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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横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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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了一年杏花盛开之时,林蔚然正端坐于郡主府的别院之中,搬着茶具坐在殿门口的石凳上,百无聊赖地看着阿陵舞剑。阿陵在北边所受的刀伤已经好全了,现下她已经完全恢复了过来。林蔚然也是,在自己封地休养了三个多月,整个人都惫懒无比,每日就是品茗练字,甚至连赵铄邀她去平城王宫赏花都给拒绝了。
林蔚然刚端起茶杯,只见对方忽而身影缭乱,引得悠微的飓风直扑她的双眼,瞬间落英缤纷,芳馨四溢,待一切尘埃落定,她只见杯中落了几片粉白的杏花,自己的裙上更是积了一层薄薄的花瓣。
“阿陵的剑术当真是愈发好了。”她含笑望着对方向她走来。
“随便练练罢了,论舞剑之姿,我哪里能与郡主相提并论?好久没看郡主舞剑了,你要不要来试试?”阿陵将剑收入鞘中。
她将手肘靠在石桌上,轻轻摇了摇头。现在想来,从前在宴会上表演舞剑的日子竟恍若隔世,她自从腿伤之后就再也没舞过剑,想来早已生疏了。
“对了,”阿陵一口气灌下她递过的茶水,“肖大人那边传信来说,他现在已整合完手中的军力,几州刺史也都通过消息了,下一步便是要称帝......”
林蔚然认真地听着,“盛阳那边呢?”
“周云淇已将皇位禅让给白世旋,虽是这么说,可废帝没几天便暴毙了,就连子嗣也在流放的路上遇到流寇下落不明,明眼人都知道怎么回事,白世旋总脱不了干系。他虽已称帝登基,改周国为越国,可终归是有些着急,接下来就看他怎么堵天下悠悠之口了。”
“呵,此人当真是不知廉耻,回信时你只叮嘱肖大人那边,让他催促白世旋务必尽快下诏履行承诺。”
“自然,肖大人都记着呢,郡主已经说过多次了,”阿陵打趣道,后又笑了起来,“前些天凉州又托人送东西来,除了寻常的聘礼,什么金银财帛、珠翠玉石,竟还有几罐饴糖和桂花蜜,果然肖大人还是像从前一样,有什么好东西尽供着郡主了。只待北方局势一定,郡主的心便也安定了。”
“别胡说,”林蔚然佯装生气地打了她一下,又低头呷了口茶,“我挂心的倒不是这个,而是他。两年前他在盛阳横遭变故、登高跌重,我一直怕他会想不开......这些人哪有一个是好对付的,他心气那么高,别再一个不小心,把自己困住了。”
“唉,可要我说,除了他和郡主之外,谁还配得上至尊之位?这两年郡主在外面吃了不少苦,我瞧着都心疼,难道咱们回盛阳不比四处颠沛流离好些吗?”
“能回盛阳自然是好,可如果回不去......我是说,万一不成的话,也不要紧。”她拿起玉壶给两人添上茶水,微风轻拂过她额前的碎发,传来不间断的适意,林蔚然看着对方不解的神情,轻轻笑了起来。
“在这里住着不好吗?”她问阿陵。林蔚然自从战事结束后便自请留在了长宁郡封邑,设立郡主府,只按规制留下少数府兵。这里地处偏僻且远离朝堂纷争,除了偶尔受太守所托帮助重建军防,再没有什么事了。
“倒也不是不好......只是......”阿陵露出满脸愁容。
“阿陵怕不是跟着我久了,也变得郁郁寡欢了?这样可不行。”
“不是、郡主刚刚是何意?”阿陵愕然地看着她。
“过去我也觉得非要登临高位、手握大权,才对得起自己的辛苦和才干,可事情原不是那么回事。咱们离了盛阳,跟周云淇斗、跟白世旋斗、乃至跟殷国发生冲突,你可觉得开心?你且看盛阳那些人缠斗到最后,难免罔顾尊严,最后哪个不是体面尽失,活着也如同行尸走肉?何况身居高位者,难免掣肘颇多,如从前的陛下和张皇后,原是世间难得的情深,却如此惨淡收场,他们又可曾恣意?”
“郡主别说这些话,你看这乱世,到处都是民不聊生的,若再没有权势地位,可不是要人人踩一脚?不知哪天饿死在路上也说不定。”
“你说的是,”她微微蹙眉,“天地不仁,这人世间本就不是什么好的来处。后人笔下的桃花源,到底只是杜撰,找个无人可以寻到的地方躲起来,终究也只是痴心妄想罢了,何况他怕也不乐意跟我一起......”
“郡主是说肖大人吗?他怎会不乐意跟你一起?桃花源?我之前从未听过,那又是什么?”
