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旧事》谢缘君

53、兰台

　　宋宣？
　　慕微云脑海中首先浮现的就是那台螺钿屏风后，飘然带香的袍袖，和帝王刻意慈爱的赏赐。
　　至于其他，她倒是不甚了解，只知道这是现在御前的红人，虽然出身寒门，却别有一番文章高致、风流疏狂。
　　她登上绣楼，只见宾客列席，楚王容安乾如坐中军，左手持青铜爵，右手持象牙筷，正同门客大说大笑。西席上首坐了一个檀色衣衫的年轻人，也不饮酒，也不说话，一味拈着小菜吃，正是宋宣。
　　“哦？”
　　楚王率先注意到了她，也不坐正，佻然举杯道：“朱颜剑主，请坐东席。”
　　东席只有一张末席空着，慕微云泰然坐了，众人都停箸看着她。她若无其事地四下抱拳，道：“云乃布衣，此座甚佳，诸公请继续。”
　　楚王盯着她一瞬，忽然大笑起来：“朱颜剑主这么说，可是怪罪？来来来，请坐上首！”
　　慕微云这才上座。宋宣见她落座对面，抬眼问道：“朱颜剑主，入京怎不先拜见太子妃？怎不知长姐如母，出入必省？”
　　楚王容安乾哈哈大笑道：“宋克念，你也太谨慎了！如母如母，左右并不是母，来本王这里喝一杯，有何不可呢？”
　　宋宣蹙眉道：“容克念暂退更衣。”
　　容安乾却说：“人家刚来你就走，可是嫌弃？”
　　宋宣看了慕微云一眼，慕微云便笑道：“宋大人请便。”
　　宋宣起身要出门去，却不想走到台边，却遇到另一人爬上来，正是许仲义之子，慕尘副将许含深。许含深奇道：“克念先生要走？”
　　宋宣一把拉住他，摇了摇头。
　　许含深道：“是我接了您的帖子才来这里，否则怎么肯来？您……”
　　宋宣低声道：“中计，中计也！可恨带累了明初的妹妹，之后提头去见也不能了。”
　　楚王却在内喊道：“许小将军怎不进来？”宋宣只得放开他进去，自己也跟了进去。
　　容安乾见他去而复返，问道：“克念这就回来了？可见也不急嘛。”
　　宋宣道：“别人一来我就走，还是连着两人，实在无礼，因此回来了。”
　　于是众人坐定。慕微云笑问道：“王爷请我等上台，是有何贵干？”
　　容安乾不语，他座下一个门客说道：“姑娘有所不知，王爷要替二位大人和姑娘做一桩好事。”
　　慕微云已经猜到了八分，冷笑道：“什么好事？”
　　门客含笑道：“姑娘今年虚岁二十二，虽说大了些，也在适婚时。今令姐夫交厚之人里，有二位佳客，王爷欲为姑娘说成好事，如何？”
　　慕微云刚要起身就走，却忽然想到一事：宋宣与太子亲厚，许含深更是在哥哥帐下听令，若是直接掀桌走人，岂不坏他二人向着东宫的心？
　　显然，宋宣和许含深也是想到了这一层，隐忍着不曾愤然离席——若是离席，不就是说“我看不上慕家的姑娘”？若是答应，却怎么样？
　　慕微云看向楚王，容安乾正放了酒杯，人模人样端坐道：“姑娘意下如何？”
　　慕微云若是和其中任何一个人结了婚，往后朝野上下，就有无数个理由逼她退步。别说杏花渡雪，就是朱颜，只要有心人寻理由来拿，也未必保得住。
　　宋宣笑道：“此事自然好。只是不知礼法。没有父母在侧，私相授受，岂是礼待妻子？”
　　楚王却不接招，道：“今日只是约定，三媒六聘，两位择日送去侯府即可。”
　　慕微云心念电转，还没想好，先按照慕尘的说：“我家有长兄长姐，今日未敢私定。”
　　楚王显然准备了一套话，说：“你兄姐是长，而本王是尊；你兄姐迟迟不为你议亲，误你大事，本王却为你找到如意郎君，你怎不谢本王，反而抬出他两个压我？”
　　话里话外都让他说完了，慕微云看了对面两人一眼，宋宣也冲她使了个眼色，示意不可妄动。
　　许含深却不知他两人的意思，看他们不说话了，于是拍案愤然道：“楚王！今日你修书请我，假托宋克念的名义，本来就是骗人；现在来了，又要陷我于不义，你还是个人吗？”
　　宋宣赶紧拉他衣服，却已经晚了。楚王脸色一变，正色道：“如何不义？将军是看不上慕姑娘么？”
　　宋宣深吸一口气，别眼不忍看。他就知道，一旦这么说，容安乾就会把这个理儿摆到明面上来！
　　慕微云看着许含深憋得说不出话，忽然“扑哧”笑出来。容安乾转头问道：“姑娘笑什么？”
　　“我笑王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慕微云指着宋宣和许含深笑道，“我的婚事，也不该问兄长和太子妃。”
　　楚王门客当即说道：“那你想问谁？”
　　慕微云道：“自然是我师父！既要说合，还请王爷修书一封，把家师请来。”
　　众门客面面相觑，显然是忘了慕微云拜在昆仑掌门座下的事。楚王盯着她看了片刻，笑道：“谁不知令师一闭关就是几十年，若是耽搁了，可怎么办呢？”
　　此话正中慕微云下怀，她笑道：“那我以后也闭关百年，岂不耽搁两位大人？”
　　楚王见招拆招：“姑娘不是宣称清修实为吃人，怎么还要闭关……”
　　门客连忙使眼色示意他别说了，可惜为时已晚。
　　慕微云朗然笑道：“大阵之事若为真，我自然不该清修；若是假的，当然还要复于正道。王爷觉得，大阵到底是不是耗人寿命的呢？”
　　楚王猛然住口，眼神带恨。
　　世家和玄门最近连日忙着辟谣，说朱鹤闻法场上说的话都是假的。他总不能拆自家的台。
　　如果说清修为真，那么慕微云就合情合理地可以拒婚；如果说清修为假，那更是亲口坏了大事！
　　许含深还没反应过来，刚要接话，听懂了的宋宣赶紧拉了拉他。两下僵持之际，外面有人报道：“太子殿下到——”
　　众人纷纷起身出迎。容安止一身天青藤纹锦袍，环佩随步，进来朝楚王抱拳道：“皇兄，且容弟带走三人。”
　　楚王看了一眼春风得意的容安止，将酒杯用力一放，哼笑道：“太子殿下好礼数，从人家席上带客走。”
　　容安止也不恼，拱手道：“兄长见谅，非是小弟无礼，乃是父皇要见二位大人、母后要见二小姐，弟只是奉命领人。”
　　既然都搬出了圣旨懿旨，楚王无话可说，只能放人离去。

