽的半句话,果然只是我的错觉,或者,只是他随口一问罢了。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涩,背起沉重的书包,也汇入了放学的人流。走出教学楼,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爽,吹拂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沉闷。我低着头,沿着熟悉的林荫道往校门口走,脚步有些拖沓。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孤单地拖在身后。
“程蝶!”
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点喘,突兀地在身后响起。
我脚步猛地顿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随即又疯狂地跳动起来。这个声音……
我倏然转身。
时宴就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他大概是跑过来的,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呼吸微微急促,胸膛起伏着。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身上,给他挺拔的身形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光晕。他看着我,眼神不再是教室里的那种刻意平静,而是带着一种灼人的、毫不掩饰的亮光,直直地撞进我的眼底。
他站在那里,像一棵挺拔的小白杨,风尘仆仆,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你……”我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只挤出一个字。
他大步走了过来,距离一下子拉近。他身上那股干净的、混合着阳光和少年气息的味道清晰地传来。他微微俯身,视线与我平齐,那目光专注得让我几乎忘了呼吸。
“下午没说完,”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我是想问你,放学……要不要一起走?”
世界仿佛在那一刻安静了。林荫道上的喧嚣、自行车的铃声、同学们的嬉笑打闹,都像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他清晰的话语在我耳边回荡,以及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轰”的一声,血液似乎全部涌上了脸颊,烫得惊人。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带着诚恳和一丝紧张的眼睛,那里面清晰地映着一个小小的、傻愣愣的我。
“……好。”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微微的颤抖。但我知道,他听到了。因为他的眼睛瞬间弯了起来,像盛满了碎星,嘴角也向上扬起,露出一个如释重负又无比明亮的笑容。那笑容比此刻的夕阳还要耀眼。
于是,在那个被晚霞染成橘红色的傍晚,我和时宴,一前一后,隔着一两步的距离,沉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谁都没有说话,只有书包带子摩擦衣料的声音,和鞋底踩过落叶的细微声响。沉默在蔓延,却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鼓胀的甜蜜在发酵。
我走在他斜后方半步的位置,能清晰地看到他线条流畅的后颈,还有他偶尔因为紧张而微微绷紧的肩膀。夕阳把我们俩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时而交叠,时而分开。每一次不经意的靠近,影子短暂地融合在一起时,我的心跳都会漏掉一拍。
他走得很慢,似乎在刻意配合我的步调。经过学校旁边那个飘着浓郁香气的面包店时,他脚步顿了一下,侧头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询问,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往前走。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红灯亮起。我们并排停下。车流在面前穿梭,带起一阵阵微热的风。沉默像一层柔软的茧,包裹着我们。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的侧脸上,带着温度。我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书包带子,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我想说点什么,打破这令人心悸的沉默,又怕一开口就泄露了心底翻涌的、过于汹涌的情绪。
绿灯亮起。他侧过身,很自然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动作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笨拙的绅士感。我抿了抿唇,快步走过斑马线。他跟在我身侧,距离似乎比刚才近了一点,手臂摆动时,校服的布料偶尔会轻轻擦过我的衣袖,带来一阵细微的电流感。
终于,到了我家巷子口。高大的老槐树投下浓密的阴影,隔绝了夕阳最后的光线。巷子里很安静,只有远处传来的模糊市声。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他。心跳得厉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我……到了。”声音还是有点抖。
“嗯。”他点点头,目光落在我脸上,很深,像是要把我的样子刻进去。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说:“明天见,程蝶。”
“明天见。”我轻声回应,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低着头快步走进了巷子。直到走到我家院门前,才敢停下脚步,偷偷地、飞快地回头瞥了一眼。
他果然还站在巷口那棵老槐树下,像一尊沉默的守护雕像。橘红色的路灯刚刚亮起,昏黄的光晕笼罩着他,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更长,一直延伸到我脚下。他朝我的方向望着,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和渐浓的暮色,我似乎看到他脸上露出了一个很淡、很柔和的笑容。
那一瞬间,傍晚的风似乎都温柔起来,带着槐花若有似无的甜香。我几乎是逃也似的推开院门闪了进去,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抬手捂住滚烫的脸颊,胸腔里那颗心,还在不知疲倦地、疯狂地跳动着,宣告着一个少年时代最盛大秘密的诞生。
第二天,第三天……放学一起走,成了心照不宣的约定。沉默依旧占据着大部分路程,但那种沉默不再是令人窒息的空白,而是被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和悄然滋长的情愫填满。偶尔,我们会谈论几句当天的功课,某个刁钻的题目,或者抱怨一下某个严厉的老师。话题总是很浅,点到即止,像蜻蜓点过水面,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很快又归于平静。但每一次短暂的交汇,都让那份隐秘的悸动更加清晰。
他不再刻意保持一前一后的距离,有时会并肩而行。夏末的风带着燥热,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也吹动我宽大的校服衣摆。我们的手臂偶尔会不经意地碰到一起,隔着薄薄的棉质布料,能感受到对方肌肤传来的微热温度。每一次触碰都像细小的电流窜过,带来一阵短暂的心悸,随即是更深的沉默和更烫的脸颊。
谁也没有捅破那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那些在心底翻涌了千万遍的话语,那些在草稿本上涂抹了无数次的侧脸,那些在无人处反复练习过的开场白,都小心翼翼地藏匿在每一次短暂的视线交汇和每一个笨拙的欲言又止里。
高考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悄无声息地逼近,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教室里弥漫着越来越浓的硝烟味,厚厚的习题册和试卷堆积如山,连窗外聒噪的蝉鸣都仿佛被书本翻动的哗哗声压了下去。我和时宴放学同行的次数不可避免地减少了。更多的时候,我们各自被淹没在题海之中,连课间十分钟都显得弥足珍贵。
那本厚厚的草稿本,依旧是他课桌里最忠实的伙伴。我偶尔回头借橡皮或者请教问题,总能看到他伏案疾书,或者凝神演算,那本摊开的草稿本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图形中间,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似乎总有一个模糊而熟悉的轮廓一闪而过,像惊鸿一瞥的幻影,快得让人抓不住,却又真实地撩拨着心弦。
毕业季在兵荒马乱中如期而至。拍毕业照那天,阳光炽烈得有些刺眼。穿着宽大不合身的毕业袍,我们像一群即将离巢的雏鸟,被指挥着在操场台阶上排列组合。摄影师举着相机,大声喊着“看镜头”、“笑一笑”。
人群拥挤着,推搡着。我努力想站直,却感觉背后似乎被轻轻碰了一下。很轻,像是无意间的触碰。我下意识地微微侧头,眼角的余光瞥见时宴就站在我斜后方稍高的台阶上。他站得笔直,目光平视着前方的镜头,表情严肃得有些紧绷,仿佛在完成一项极其重要的任务。然而,就在我视线扫过的一刹那,我清晰地看到,他垂在身侧、被宽大毕业袍袖子遮住的手,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食指和中指,在我背后那片空处,极快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敲了两下。
“嗒、嗒。”
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
那短促的、带着某种节奏的轻叩,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无声却汹涌。我的身体瞬间僵直,一股难以言喻的电流从被他触碰过的那一小片后背皮肤猛地窜起,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周围的喧闹声、摄影师的喊声、同学们的笑闹声,仿佛都在那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
我甚至忘了呼吸,血液疯狂地涌向脸颊和耳朵,烫得惊人。我强迫自己维持着面对镜头的姿势,嘴角僵硬地向上弯着,努力做出一个“笑”的表情,但眼睛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死死锁住他垂在身侧的那只手。宽大的深蓝色毕业袍袖子遮盖了一切,仿佛刚才那两下轻叩只是我极度紧张下的幻觉。
“咔嚓!”
