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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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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华锦的铺面十分大,数层的小楼拔地而起,在这整条街都显得高耸。一二层专售成衣,再往上才有绣娘裁缝坐镇。
四人上了二楼。二楼最显眼的位置摆着一件华丽的衣裙,裙摆上的鸢鹤栩栩如生,仿佛就要振翅飞翔,这件裙子前正立着一对男女,女子是个挺着孕肚的年轻妇人,身旁的男子似乎在等待,神色不耐。女子有些纠结地扭头瞧了男子一眼,男子置若罔闻,于是她便垂着头走向一旁,还恋恋不舍地回头又看了那衣裙一眼。
姜觅铃心生好奇,也凑到那衣裙边上细看。不知这裙子用什么料子裁的,周边流转着如星辰般的光华,刺绣精美绝伦,真真是在郢京都少见。姜觅铃正赞叹,铺子里招呼客人的女子喜洋洋地拉着她道:“姑娘好眼光,这件裙子乃敝店独一无二的云华锦制成,成衣仅有这一件了,正正好为姑娘的绝世容光添彩啊!您瞧,这料子好看又软,穿着很舒服的!”
白易宣对姜觅铃道:“喜欢吗?喜欢就买下来。”
这女子眼睛霎时变得锃亮,道:“小人唐突,方才瞧您美得像新开的兰花儿似的便眼拙了,不曾想原是......”
姜觅铃心中警铃大动,迅速地揽过那女子的肩,干笑着打断:“哈哈哈姐姐方才没有唐突呢,带着我瞧瞧贵店里头更轻便些的衣裳可好?这件自是好看,谁看了都喜欢,可太隆重了,我们瞧瞧别的吧......”
女子眨巴眨巴眼睛,不再提,转而热情洋溢地带着姜觅铃往另一片架子去了。
姜觅铃为初鸾挑了几件,又随意为自己选了些。就要下楼结账。
脚还未迈开,一阵喧闹声自楼下传上来。
“好说自然是好说的,小爷我也不是什么小肚鸡肠的人,跪下磕三个响头认个错,这事儿小爷就大发慈悲不计较了!”
姜觅铃加快脚步,在楼下一眼瞧见方才看云华锦的夫妻,他们前方有个怀抱一个婀娜多姿的女人的锦衣男子带着七八个小厮堵住了门。
丈夫看了一眼这群尖嘴猴腮的小厮,又看了看那神色倨傲的锦衣男子,不敢违抗,听话地跪了下来,并给一旁的妻子使眼色。
妇人默默地,十分低眉顺眼。姜觅铃想拉她一把,她已先一步跪下来。
她身子这么重,如何能折腾?是以夫妻俩刚要磕头,姜觅铃先她一步将她扶稳,她惊奇地望向姜觅铃,后者对她笑了笑,莫名令她有些安心。
姜觅铃想拉那妇人站起来,妇人却又把头垂下去,拉不动,只好作罢。她目光移向锦衣男子:“这是发生了何事啊?这么大阵仗。”
锦衣人眯起眼睛将姜觅铃上下打量一番,最后油腻腻地眼神定在姜觅铃的脸上,丝毫不掩饰,令人作呕。
谁知,下一刻,雪白的衣角映入眼帘,来人是个谪仙似的公子。
锦衣人疑惑:南陵何时有这号人了?待瞧着白衣公子被人搀着走到姜觅铃身边,心里明白了几分。
啧,有主了?还是个瞎子。
......
他妈的,有主又怎么样?放眼整个南陵就没有他得不到的!
不善的目光染上几分妒忌与狠戾:“这两人冲撞了小爷,小爷讨账,有何问题?”
白易宣淡淡开口:“此等小事,何必要人下跪磕头。”
锦衣人一点就着:“是小事还是大事由小爷说了算。一个瞎子敢对小爷我指手画脚?看得见五六七八吗?什么东西,啊?”