“是说有人受够了这世道,于是便躲进了深山老林,沟渠深处。”
“然后呢?”阿陵愈发茫然。
“然后他们过上了平静的生活,直至死去。”
她露出浅笑,可这一抹笑容很快被若有若无的哀伤所吞没,“罢了,他怎会甘愿放弃多年的野心呢?我既已认定他,又想与他一起,自然愿意遂他心意,而且我也不想看他伤心失望了。”
阿陵听着她的细碎絮语,虽没大听懂,可她见不得郡主难过,只好勉强安慰道,“郡主切莫伤心,您只管在这里好好休养,肖大人绝不会负您的。”
“郡主殿下!”
林蔚然起身,原是赵铄的贴身侍卫骤然登门,除了她,连带着阿陵都一惊。
“郡主殿下,赵王殿下召您即刻回宫,您快回平城看看吧......”
他一着急便开始剧烈地咳嗽,林蔚然直觉出了大事,否则赵铄的人不会特意从平城赶来她的封邑,她连忙为他递上了茶杯。
“怎么回事?慢慢说。”
“出事了......越国人打来了。”
三日后,林蔚然赶到了平城王宫,连戎装都没来得及换便匆匆跑去了赵铄理政的明光殿。
“白世旋撕毁和约,出兵北地,此事可当真?殿下打算如何应对?”
久日未见,赵铄此刻正双目无神地瘫坐在大殿的石阶上,身边全是乱七八糟的奏折和军报,除此之外还有不少玉器茶具的碎片。林蔚然满脸惊愕地看着他,在她印象里,赵铄从来都没有对谁发过脾气,难道此事就连他也束手无策?
“阿姐,你终于回来了。”赵铄的眼睛亮了一下便再没了光泽。
“殿下,”他的贴身侍卫进门通传,“这是最新的军报。”
“南边如何了?”他有气无力地问。
侍卫不敢答话,林蔚然连忙接过军报读了起来,然后倒吸一口凉气。
“阿姐告诉我,如何了?”
林蔚然咬了咬嘴唇。
“越军已占领北方的司州,正在赵国边境列阵待发......”她抬起眼睛,直视着颓然坐在地上的赵铄,“殿下,当务之急是调兵去朔州与其对峙,阻止其继续向北推进,如若人手不够,郡主府的府兵也任凭殿下差遣。”
“阿姐不必担心,昨日我已派了万数兵马前去。”
“可白世旋是为什么?”林蔚然提高声音,随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为何突然长驱直入针对赵国?这人行事诡谲我是知道的,他这么做,是打算急不可耐地称霸天下了吗?”
赵铄一言不发,站在他一旁的亲信艰难地回话,“恐怕是了......郡主殿下知道,赵国刚跟殷人打完仗,兵力恐怕难以与越国相较,硬碰硬的话......怕是不妥。可是咱们一刀一枪建立起来的基业,若是毁于此人之手,怎么对得起赵国的百姓?”
“莫说了,带郡主回宫好好休息。”赵铄阴沉地对他下令。见他脸色不对,林蔚然赶紧示意殿内的宫人侍卫全部退下,而后走向他身边。
“你先不要着急,总会有办法的。”她手足无措地劝道,赵铄正在阶前气急败坏地捂着脸,听见她的声音,他勉强点了点头,只见他满眼血丝,嘴唇干裂,应该是连续几天都没有好好休息了。
林蔚然忽然瞥见一封似乎提到自己的文书,接着,她从地上捡起一个差点被赵铄撕掉的锦帛。
“这是什么?”她看着上面流畅俊逸的行书,自顾自读了起来。
“......朕早听闻贵国长宁郡主赵氏聪慧毓秀,柔嘉端仪,特来求娶,以正中宫,结两国永世之好......”
林蔚然抬头,这才发现赵铄眼角上有一滴泪,她甚至忘记了震惊,只觉得灵魂出窍,随后自己也慢慢蹲下身来,开始无助地抽泣。
等她坐在台阶上,抱着膝盖哭累了,只听赵铄轻声对她说道,“我叫阿姐回来便是为了躲避此事,照此形势下去,我怕长宁郡被越军攻破,想着平城在更北边,安全一些......我知道阿姐怎么想,便说你已经跟凉州订了亲,万一哪日平城也被攻破了,你就快马去凉州、或者去大姐姐那里躲一阵子。”
这显然是不行的。白世旋的野心已昭然若揭,不仅赵国,还有凉州都护府、北地各州郡,甚至还有殷国,他怕是都已经算计上了。躲?她能躲到哪里去?