快门声清脆地响起,定格了这一刻——我脸上凝固的、带着一丝惊慌失措的假笑,和他绷紧的、直视前方的侧脸。只有我自己知道,那静止的画面之下,是怎样一场惊心动魄的海啸。
散场时,人群像退潮般四散。我被人流裹挟着往下走,脚步有些虚浮,脑子里一片混乱,全是那两声轻叩的回响。他在我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走到操场边缘人少些的地方,我终于鼓起勇气,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
时宴似乎没料到我会突然停下,脚步也顿住了,隔着几步的距离看着我。阳光落在他脸上,他额角有一层细密的汗珠,眼神里带着一丝来不及掩饰的紧张和……期待?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那些在心底演练过无数遍的告别,那些关于未来的询问,那些关于那个草稿本上侧影的求证……在触及他目光的瞬间,全都化为泡影。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擂得耳膜嗡嗡作响。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他眼中的期待渐渐黯淡下去,被一层深沉的失落覆盖。他微微抿紧了唇,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最终,也只是轻轻对我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毕业快乐,程蝶。”
“……毕业快乐,时宴。”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回应。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包含了太多我无法解读也无力承受的情绪。然后,他转身,汇入了旁边走向教学楼的人群里,那深蓝色的背影很快就被涌动的人潮吞没,消失不见。
我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夏日的风带着操场上青草被烈日炙烤后的气息,拂过脸颊,却吹不散心头的窒息感。巨大的、迟来的懊悔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为什么没有说出口?为什么没有抓住他?那两声轻叩,是不是他最后鼓起勇气的告别?而我的沉默,是不是彻底斩断了那根早已绷紧的弦?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教室。同学们都在兴奋地交换着毕业纪念册,教室里充满了离别的喧闹和淡淡的伤感。我走到自己的座位前,视线落在旁边时宴那张空了的桌子上。桌面收拾得很干净,只留下几道浅浅的划痕。
鬼使神差地,我走到他的座位旁。桌肚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露出了一个角。我蹲下身,伸手进去摸索了一下,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光滑的封面——是他的草稿本!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做贼一样飞快地把它抽了出来。厚厚的一本,边角已经磨损卷起。我紧张地环顾四周,大家都在忙着告别,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我。我颤抖着手,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翻开。
前面大部分都是密密麻麻的演算和潦草的笔记。我一页一页地翻过去,指尖因为紧张而冰凉。终于,在接近中间的位置,翻动的动作停下了。
那一页,没有公式,没有图形。
只有一幅画。
铅笔的线条流畅而干净,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专注。画的是一个女孩的侧影。短发,低垂着头,露出纤细的颈项线条,鼻尖小巧,嘴唇微微抿着,睫毛的弧度清晰可见。她正伏案写着什么,神情专注而安静。
是我。
无数个午后,他目光灼灼凝视着的那个侧影。无数次,我假装不在意,却用尽所有感官去感知的那个源头。
铅笔的线条仿佛带着温度,烫着我的指尖,也烫着我的眼眶。酸涩的热意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原来……真的是我。那本厚厚的草稿本里藏着的秘密,那些无声的注视,那些欲言又止的瞬间,那两声毕业照上轻如羽毛的叩击……所有的猜测、所有的悸动,在这一刻都得到了最清晰、最震撼的证实。
可是,太迟了。
他已经走了。带着那句未能说出口的告别,带着被我沉默打碎的勇气,消失在了茫茫人海。那本承载着他所有心事的草稿本,就这样被他遗忘在空荡的桌肚里,像一份被遗弃的、无疾而终的告白。
我紧紧攥着那本草稿本,指节用力到发白,仿佛想抓住一点什么,却只抓住了一片冰凉的、名为“错过”的虚无。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砸在泛黄的纸页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模糊了画中女孩安静的侧脸。
毕业典礼结束的那个下午,天空是澄澈的蓝,像一块巨大的琉璃,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校园里每一片离别的愁绪都照得无所遁形。我抱着几本沉重的课本和那本被我偷偷藏起的、属于时宴的草稿本,脚步沉重地走在通往校门的林荫道上。心口像是压了一块浸透了水的海绵,沉甸甸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难以言喻的滞涩和钝痛。
路过校园角落那棵最繁盛的樱花树时,我停下了脚步。花期早已过去,浓密的绿叶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生机勃勃。然而就在树下,靠近根部的地方,一枚小小的、粉白色的樱花花瓣,静静地躺在泥土和青草之间。它已经失去了盛开时的娇艳,边缘微微卷曲,带着被风雨和时光侵蚀过的痕迹,却依旧保留着樱花特有的、柔嫩美好的形态。
鬼使神差地,我弯腰捡起了它。花瓣很轻,带着阳光晒过的微暖,躺在掌心,像一片凝固的、易碎的梦。它让我想起了毕业照上那个挺拔沉默的身影,想起了草稿本上那个专注的侧影,想起了那两声轻叩在背脊上、却重重敲在心上的无声告别。
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无比清晰地冒了出来:把它留给他。哪怕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凭证,证明这个夏天,这场盛大而沉默的暗恋,曾经真实地存在过。
我小心翼翼地捏着这枚小小的花瓣,加快脚步走向教学楼。教室里空荡荡的,大部分同学已经离开,只剩下零星的几个人在收拾着最后的杂物。时宴的座位空着,桌面光洁如新。
我的心跳得很快,手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我快速走到他的座位旁,假装整理自己的东西,目光却紧紧锁住他桌面上那本随意摆放的、厚厚的《高中物理精讲》。深吸一口气,趁着无人注意的瞬间,我飞快地翻开那本硬壳书的封面,将掌心那枚脆弱的花瓣轻轻、轻轻地放了进去,夹在扉页和第一页之间。
做完这一切,我迅速合上书,像完成了一个极其危险的秘密任务,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我不敢再看那本书一眼,抱起自己的东西,几乎是落荒而逃地离开了教室。
走出教学楼,刺眼的阳光让我眯起了眼。回头望了一眼那间熟悉的教室窗口,玻璃反射着白晃晃的光。我知道,那枚小小的、属于过去的花瓣,已经带着我所有未能宣之于口的心事和告别,悄然栖息在了他的世界里。至于他会不会发现,发现了又会如何,我已不敢去想,也无力再去奢望。这微小的、隐秘的举动,仿佛耗尽了我青春里关于他最后的一点勇气。