姜觅铃一听这人出言侮辱白易宣,也是一点就着,正要暴起,被白易宣轻轻摁了回去。
锦衣人嗤笑:“怎么?生气啦?我说他,又没说你,你替他生什么气啊?”见到这么个出尘的美人为个瞎子不平,他更不爽了。
白易宣听到这种话,顿时明白这人意欲为何了,言语中不由自主多了许多讥讽:“那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姜觅铃头一次听白易宣这么说话,抬起头看他一眼,只见他面覆寒霜,周身弥漫着愠怒的气息。
良好的涵养不会让他在怒气下失去理智,他现在已经很生气了。
锦衣男子倒是怒火中烧:“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敢这么对你爷爷说话!知道爷爷我是谁吗!”
白易宣:“不知道。没听过。”
这种冷淡的嘲讽,真是比歇斯底里的怒骂还要气人。
“给小爷记好了,小爷是田满良,这的刺史就是我爹!惹了小爷,你等着死吧!”他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抓狂感。
姜觅铃有些想笑,因为白易宣无比实诚地说不认识他,他还得自报家门,如此气势短了一大截。此时,她扶着的妇人正微微发抖,想来是怕得罪人,于是她顾不得看热闹,忙不迭安抚去了。
白易宣实实在在地轻笑出声:“哦——原是田大人的公子。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田满良看他还敢笑,叫骂道:“我他妈管你是谁呢?今天你们一个都别想走!”此话一出,他身后那些小厮摩拳擦掌,渐渐逼近。
见闹大了,一直在旁不敢出声的掌柜险些一口气提不上来晕过去。不过没人有闲暇关心掌柜,初鸾末鸢双双悄然把手摁在剑柄上,蓄势待发。
白易宣仍云淡风轻,嘴角噙着浅笑,不紧不慢娓娓道来:“在下先祖也曾是寒门子弟,比不得刺史大人此等钟鸣鼎食之家。只是十二年前中秋宫宴后,家父曾在御前为令尊美言几句,其余的,自是望尘莫及。”
田满良听罢,脸色登时青白交加,好不精彩。这桩往事他知晓,他父亲能平步青云都与此事息息相关。而眼前此人说是“家父”又眼盲,只能是定北侯世子白彧了。天下瞎子这么多,他好死不死偏偏就招惹了唯独不能惹的那个。
思及方才是如何大放厥词,一阵凉意蔓延上他的后背,令他悔不当初。
堂中陷入短暂的胶着,小厮们眼瞧主子脸色变来变去,一时都拿不准主意是否要打人了。
打破沉默的依旧是白易宣:“公子若不再计较冲撞之事,并且今后不再横行霸道,今日之事,可以揭过。”
这台阶给得让田满良意外不已,忙点头应承,一口一个“世子大人有大量”,头都快点到地里了。
“还有——”白易宣沉声道。
田满良又僵住。
“向这位姑娘道歉。”
田满良转而向姜觅铃又鞠躬又道歉,小厮们见状更是都要跪下了。
姜觅铃对他的为人颇为不齿,本不想搭理他,只是她也不想跟这种人纠缠太久,便扔下一句“请你带着你的人立马消失”。
田满良立马带人滚了。
将这对夫妻也送走,姜觅铃还在望着妇人走的方向出神。
初鸾:“姜小姐,怎么了?”
方才扶着妇人良久,姜觅铃嗅到她身上的香味十分好闻,从未闻过这么好闻的香,思索一番也想不出那妇人腰间香囊里的香方子,摇摇头道:“没事。不是说姐姐唤我阿铃即可吗?”
初鸾笑道:“这不合规矩。”
“这有什么不合规矩的?姐姐若是觉得有异,不妨问问你家公子?”
白易宣正出神,反应极慢:“......什么?唤我吗?”
姜觅铃道:“是啊,夸你呢。方才简直大快人心!”
白易宣狡黠一笑:“是他先仗势欺人的,我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姜姑娘可千万别见怪。”
一番插科打诨,所有不快都抛掷脑后。
结账带走衣裙,四人离开云华锦。
白易宣依旧像来时那般走在姜觅铃身后。
方才他走神,想起了一些往事。他知道姜觅铃的小名唤作“阿铃”,他们婚约还未解时,母亲每每提起她都这么叫。
有一回母亲与各家女眷相伴出门踏青,回来时满心欢喜,拉着他絮絮叨叨:“好久不见阿铃了,又长高了不少,跟她母亲小时候真像!”
母亲说起她都要说“好久没见了”,可他却一次都不曾见过呢。
那时母亲还说:“我只盼着你俩快快长大,快些把阿铃娶进门!”