　　陈皇后留慕微云说话到夜里，她回家简单对慕尘说了此事，留她哥哥一个人胆战心惊，慕微云兀自睡觉去了。
　　次日一早，却听她并不熟悉的侍女报道：“朱道长来了。”
　　朱鹤闻在京中没有家，慕尘做主，把他延请到长平侯府上做客，客居偏院。腊月二十九一早，他听闻昨夜的事，就来登门。
　　慕微云简单洗漱，叫人松松挽了一个发髻，披着家常衣服，走出门来接他。只见一夜大雪后，世界苍白，草木失色，有个人站在院门口，一身不寻常的绛色袍子，衬得眉目冲淡，颇为动人。
　　慕微云笑着招手叫他，问道：“怎么穿这个色？谁给你拿的？”
　　朱鹤闻道：“师姐拿来的。别说我了，你昨天……”
　　“昨天的事，我早有预料。”慕微云道，“这次我们回京，是最后能拿住我们的机会了，庆亭胡氏必然要强留你我在京中，不能放虎归山。”
　　朱鹤闻怕她冷着，拉着她往里走，一边问道：“既知是计，怎么还去？”
　　慕微云笑道：“投石问路罢了。昨天就算我争辩不过，拖住时间，自然有救兵来。楚王的损失其实比我们大，还露了底儿，去得划算。”
　　尽管宋宣一向和东宫关系不错，却到底是皇帝的宠臣，不算东宫僚属。如今楚王彻底得罪了他，不日之后，他必然要投东宫来了。
　　朱鹤闻却说：“此事没完。”
　　慕微云颔首道：“当然没完。不是我说你，你我之间，显然是你更好攻克。我猜他们不日就要来找你的麻烦。”
　　两人正掀了门帘进去，只听后面一队小厮来报，说：“陛下召见，请姑娘速速进宫！”
　　两人对视一眼，慕微云问道：“侯爷呢？”
　　小厮说：“侯爷一早陪殿下进宫去了！”
　　慕微云道：“派人去东宫，告诉姐姐我的去向。”
　　朱鹤闻问道：“要去？”
　　慕微云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见招拆招吧。”
　　朱鹤闻点头道：“我们目前还要靠陛下点头过日子，你且小心。”
　　慕微云道：“我不怕这些，只怕一件事。我怕他……提出当初你在江州提出的要求。”
　　说到那件事，朱鹤闻笑道：“我当时一心想着拖胡家下水，现在想想，其实等不等都无所谓。就算胡养正真的出现了，师父也有无数办法保住他。”
　　慕微云点头道：“但是陛下不是你我。若是此刻不答应，之后陛下是不会帮我们的。”
　　他们都很清楚，容常愿意冒着礼法在上，屡次施压，只是为了借他们的手，把世家依仗的玄门给摧毁掉。玄门若是假托仙尊的名义想散播什么谣言，比官府张贴告示来得还快。
　　可是如果慕微云能够自立，得到百姓的拥戴，容常未必想看到。
　　他需要的是喉舌，而不是自鸣的凤凰。
　　慕微云沉思片刻，拍了拍朱鹤闻道：“不必担心。最多一个拖字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