高考放榜,志愿填报,一切按部就班,却又带着尘埃落定的茫然。我的成绩足够进入省内最好的医科大学临床专业,父母的欣慰和师长的祝贺都无法填补心底那块巨大的空洞。关于时宴的消息,像投入大海的石子,杳无音信。只从同学零星的议论中拼凑出一点碎片:他考得极好,分数惊人,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报考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一所顶尖警校。
警校……
这两个字像冰冷的石子投入心湖。那个曾经在草稿本上专注描绘少女侧影、在毕业照上笨拙敲击我后背的清隽少年,他挺拔的身影最终要融入钢铁的纪律和硝烟的气息之中?我无法想象,却又隐隐觉得,这或许就是他骨子里深埋的、未曾显露的锋芒。那个沉默却眼神明亮的少年,本就该属于更广阔、也更危险的世界。只是,那个世界里,注定不会有我。
大学的生活像一幅全新的、色彩浓烈的画卷在眼前铺开。全新的环境,繁重的课业,充满挑战的医学实验,形形色色的新同学……一切都充满了新鲜感和压力。我努力让自己融入其中,用忙碌来填满每一个白天和黑夜。解剖室里刺鼻的福尔马林气味,图书馆深夜不熄的灯光,急诊科实习时第一次直面生死的冲击……这些都成了我生活的重心,一点点磨砺着我,也一点点覆盖着心底那个名为“时宴”的烙印。
时间是最强大的溶剂。那些刻骨铭心的悸动、那些辗转反侧的夜晚、那本藏在抽屉深处的草稿本和花瓣,都随着岁月的冲刷,渐渐沉淀,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带着怀念色彩的尘埃。我交到了新的朋友,也遇到过试图靠近的男生,但心底那扇门,似乎从未真正为谁打开过。那个在夏日黄昏里带着一身阳光气息、眼神明亮的少年,成了记忆深处一个遥远而美好的符号,一个关于青春暗恋的、带着遗憾却依旧温暖的注脚。
我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按部就班地流淌下去。直到那个暴雨倾盆的深夜。
急诊大厅里灯火通明,白炽灯管发出刺眼惨白的光,将湿漉漉的地砖照得反光,空气里混杂着消毒水、血腥味、汗味和雨水的土腥气,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人声鼎沸,哭喊声、呻吟声、医护人员急促的脚步声和喊叫声交织在一起,像一出混乱而残酷的交响乐。
我刚结束一台阑尾手术,疲惫像潮水般袭来,正靠在护士站旁小口喝着温热的葡萄糖水,试图缓解一下低血糖带来的眩晕感。突然,急诊入口处传来一阵巨大的骚动,伴随着尖锐的刹车声和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
“让开!快让开!重伤员!”
“警察!是缉毒警!快叫医生!准备手术室!”
“腹部中弹!失血性休克!”
缉毒警!这三个字像带着高压电流,瞬间击穿了我所有的疲惫和麻木,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失序地狂跳起来!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我的四肢百骸。
我猛地放下水杯,推开挡在前面的人,不顾一切地朝着骚动的源头冲了过去。急救推车被一群浑身湿透、神情焦灼的警察和医护人员簇拥着,正以极快的速度冲进抢救通道。推车上的人,穿着被雨水和血水浸透、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警服,脸上扣着氧气面罩,露出的皮肤是骇人的死灰,腹部被厚厚的、已经被血浸透的纱布紧紧按压着,暗红色的血正从纱布边缘不断渗出,顺着推车边缘滴滴答答地淌落在地板上,拖出一道刺目惊心的血线。
即使隔着混乱的人群,即使那张脸被氧气面罩遮住了大半,即使他此刻毫无生气、濒临死亡……我也在一瞬间认出了他。
时宴。
那个名字像一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颤抖。十年光阴倏忽而过,未曾磨灭半分他的轮廓,反而在生死边缘的这一刻,被绝望的画笔勾勒得无比清晰。他瘦了,也黑了,下颌线更加锋利如刀,眉眼间沉淀着风霜的痕迹,褪尽了少年的青涩,只剩下属于战士的冷硬和此刻濒死的脆弱。
“时宴!”我失声喊了出来,声音尖利得变了调,淹没在周围的嘈杂里。巨大的恐惧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我淹没。我跌跌撞撞地跟着推车冲进手术准备区。
“程医生!”负责准备手术的护士长看到我,立刻喊道,“腹部枪伤,贯穿伤,疑似伤及肝脾和大血管,失血严重,血压测不到,快!进三号手术室!”
我来不及思考,职业的本能已经压倒了所有的情绪。我飞快地冲进更衣室,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刷手、消毒、换上无菌手术服,戴上手套和口罩。冰冷的消毒水气味刺入鼻腔,反而让我混乱的大脑强行镇定下来。我是医生,他是我的病人,此刻,没有过去,只有生死!
冲进三号手术室,无影灯惨白的光线刺得人睁不开眼。时宴已经被安置在手术台上,赤裸的上半身插满了各种管子,监护仪发出尖锐而单调的警报声,屏幕上跳动着触目惊心的数字和线条。麻醉师正在紧张地操作,主刀主任已经就位,手术器械碰撞发出清脆冰冷的声响。
“程蝶,你负责协助,随时报告生命体征!”主任的声音沉稳有力,像定海神针。
“是!”我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迅速站到监护仪旁,目光紧紧锁住屏幕,同时强迫自己的视线扫过手术台上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他的眼睑紧闭着,浓密的睫毛在眼窝投下深深的阴影,嘴唇因为失血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氧气面罩下微弱的雾气,是他此刻唯一活着的证明。
手术刀划开皮肤,分离组织,动作精准而迅速。腹腔被打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内脏特有的温热气息瞬间弥漫开来。视野里是一片狼藉的暗红和断裂的组织,破裂的肝脏、断裂的血管……鲜血仍在汩汩涌出。
“吸引器!快!”主刀的声音带着紧迫。
“血压还在掉!60/30!”我的声音因为紧张而绷紧,报出那个令人心颤的数字。
手术台上的时宴,生命体征如同风中残烛,在监护仪上微弱地闪烁,每一次心跳的波形都显得那么艰难而飘忽。失血过多带来的深度休克,让他对外界的刺激反应越来越微弱。
“时宴!时宴!听着,别睡!保持清醒!”主刀主任一边飞速操作止血钳,一边厉声命令,声音穿透手术室冰冷的空气。
然而,时宴的眼皮似乎更加沉重,连睫毛的细微颤动都几乎停止了。监护仪上的心率曲线变得更加平缓,甚至有拉成直线的趋势。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旦他彻底失去意识陷入深度昏迷,生存的希望将变得极其渺茫。冰冷的绝望感像毒液一样顺着脊椎蔓延。不行!不能睡!时宴!你不能睡!
情急之下,几乎是出于一种绝望的本能,我猛地俯身靠近他的耳边,隔着口罩,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恐惧而嘶哑变形,却又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急迫:
“时宴!别睡!听着!想想……想想你高中时暗恋的那个姑娘!想想她!她还在等你!别睡!”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个。也许是混乱中唯一能抓住的、属于他“时宴”这个个体而非濒死伤员的标签,也许是那本草稿本上无数个侧影在记忆深处翻涌,也许是那枚早已干枯的樱花标本在无声呐喊……我只知道,必须唤醒他!用他心底最深处可能还残存的、属于“人”的念想!