自他少时开始,姜觅铃就是他未来的妻。母亲说她漂亮,说她爱笑,说她率真可爱。在没见过姜觅铃的年月里,他就这么在母亲的言语中拼凑着、想象着她的模样。
他总想见见姜觅铃,却总是错过。在宴会上、在围猎场,姜二小姐不参加,姜二小姐来了,姜二小姐又刚走了......总是擦肩而过,他开始想:“是不是真的无缘呢?总不至于初次见面在她的及笄礼上吧?”不过很快他就开解了自己:晚一点又何妨?总能相见的。
他一直这么想,直至世界只剩漆黑一片。那场大病葬送了他的前程,包括与她的未来。
可谁又能预料,从前怎么努力都见不到,现下却是在那种情景下相识了。
原来过去并非无缘,是缘分未到。可这缘分来得太迟了,他本就该与她相识相知,他本就该堂堂正正地告诉她“唤我白彧。”
造化弄人,他终究是见不到她了。
谁敢相信,方才田满良表露觊觎的时候,他竟心生妒忌:你这种人,凭什么能看着她的脸?你也配?
母亲说得对,姜姑娘果真是顶顶的好看。
云华锦出门即是闹市,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人声鼎沸中,几人站在不远处大声议论着什么福来客栈的炙鱼,南陵最大的那些酒楼里最有名的那些厨师都复刻不来云云。
姜觅铃起了兴趣,凑上去问细节。
那几人见有人来搭话,不知为何第一时间竟是意外,看着他们面面相觑支支吾吾的模样,姜觅铃几乎都要以为自己问到什么不该问的秘辛了。
不过好在,最终还是问到了。
恰好四人缺个落脚的去处,一听是个客栈,马不停蹄地去了。
到了客栈时是用饭的时辰,里头竟然有空桌椅,坐下要吃鱼,小二一脸歉意地赔笑:“真是对不住啊客官,小店这会没有鱼了,晚间才有鱼送来......”
怪不得人不多呢。
既然现在吃不到鱼,白易宣便道:“无事,我们先订房,出去再逛逛,晚间再回来吧。”
初鸾到柜台订房,姜觅铃候在一边,捧着杯蔗浆小口小口啜着。
措不及防地,她身后发出门页开合的声音,下意识回身去瞧,险些与一人撞上。这么一惊,手上蔗浆洒出来,弄得满手粘腻。
原来是这墙上还安了一道暗门,门向内开合,隐蔽性极强,不细瞧还真发现不了端倪。
从门内出来的人连声致歉,白易宣也问:“可有撞着?”
姜觅铃道:“无妨无妨,手弄脏了而已。”
那人招手唤了个小二过来,嘱咐道:“带这位客官去净手。”说完冲姜觅铃点点头就快步走了。
站在面前发现不了,那人走远了些,宽大衣袖上一道明显的水渍便格外引人注目。
姜觅铃心道不好,蔗浆弄脏别人衣服了!
小二:“客官,请随我来。”
有心提醒,可不过是应了小二一句,再看,那人竟已消失在长廊尽头。
她随小二前去净手,白易宣取了房牌,安置好行李,几人又出门去了。
夜间的陵州明灯荧荧,与白日又是一番截然不同的盛景。几人贪玩,一直逛到酉时末才动身返回,待迈进客栈大堂已是戌时初了。
四人在圆食案前围坐下,等着炙鱼。
姜觅铃循着白日的路到院内净手,迎面碰上三个人,竟是白日在云华锦不打不相识的田满良,以及他的女伴,跟着他们的一脸凶相的侍卫。
田满良见了她,脸色变得不太好看,但还是拱手行了一礼。
姜觅铃腹诽,还礼后与他们擦肩而过。
返回食厅时,她余光中瞧见地上有什么东西映着月光闪了一下。低头一看,竟是只做工精细的赤金累丝东珠耳坠。这耳坠与寻常的不同,东珠边上别出心裁地镶了点翠。点翠头面常见,在耳坠上的却不常见。
此物贵重非常,姜觅铃白日来此时并未瞧见,应是哪位夫人掉的。她悉心收好,准备交由府衙寻找失主。
她回到席间,发现菜都已呈上来了,是以专心享用名菜。
还不到半炷香,附近一桌的食客拍案而起,怒道:“你们怎么回事!这肉没熟啊!”