就在我话音落下的瞬间!
一只冰冷、染满鲜血的手,猛地从手术单下伸了出来,带着惊人的力量,死死攥住了我放在手术台边、支撑着身体重量的手腕!
那力道极大,冰冷黏腻的血液瞬间浸透了我无菌手套的布料,触感惊心。我浑身剧震,骇然低头。
只见时宴不知何时竟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涣散、失焦,瞳孔因为休克和药物而放大,里面一片混沌的灰暗,仿佛蒙着一层死气沉沉的翳。然而,就在那一片灰暗的深处,却燃烧着一点微弱却无比执拗的光!像即将燃尽的炭火,拼尽全力爆发出最后一丝灼热。
他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氧气面罩上凝结的水雾随着他微弱的气息而晃动。一个破碎的、嘶哑得几乎不成调的声音,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地,穿透了面罩,穿透了手术器械的碰撞声,穿透了监护仪尖锐的警报,直接刺入了我的耳膜,重重砸在我的心上:
“程……蝶……”
他死死地盯着我,涣散的目光仿佛要穿透我的手术帽、口罩、护目镜,直直地钉进我的灵魂深处。那只染血的手如同铁钳般紧箍着我的手腕,传递着他濒死身躯里最后、也是最疯狂的意志。
“我……画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肺腑里挤出来,带着血沫的腥气,“从来……都是……你……”
“轰——!”
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他嘶哑破碎的声音在颅腔内疯狂回荡,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我摇摇欲坠的心防上。
我画的,从来都是你。
十年尘封的过往,在那个被遗忘的草稿本里尘封的秘密,那枚夹在书页里早已风干的樱花……所有的遗憾,所有的错过,所有的未曾言明,在生死一线的血腥手术台上,以这样一种惨烈而绝望的方式,猝不及防地、赤裸裸地摊开在我的面前!
巨大的冲击让我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反应能力。我僵立在手术台旁,手腕被他冰冷黏腻的手死死攥住,动弹不得。口罩下的嘴唇张了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冲上眼眶,瞬间模糊了视线,又强行被憋了回去,哽在喉咙里,火烧火燎地疼。
“血压回升!80/50!快!加压输血!抓紧时间!”主刀主任急促的声音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我的混沌。他显然也听到了时宴的话,也看到了他抓住我的动作,但此刻,他眼中只有病人危在旦夕的生命体征和那稍纵即逝的手术窗口。
“止血钳!这里!快!”主任的吼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职业的本能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压倒了所有翻涌的情绪。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头的哽咽和眼底的酸涩,用尽全力,一点点地、坚定地,将自己的手腕从他冰冷而有力的禁锢中抽离出来。黏腻的鲜血在我们接触的皮肤上拉出几道暗红的痕迹。
“知道了。”我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异常地平稳,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冷静,“继续手术。吸引器跟上。”
我重新将目光聚焦在监护仪的屏幕上,将所有的注意力强行拉回到那些跳跃的数字和闪烁的曲线上。心跳,血压,血氧饱和度……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牵动着生死。手术刀划开组织的声音,止血钳夹闭血管的咔嗒声,吸引器吸走血液和□□的嘶嘶声……重新占据了听觉的主导。
我像一个最精密的机器,报出每一个需要的数据,传递着每一件需要的器械,协助着主任的每一个动作。动作精准,指令清晰。
只有我自己知道,口罩之下,嘴唇已经被我咬出了深深的血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和心脏被撕裂的剧痛。我的余光,不受控制地、一次又一次地扫过手术台上那张灰败的脸。他的眼睛半睁着,瞳孔依旧涣散,但似乎一直固执地朝着我的方向。那只曾经抓住我的手,无力地垂在手术单外,指尖还在微微颤抖,染着已经半干涸的血迹。
时间在无影灯下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手术在争分夺秒地进行,破裂的肝脏被部分切除,断裂的血管被小心翼翼地吻合,腹腔内被反复冲洗……终于,当最后一针缝合线被打结剪断时,监护仪上的生命体征虽然依旧脆弱,但已经脱离了最危险的悬崖边缘。
“送ICU,密切观察。”主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解脱。
我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虚脱感和心口那迟来的、尖锐到无法呼吸的疼痛。我默默地退到一旁,看着护士和护工小心翼翼地将依旧昏迷不醒的时宴转移下手术台,推往重症监护室。
手术室里只剩下器械护士收拾的轻微声响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与消毒水味。我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再也支撑不住。摘掉沾满血污的手套和口罩,双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手腕上,被他攥过的地方,留下了一圈清晰的青紫指痕,混合着已经干涸发暗的血迹,像一道狰狞的烙印。
我抬起手,指尖轻轻抚过那片淤痕,冰冷的触感下,仿佛还残留着他濒死时爆发出的、那足以灼伤灵魂的绝望力量。耳边,他嘶哑破碎的声音一遍遍回响:
“程蝶……我画的……从来都是你……”
眼泪,终于决堤。汹涌而出,无声地砸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十年的时光,错过的遗憾,重逢的震惊,生死的冲击,迟来的告白……所有复杂到极致的情感在这一刻汹涌爆发,将我彻底淹没。我蜷缩在冰冷的手术室角落,像个迷路的孩子,无声地、剧烈地颤抖着,任凭泪水冲刷着脸上早已模糊的血迹和汗渍。
手术后的日子,像绷紧的弦。时宴在ICU里与死神反复拉锯。感染关、出血关、多器官功能衰竭的风险……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我刻意回避着去ICU探望,只是通过同事了解他的情况。我知道自己无法平静地面对他,面对那场在生死边缘揭开真相的重逢。那份迟到了十年的心意,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消毒水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头,让我喘不过气。
然而,命运似乎总爱将我们推向彼此。一次值夜班,ICU紧急呼叫,时宴的管床医生临时被另一台手术拖住,我作为备班被叫了过去。隔着ICU厚重的玻璃门,我看到他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监护仪的灯光幽幽地闪烁。他醒了,虽然还很虚弱,但那双眼睛已经恢复了清明,正有些茫然地望着天花板。
推门进去,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得刺鼻。仪器规律的滴答声是这方寸之地唯一的背景音。他似乎察觉到有人进来,眼珠缓缓转动,视线落在了我身上。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他眼中的茫然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难以置信,随即是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悲伤和……某种尘埃落定般的了然。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能发出声音。长时间的插管和虚弱让他暂时失语。但他只是那样看着我,目光沉甸甸的,像浸透了水的石头,里面翻涌着太多太多我无法解读也无力承受的东西。那目光仿佛穿越了十年的时光,带着手术台上血腥的记忆和那句石破天惊的告白,直直地钉在我身上。
我强作镇定,走到床边,拿起他的病历夹,目光落在各种监护数据上,强迫自己忽略那道几乎要洞穿我的视线。“时宴,我是程蝶医生,今晚我值班。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我的声音刻意保持着职业的平稳,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依旧沉默地看着我,眼神执着得近乎偏执。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摇了摇头。目光依旧锁在我脸上,仿佛想从我故作平静的表情下挖掘出什么。
“血压心率目前都还稳定,血氧也不错。”我避开他的视线,低头记录着数据,“你要多休息,少说话,保存体力对抗感染,知道吗?”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叮嘱。
他依旧只是看着我,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翻涌着惊涛骇浪后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温柔。他忽然极其缓慢地、颤抖地抬起那只没有输液的手。那只手瘦削苍白,布满了针眼和瘀斑。他用尽力气,食指极其轻微地、极其缓慢地,在盖在他身上的白色薄被上,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
“嗒……嗒……”
动作迟缓,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执拗的节奏。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这个动作!这个节奏!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最隐秘的锁!
毕业照那天,站在我身后台阶上,那个同样轻微、同样节奏的轻叩!
十年了。我以为早已遗忘的细节,在此刻被还原得纤毫毕现!原来,那不是幻觉!那真的是他!是他笨拙的、无声的告别,是他未能宣之于口的千言万语!
巨大的酸楚和迟来的顿悟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我,瞬间冲垮了所有强装的镇定。我的眼眶猛地一热,视线迅速模糊。我狼狈地低下头,假装在病历上快速书写着什么,手指却颤抖得几乎握不住笔尖。
“你……好好休息。”我匆匆丢下这句话,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哽咽,几乎是逃也似地转身冲出了ICU病房。厚重的门在身后关闭,隔绝了他那道沉痛而执着的目光。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冰冷的泪水终于失控地滑落。
原来,他记得。他一直都记得。那场沉默的告别,那本草稿本上的秘密,那枚风干的樱花……所有我以为被时光掩埋的遗憾,在他那里,从未褪色。而这场血腥的重逢,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将两颗错位了十年的心,重新推到了彼此面前。
时宴的身体在精心的治疗下,如同被春风吹拂的冻土,缓慢而艰难地复苏着。他像一株被暴风雨摧折过的树,重新汲取力量,抽枝展叶。从ICU转到普通病房,从只能依靠鼻饲到可以自己吞咽流食,从无法动弹到可以在护士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站立片刻……每一个微小的进步,都凝聚着医护人员的心血和他自身顽强的求生意志。
医院花园里那棵高大的樱花树,成了他复健路上沉默的见证者。起初,他只能坐在轮椅上,由护工推到树下,静静地望着满树粉白的繁花在春风中摇曳、飘落。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花瓣,在他苍白消瘦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仰着头,眼神有些空茫,仿佛透过眼前的花雨,看到了更遥远的时空。
我偶尔会在查房或者下班路过时,远远地看到他。有时是他独自坐着,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片飘落在膝头的花瓣;有时是穿着制服的同事来看望他,他们低声交谈着,气氛凝重。每当这时,我总会下意识地加快脚步,或者绕道而行。那场手术台上的剖白,像一道无形的鸿沟,横亘在我们之间,让我无法坦然面对。
直到一个午后,春日的暖阳正好。我处理完一个术后病人的突发状况,有些疲惫地穿过花园小径。远远地,就看到时宴的身影。
他没有坐轮椅。
他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外面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深色的外套,正独自一人,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地,沿着铺满鹅卵石的小路,朝着那棵樱花树挪动。他的步伐蹒跚而滞涩,每一步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身体因为虚弱和疼痛而微微佝偻着,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光。但他走得很稳,很坚定,目光始终望着前方那棵开得正盛的樱花树。
风吹过,粉白的花瓣簌簌落下,有几片沾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他浑然不觉,只是专注地、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那身影在满树繁花和漫天飞絮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折的韧劲。
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远远地望着他。看着他终于走到树下,背靠着粗糙的树干,微微喘息。他仰起头,看着头顶如云似霞的花冠,阳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他清晰却依旧带着病气的轮廓。他伸出手,接住几片旋转飘落的花瓣,静静地凝视着掌心那抹脆弱的美好。
那一刻,他眼中没有了手术后的痛苦和阴霾,没有了缉毒警的凌厉和警惕,只剩下一种近乎虔诚的平静,仿佛在完成一场无声的仪式。
心底某个坚硬的地方,被这静谧而充满力量的一幕轻轻触碰了一下。我没有上前打扰,只是默默地转身离开。阳光很暖,风很温柔,吹散了心头积压许久的阴霾。也许,时间真的可以抚平伤痕,也许,他们都需要这样一个空间,让那些沉重的东西在春光里慢慢沉淀。
之后的日子,似乎形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我去花园的时间变得规律起来。有时会在清晨交接班后,有时会在午后短暂的休息间隙。而他,也总会在那个时间,出现在那棵樱花树下。有时是在复健师的指导下练习行走,有时是独自靠着树干看书,有时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天空发呆。
我们很少交谈。最初几次目光相遇,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淡淡的尴尬和未尽的千言万语。我会对他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便移开视线,匆匆走过。他也会微微颔首回应,目光沉静,看不出太多情绪。
直到有一天下午,我因为一个紧急会诊耽搁了时间,匆匆赶到花园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给万物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时宴依旧坐在树下那条熟悉的长椅上,似乎在等我。他手里拿着一个硬壳的笔记本,正是他高中时常用的那种样式,边角已经磨损。
看到我走近,他抬起头。夕阳的暖光落在他脸上,柔和了他冷硬的线条。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笔记本递了过来,眼神里带着一种无声的询问和……期待?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接了过来。笔记本很旧了,封面是深蓝色的硬卡纸,上面用铅笔淡淡地写着一个日期,正是我们高中毕业那年的六月。指尖传来纸张特有的、带着时光气息的触感。
我缓缓翻开。
扉页之后,映入眼帘的,是一枚被精心塑封起来的、褪去了粉嫩却依旧保持着完整形态的樱花标本。花瓣薄如蝉翼,脉络清晰可见,安静地躺在透明的塑封膜下,像一颗凝固了时光的心脏。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指尖抚过那层冰冷的塑封膜,仿佛能触摸到十年前那个夏日午后的温度,触摸到那个躲在空荡教室里、心跳如鼓地将花瓣夹进他课本里的少女所有隐秘的期待和慌张。
原来……他发现了。他一直都知道。
我抬起头,看向他。他的目光也正落在我脸上,夕阳的金辉落在他眼底,漾开一片极其温柔的光晕。那里面没有质问,没有惊讶,只有一种历经劫波后的、深沉如海的平静和了然。他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那是一个很淡、很轻,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它……一直在。”他的声音依旧带着大病初愈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
没有更多的解释,也不需要解释。那枚小小的花瓣,那本承载着无数个少女侧影的草稿本,那毕业照上无声的轻叩,那手术台上染血的告白……所有的线索,所有的遗憾,所有的沉默和错过,在这一刻,都被这枚风干的樱花标本串联起来,指向一个迟到了十年、却终于清晰无比的答案。
一股汹涌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我紧紧攥着那个陈旧的笔记本,指节泛白,仿佛攥着一段失而复得的青春。泪水无声地滑落,砸在笔记本深蓝色的封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这一次,我没有躲避,没有逃离,只是任由泪水肆意流淌。