小厮急急忙忙来查看,连连鞠躬:“对不住客官,今日后厨着实太忙,疏忽了,对不住。这就给您换。”
食客怒气未竭:“怎么旁人的都没问题,就我的有问题?别不是你们故意的!把你们掌柜叫出来!”
小厮扶额擦汗,点头哈腰,食客却依旧不满意,别无他法只能去请掌柜。
少顷一人风风火火地赶来向食客致歉,态度诚恳得鞠躬时头都快抢地了。
食客终于消停。
姜觅铃旁观全程,嘀咕道:“原来他是掌柜。”
此人正是白日不小心冲撞她让她洒了蔗浆的人。
看他如此诚恳,加上这道鱼名不虚传,无怪乎生意兴隆。
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一人自楼上下来,面色铁青,道:“你们掌柜是哪位?”
掌柜抬手擦擦额上不存在的汗,应了声。
二人说起话来。姜觅铃恰好离得近,能听见些零星的字句,越听越不对劲。她蹙眉:“他说什么?什么‘渗血’‘三楼’……”
白易宣沉声转述:“他说,他在三楼订的房,隔壁的房里好像在渗血。”
果见掌柜大惊失色,立刻随那人上楼。
姜觅铃轻声道:“怎么办?去看看?”
白易宣立刻答道:“跟上去,要小心。”
姜觅铃初鸾闻声而动,末鸢携白易宣紧随其后。
楼上,掌柜几人围在门前,踌躇不定。除了方才的两人,还有一个男人抱着双臂候在门边,看似与下楼的人结伴。
无怪乎他们犹豫,姜觅铃看见那道血时,心尖亦是一颤。
房门紧闭,血从门里都能渗出来,那里头呢……?
掌柜看起来有点腿软,颤颤巍巍伸手推门。门内血泊触目惊心,源头是一口可容一人钻入的大箱子。
事件已十分明朗,掌柜行将就木,打开了箱子。
浓厚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姜觅铃以袖子掩面,听见掌柜的惊呼,她歪头一看,霎时全身血液直冲大脑,头皮发麻。
是尸体,死状极为惨烈的尸体。死者的衣裳被血渗透,曲起腿蜷在箱内,黑血横流脸朝向箱子打开的方向,遍布血丝的双目瞪得极大,目眦尽裂。
他仿佛受了极大的冤屈,不愿瞑目,不知是用这种惊惧怨恨交杂的眼神注视着什么。
掌柜瘫坐在地。姜觅铃摁着心口,试图压下猛烈的心悸与汹涌而上的反胃。
白易宣摸索着想去扯她的衣袖,却最先碰到她冰凉的手,这又把姜觅铃吓了一跳,这下他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臂。
他不知尸身景象,但这令人作呕的血腥对他的刺激更大,他沉声道:“报官。”
姜觅铃紧紧盯着白易宣的脸,视野中的血色久久不散,刺眼得几乎将她淹没。
凉风灌进来,吹得她瑟瑟发抖,她看向那大开的窗,映入眼帘的是一排血脚印,方向自窗棂到箱子前,有进无出。
此时初鸾揽过姜觅铃,带她出了这间房。
她靠在初鸾怀里不由自主地发抖,直到官兵到来。
为首的拿出腰牌,道他是府衙书吏陈秉书。他命人将尸身抬出,仵作上前验尸。
姜觅铃情不自禁又往那边看,这回她瞧见了尸身的背后。背后有数道伤痕,每道有半条手臂那么长,裂口的血更黑,让人瞧不见有多深。
他是死于这几道伤?
陈秉书将房内的闲杂人等都请了出去,命人封锁客栈。
初鸾握紧姜觅铃的手:“别看了。”
姜觅铃点点头。
身后传来“扑通”一声,姜觅铃惊奇回首,见一妇人跪倒在地。
竟是白日在云华锦帮过的那位孕妇!她脸色惨白,嘴唇颤抖,死死盯着官兵所在的那间房。
姜觅铃骤然想通:死者不正是这妇人的丈夫吗!
妇人失声叫道:“是鬼!是鬼来索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