他伸出手,动作还有些迟缓,带着伤后的虚弱。那修长却苍白的手指,带着微凉的触感,极其轻柔地、试探性地,拂过我的眼角,拭去那一滴滚烫的泪珠。
指尖的触碰,带着电流般的微麻,从皮肤直抵心脏最深处。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樱花枝桠,细碎地洒在我们身上。微风拂过,卷起地上的落花,打着旋儿飞舞。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十年的鸿沟,生死的考验,那些横亘在彼此之间的沉默、错过和伤痛,都被这满树繁花和掌心这枚干枯的花瓣温柔地包裹、消融。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樱花树下,站在流金般的夕阳里。他指尖的微凉还停留在我的眼角,像一句无声的叹息,也像一个迟来的、郑重的承诺。空气中弥漫着泥土、青草和樱花残存的、若有似无的甜香,还有消毒水残留的淡淡气息,奇异地混合在一起。
那层横亘了十年的冰,在春日暖阳下,在无声的泪水和那枚风干的凭证面前,终于开始悄然融化。我们小心翼翼地重新靠近,如同两只在寒冬里失散、终于嗅到彼此气息的候鸟。话题从最初的拘谨问候、身体状况,渐渐蔓延开去。他会说起警校训练的艰苦,说起第一次出任务的紧张;我会抱怨医学生考试的变态,分享第一次独立值夜班手忙脚乱的糗事。那些错过的十年光阴,被一点点填补上零碎的色彩。
更多的时候,是沉默。并肩坐在长椅上,看云卷云舒,看夕阳沉落。沉默不再尴尬,而是被一种奇异的安宁填满。仿佛只要知道对方在身边,呼吸着同一片空气,感受着同一缕微风,就足够了。
他出院前的一天下午,天气格外晴好。我陪他在花园里走了很久,走到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才停下。他靠在樱花树干上休息,我站在他面前。
“明天就走了?”我问,声音很轻。
“嗯。”他点点头,目光落在远处,“队里积压了很多事。”
短暂的沉默。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时宴,”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那里深邃得像要把人吸进去,“手术台上……你说的话……”话到嘴边,却像被什么堵住。勇气在胸腔里左冲右突,却始终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他静静地看着我,眼神平静无波,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他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像一座沉默的山,包容着我的犹豫和慌乱。
“我……”我深吸一口气,感觉心脏快要跳出胸腔,“我……”那些在心底演练过无数次的话语,此刻却笨拙得像初学说话的孩子。
就在我几乎要被自己的窘迫淹没时,他忽然伸出手,带着薄茧的、微凉的指尖,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握住了我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
掌心相贴的瞬间,一股温热的暖流从他指尖传递过来,瞬间驱散了我所有的慌乱。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那样握着,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稳力量。
我抬起头,撞进他凝视着我的眼底。那里面没有了手术台上濒死的绝望,没有了重逢初期的复杂沉痛,只剩下一种沉淀后的、无比清晰的温柔和笃定。像深秋平静的湖面,倒映着澄澈的天空。
所有未尽的言语,所有汹涌的情感,都在他掌心传来的温度和这无声的凝视中,找到了最终的归宿。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间淹没了心脏,酸胀得发疼。我反手,更紧地回握住了他的手。指尖缠绕,传递着比任何语言都更坚定的力量。
阳光穿过摇曳的花枝,在我们紧握的手上投下斑驳跳动的光斑。风里带着樱花最后的香气。没有惊天动地的告白,没有海誓山盟的许诺。只有两只手,跨越了十年的错失和一场生死的劫难,在暮春的暖阳里,在飘飞的花瓣雨中,紧紧地、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那一刻,无声胜过了万语千言。所有的心意,所有的等待,所有的遗憾和庆幸,都融化在这掌心交叠的温度里,尘埃落定。
时宴归队后,日子似乎又回到了某种轨道。他回到了那个充满硝烟与危险的战场,我则继续在充斥着消毒水和生死时速的医院里奔忙。空间的距离重新拉开,但这一次,连接我们的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回忆和遗憾,而是一根看不见却无比坚韧的线。
他的工作性质特殊,通讯常常受限。有时一个任务结束,手机里会突然蹦出几条简短的报平安信息:“安。”“任务结束。”“想你。” 言简意赅,却足以让我悬着的心落回实处。我也会在深夜下手术台,疲惫不堪时,给他发去几句零碎的生活片段:“今天接了个超可爱的小病人。”“又被主任骂了,委屈。”“食堂的菜好难吃,想吃你煮的面。” 信息常常石沉大海,不知何时才能被他看到,但我知道,他总会看到。
我们像两颗沿着各自轨道运行的行星,在各自的战场上守护着不同的生命线。他在边境线上与亡命之徒周旋,在刀尖上起舞,用血肉之躯筑起一道无形的墙;我在无影灯下与死神争夺分秒,在病痛与绝望中点燃生命的微光。不同的战场,同样的惊心动魄,同样的负重前行。
难得的休假,他会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有时是深夜,带着一身露水和疲惫的气息,敲响我公寓的门;有时是清晨,提着还冒着热气的早餐,出现在医院楼下。相聚的时间总是短暂而珍贵。我们会依偎在沙发上,看一部节奏缓慢的老电影,他会说起任务中那些不能详述的惊险,我会抱怨医院里遇到的奇葩病人和永远写不完的病历。更多的时候,是无声的陪伴。他抱着我,下巴抵在我的发顶,手臂收得很紧,仿佛要将分离的时光都弥补回来。我能感受到他胸腔里沉稳有力的心跳,那是经历过生死淬炼后,依旧为我而跳动的力量。
“这次回来,能待多久?”有一次,他刚执行完一个长达数月的卧底任务回来,脸上带着新添的伤痕和浓重的疲惫,我靠在他怀里轻声问。
他沉默了一下,手臂收得更紧,声音低沉:“一周。上面给了假,让彻底休整。”
一周。对于漫长的分离来说,太短了。我心底漫上酸涩,却只是更紧地回抱住他精瘦的腰身,把脸埋进他带着硝烟和尘土气息的胸口,贪婪地呼吸着属于他的、真实的气息。“那……好好休息。”
“嗯。”他应了一声,低下头,温热的唇轻轻印在我的额头上,带着安抚的力量,“陪着你,就是休息。”
时光就在这样聚少离多、提心吊胆却又甘之如饴的节奏中悄然滑过。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走下去,在各自的战场上努力,然后在他短暂归航的港湾里汲取温暖和力量,等待一个或许遥远但终究会到来的、可以真正相守的未来。
直到那个初冬的夜晚。
急诊大厅依旧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我刚处理完一个醉驾车祸的伤者,满手是血,正准备去清洗。护士长神色凝重地拿着一份文件快步走到我面前,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重。
“程医生,紧急通知。邻省爆发新型高传染性呼吸道病毒,传播极快,死亡率高,医疗资源严重挤兑,正在全国范围抽调有经验的呼吸科和重症医护人员紧急支援。”她将文件递给我,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我们院……也在名单里。自愿报名,但……院里希望我们能有人顶上。”
我的目光落在文件上那几行加粗的黑体字上:“高传染性”、“高死亡率”、“资源挤兑”……每一个词都像冰冷的针,刺入眼球。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沉到了谷底。
“时宴……他刚结束一个任务,”护士长的声音带着不忍,她是我为数不多知道我和时宴关系的人,“他……”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时宴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带着伤和疲惫回来休整。我们才相聚不到三天。这个时候离开,意味着什么?病毒的无情,前线的凶险,归期的渺茫……还有,对他,这将是怎样一种折磨?
巨大的矛盾和痛苦瞬间撕裂了我。一边是身为医者的天职和无数在病毒中挣扎的生命,一边是刚刚劫后余生、需要陪伴的爱人。我攥着那份薄薄的文件,指尖冰凉,纸张的边缘几乎要嵌进皮肉里。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手术台上他染血的手死死抓住我的腕骨,嘶吼着那句迟来的告白;ICU玻璃门外他虚弱却执着的目光;樱花树下他艰难复健时佝偻的背影;还有他每次任务归来,紧紧抱着我时那失而复得般的力度和眼底深藏的、无法言说的恐惧……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我拿出来,屏幕上跳动着“时宴”的名字。我深吸一口气,接通。
“喂?刚下手术?”他低沉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慵懒沙哑,背景音很安静,他应该在家,“我煮了面,等你回来宵夜?”
他带着暖意的声音,像一把温柔的刀,精准地刺中了我最脆弱的地方。鼻腔猛地一酸,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我死死咬住下唇,强忍着喉咙里的哽咽。
“嗯……刚忙完。”我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却依旧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他太了解我,一点细微的变化都逃不过他的耳朵。“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的声音瞬间绷紧,带着警醒。
“没……没事。”我下意识地否认,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墙壁冰冷的瓷砖缝,“就是……有点累。”
“程蝶,”他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说实话。”
那沉稳而带着力量的声音,仿佛一道光,劈开了我心中翻腾的迷雾。医者的责任,病人的呼唤,还有他……是的,是他教会了我,有些选择,关乎信仰和使命,再难,也要直面。
我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清醒。
“时宴,”我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坚定,“邻省……爆发了很严重的疫情。我需要……去支援。”
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寂静。时间仿佛凝固了。我甚至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他那边背景里挂钟指针走过的微弱滴答声。
漫长的几秒钟后,他的声音才再次传来,低沉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什么时候走?”
“明早。第一批。”我闭上眼,吐出这几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然后,我听到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沉重得仿佛拖动着千钧重物。
“……好。”只有一个字。短促,沉重,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粗粝感。“……注意安全。程蝶。”他顿了顿,声音里压抑着某种汹涌到极致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句带着颤音的、无比郑重的叮嘱:“一定……给我回来。”
“嗯。”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下,我用力点头,尽管他看不见,“我答应你。等我回来,吃你煮的面。”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
挂断电话,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控制不住地滑落下去,蜷缩在墙角,无声地、剧烈地颤抖着,任凭泪水肆意冲刷着脸颊。手中的那份支援通知,已经被泪水打湿,变得模糊不清。
支援疫区的日子,是人间炼狱的具象化。
临时改建的方舱医院里,病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像停泊在绝望之海上的方舟。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浓重到刺鼻的消毒水味、药物味,以及挥之不去的、死亡的气息。咳嗽声、呻吟声、仪器尖锐的警报声、医护人员急促的脚步声和嘶哑的指令声……汇成一首永不停歇的、令人窒息的悲怆交响乐。
防护服成了第二层皮肤,密不透风,每一次穿上都像一场酷刑。N95口罩勒得脸颊生疼,在皮肤上留下深红的压痕,汗水浸透了内里的刷手衣,湿了又干,干了又湿,黏腻冰冷地贴在身上。护目镜很快被呼出的雾气模糊,视野里的一切都变得朦胧不清。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一轮又一轮的查房、抢救、记录、协调。面对迅速恶化的病情,面对医疗物资的紧缺,面对病人眼中逐渐熄灭的求生光芒,那种深深的无力感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每一个人的神经。目睹生命的流逝,变得像呼吸一样平常,却又每一次都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手机信号时断时续,偶尔能收到时宴发来的信息,常常只有几个字:“安?”“想你。”“等你。” 信号好的时候,能接到他的电话。他的声音透过遥远的电波传来,带着熟悉的低沉和沙哑,总是努力地透着轻松:“我很好,别担心。”“队里最近没什么大事。”“自己当心,别太拼。” 他绝口不提自己的任务,不提可能的危险,只是反复叮嘱我做好防护,注意休息。
每次通话的时间都很短,信号也常常中断。但就是这短短几分钟,他沉稳有力的声音,成了支撑我在这片绝望之地坚持下去的唯一灯塔。隔着电话线,我能感受到他那份沉甸甸的担忧和无声的守护。挂断电话,护目镜下的视线总是更加模糊。
身体的疲惫早已达到了极限,精神也时刻处于高压紧绷的状态。但我不能倒下。我是医生,这里是战场,病人需要我。
直到那一天。
连续高强度工作了近二十个小时后,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毫无预兆地袭击了我。眼前猛地一黑,视野里的一切都开始天旋地转。我下意识地想扶住旁边的病床栏杆,手却软绵绵地使不上力气。紧接着,一股难以抑制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咙。
“呕……”我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内里的衣服,贴着冰冷的防护服,带来一阵阵寒颤。一股从未有过的、深入骨髓的寒意,从脚底迅速蔓延至全身。
糟了!
这个念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混沌的意识。作为呼吸科的医生,我对这种新型病毒的初期症状再熟悉不过——突如其来的剧烈眩晕、无法抑制的恶心、寒颤……
恐惧,冰冷的、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所有的感官!比任何一次直面死亡都要来得猛烈!不是因为害怕自己,而是……时宴!我答应过他要回去!我怎么能……
我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扶着墙壁,跌跌撞撞地冲向医护休息区的污染出口。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天旋地转。脱防护服的流程变得无比艰难,手指因为寒冷和恐惧而不听使唤地颤抖。当最后摘下N95口罩,接触到相对“干净”的空气时,我再也支撑不住,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
“程医生!你怎么了?”路过的同事发现了我的异常,惊呼着跑过来。
“快……快给我测体温……还有抗原……”我的声音嘶哑颤抖,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牙齿因为寒意而格格作响。
体温枪抵上我的额头。
“嘀——”
刺耳的蜂鸣声响起,屏幕上跳出一个猩红的数字:39.8℃。
随后赶来的同事迅速为我做了鼻咽拭子抗原检测。当那两道刺目的红杠(T线和C线)在试纸条上清晰地显现出来时,周围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同事拿着试纸条的手僵在半空中,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震惊、痛惜,和一种深沉的、无言的悲伤。
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我怔怔地看着那两道红杠,像两道冰冷的判决书,无情地斩断了我所有的希望和归途。脑海里只剩下时宴挂电话前那句带着颤音的、沉重的叮嘱:
“一定……给我回来。”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捏碎,剧痛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巨大的绝望和铺天盖地的愧疚感瞬间将我淹没。我辜负了他的等待。我食言了。
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我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体因为高烧和剧烈的情绪冲击而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像一片在寒风中凋零的枯叶。
确诊后的日子,时间变得粘稠而扭曲。高烧如同跗骨之蛆,日夜纠缠,身体像是被拆散了重组,每一个关节都酸痛难忍。剧烈的咳嗽撕扯着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和铁锈般的血腥气。起初还能勉强进食一点流质,后来连水都难以下咽。
我被转移到了重症隔离病房。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偶尔能看到穿着厚重防护服的身影匆匆走过。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自己粗重艰难的呼吸声。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镜子里那张苍白浮肿、眼窝深陷的脸,陌生得可怕。
手机早已被收走消毒。我与外界彻底隔绝了。唯一能传递消息的,是负责我的护士。每次她进来换药、监测生命体征,眼神都充满了担忧和小心翼翼。
“程医生,外面……时警官他……”有一次,她终于忍不住,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哽咽,“他每天都打很多电话过来问你的情况……上面……上面按规定不能透露确诊患者的具体信息……但他好像……好像猜到了……”
护士的话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我已经脆弱不堪的心脏。我能想象得到。想象得到他联系不上我时的焦灼,想象得到他一遍遍拨打医院电话却得不到确切消息时的恐慌,想象得到他猜到真相时那瞬间天崩地裂的绝望……那比病痛本身更让我痛彻心扉。
“别……别告诉他……”我用尽力气,从干裂的嘴唇里挤出几个破碎的字眼,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就说……我很好……忙……”
护士红着眼圈,用力点了点头。
意识在持续的高烧和药物的作用下,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清醒的片刻,是炼狱。身体的痛苦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神经,而更深的煎熬,是源于灵魂深处对那个人的思念和愧疚。时宴的脸,他深邃的眼睛,他掌心的温度,他低沉的声音……在清醒的间隙无比清晰地浮现,带来尖锐的、令人窒息的痛楚。
模糊中,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飘着樱花雨的春日午后。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他靠在那棵老树下,仰头望着如云的花冠,侧脸线条柔和而安静。我朝他走去,想触碰他,指尖却穿过了虚幻的光影。他转过头,对我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嘴唇无声地开合:
“程蝶,等我。”
等我……
等我……
两个字在混沌的意识里反复回响,像一句甜蜜的诅咒,又像一句无法兑现的承诺。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鬓角。对不起,时宴。我……等不到你了。
身体的机能如同沙漏里的沙,无可挽回地流逝着。氧饱和度持续下降,呼吸机成了维系生命的最后稻草。每一次吸气都变得无比艰难,像有无数根针扎在肺里。意识沉入更深的黑暗,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越来越珍贵。
不知又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永恒。一阵熟悉到灵魂深处的、带着巨大恐慌和绝望的嘶吼声,像穿透层层浓雾的惊雷,猛地劈开了我混沌的意识!
“……程蝶!程蝶!你看着我!看着我!”
那声音嘶哑得变了调,带着撕裂般的痛苦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穿透了厚重的隔离病房玻璃门,清晰地传了进来!
是时宴!
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沉重的头颅,望向声音的来源。
病房厚重的玻璃门外,一个穿着全套严密防护服的身影,正像一头发狂的困兽,徒劳地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拳头,一下、又一下地,重重砸在冰冷的玻璃上!发出沉闷而绝望的“砰砰”声!
是时宴!即使隔着模糊的护目镜、厚重的防护装备,我也能一眼认出他!他整个人趴在玻璃上,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愤怒而剧烈地颤抖着。防护面罩下,他的脸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扭曲变形,眼睛赤红,像要滴出血来!泪水混合着汗水,在他面罩内部疯狂地流淌、蒸腾。他死死地盯着病床上的我,那眼神,像是要把我的样子刻进灵魂最深处,又像是想穿透这该死的玻璃,冲进来抓住我,把我从死神手里夺回去!
“程蝶!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要回来的!你看着我!别睡!求求你!别睡!”他嘶吼着,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重重砸在我的心上。
巨大的悲伤和心疼瞬间淹没了所有感官。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我想回应他,想对他笑一笑,想告诉他别担心……可是,喉咙里像被滚烫的砂石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氧气面罩下,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灼痛,仿佛生命之火正在风中摇曳,即将熄灭。视线越来越模糊,门外他疯狂砸门的身影在泪水中扭曲、晃动。
不行……不能这样……不能让他只记住我最后这样痛苦绝望的样子……
一个念头在即将熄灭的意识里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我用尽生命最后一点残存的力气,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没有输液、枯瘦如柴的手。手臂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剧痛。指尖颤抖着,带着冰冷的、死亡的寒意,一寸一寸地,极其艰难地,挪向病床边的玻璃隔断。
冰冷的玻璃触碰到指尖。
门外,时宴砸门的动作猛地顿住了!他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整个人僵在那里,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只抬起的手,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希冀和更深的恐惧!
我用尽灵魂最后的力量,凝聚起指尖那点微弱的温度,在冰冷模糊的玻璃上,极其缓慢地、颤抖地,画下一条向上的弧线。
一条上扬的弧线……那是……笑容的弧度……
指尖的力气在迅速流失,眼前的黑暗如同浓墨般迅速吞噬着一切。时宴的身影在泪水和死亡的阴影里变得无比模糊,只剩下一个绝望的轮廓。
对不起……时宴……不能陪你……吃面了……
最后一点意识消散前,我仿佛看到玻璃门外,那个穿着防护服的身影,轰然跪倒在地,像一座瞬间崩塌的山岳。
冰冷,无边的冰冷,像黑色的潮水,温柔而坚决地,将我彻底吞没。
世界陷入永恒的寂静。
深夜,医院监控室。
惨白的灯光照亮了屏幕。一个穿着全套防护服的身影,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躯壳,一动不动地跪在重症隔离病房外的走廊冰冷地板上。他的背脊深深地佝偻着,额头抵着那扇隔绝了生死的厚重玻璃门,身体保持着一种凝固的、绝望的姿势。时间在屏幕上无声地流逝,秒针一格一格跳动,而他,像一尊被悲伤石化的雕像,凝固在那片惨白的灯光下。
监控录像的时间显示,从那个身影跪倒的那一刻起,到天色将明……整整一夜。
值班的保安揉着惺忪的睡眼,例行公事地切换着监控画面。当画面切到重症隔离区走廊时,他猛地顿住了动作,睡意全无。
屏幕上,那个跪了一整夜的身影,依旧保持着那个凝固的姿势。只是,在他身旁冰冷光洁的地砖上,躺着一枚小小的、褪尽了颜色的物件。
那是一枚被精心塑封起来的、早已干枯发脆的樱花标本。
一枚来自十年前,那个被阳光和遗憾浸透的、毕业季午后的樱花标本。
此刻,它从主人防护服的口袋里悄然滑落,静静地躺在医院冰冷的地板上,躺在跪了一夜的爱人身旁。
像一颗早已停止跳动、却在此刻终于暴露在晨光下的,凝固了所有时光与爱恋的——破碎的心。
文/十鸢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