“阿姐别多想了,看这架势,白世旋那个混蛋打过来是迟早的事,我本想着先安定下赵国,没想到居然有人如此虎视眈眈......这跟你没有关系,他写这劳什子丢过来就是故意挑事的,想让咱们坐不住先出手,可我赵国铁骑未必打不过越军。”
“你是说,他是故意来挑事的?”林蔚然也恢复了理智,开始认真思考,“这样看来,干脆对这封文书置之不理就好了?”
“对,他打过来咱们就迎敌,这本是男人之间的事,何苦欺负你一个女子。”他不知从哪里拿了酒出来,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甚至拿壶往嘴里灌。
“快停下,你不能这样喝......”林蔚然起身想要抢走他的酒壶。
“你知道吗?我情愿来求娶你的是肖熠。”他看着她哈哈大笑,全然不顾她眼中再次噙满了泪水。
几天过后,朔州边境倒是并无异动,两军依旧整齐列阵、安营驻守,只是又有军报传来,说是白世旋又派了一股军队,前往凉州都护府,领兵的是他的亲信。林蔚然让阿陵打听凉州的消息,得知肖熠那边也被越军的突袭搞得自顾不暇,便写信问他索要盛阳城中黑翎卫的全部资料,只是他迟迟不回信,也不知道人在何处......
这样下去不行!白世旋来势汹汹,怕是早就作此打算了,若他已整合盛阳的兵力,再加上南边几州的府军,在人数上便跟北方不相上下,谁也没有明显的胜算。可如今跟殷人的战事刚刚结束,无论是肖熠还是赵国都需要时间备战,哪怕只是杯水车薪,总不能这样仓促之下迎敌。为此她已决意前往盛阳,可又不能接受白世旋的求娶,那么,她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一个能保证自己平安无事的理由。
“你疯了吗?自请去越国?你当真不顾惜自己的安危吗?”赵铄收到阿陵的通传后便气冲冲地闯入了郡主的寝殿,甚至连礼节都不顾了。
“小七,你听我说,”林蔚然把他按到席上坐下,脸上并无黯然神伤,而是一片阴森森的寒气,“越国狼子野心,躲是躲不掉的。他既然都敢对我指名道姓,我不去岂不辜负他的期望。”
赵铄见她神色如常,也跟着冷静了下来,“阿姐是何意?”
“白世旋着急称帝又迅速出兵,为的就是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林蔚然目光炯炯,不住在室内踱步,“他这么做,不过是看咱们和凉州刚跟殷国打完仗,军队疲惫不说,银钱粮草更是短缺,军队也需要重新整饬。”
“那又如何?趁人之危者,小人也。何足以惧之?”
“我明白,可我们不能跟他硬碰硬,至少不能是现在,”她安抚住赵铄的情绪,后禁不住冷笑,“这会儿他哪有什么心思娶亲?你说得对,他是算准此举会激怒赵国和凉州都护府,弄得两边人心惶惶,他巴不得你们仓皇之下出兵应战,好趁乱将你们逐一歼灭。也就是说,他矛头对准的是你们,不是我。而我此去盛阳,为的正是瓦解其成算,与之周旋,同时离间朝臣,让其暂缓出兵,为你们争取时间,才是上算。”
“阿姐所言不无道理,可你呢?你既知道自己的身份,就应知他一定会拿你为质,开战之后你又如何全身而退?”
“这倒是不难,”林蔚然轻笑,“黑翎卫在盛阳实力尚存,又通晓城中地形、皇宫暗道,到时我随机应变,足以自保。留在这里,所有人都是死路,而入局的话,起码有一线生机。”
见赵铄的目光中依然残存着忧虑和狐疑,她只是笑笑,“你不必为我担心,我又岂是任人宰割的?该轮到白世旋担心了才对。”
接着林蔚然轻敲了一下桌子,示意赵铄看向桌案上的军事推演图,“这才是你当下应该考虑的事。”
“那你以什么名义去盛阳呢?”他强压住自己的脾气,“你要嫁给他?”
“怎么会?当然是以使者的名义去求和。”
“那他未必肯答应。”
“我自有办法让他答应,你来看。”
几日后,林蔚然便身着郡主冠服,由百人护送前往盛阳,同时赵铄发出国书,表示请求越国退兵,两边停战,让长宁郡主带着使团去商议条件。
此刻一切正如她所料,赵国军队已然顺利得手......林蔚然出发之前,曾向赵铄献计,派赵军绕行至司州东北侧,先占领其东部郡县,再对其腹地发动突袭,同时派部分人马驻守朔州边境,让身处司州的越军两面受敌。
等林蔚然乘坐马车抵达河阴时,白世旋已经收到了司州的噩耗,称越军被围困,粮草日益不足,想从并州借道返回,也被当地府军挡了回去,现在几乎四面受困。于是白世旋不得不重新下达国书,同意赵国使者出使越国,商讨和平条件,求娶郡主之事暂且压下不提。
此刻林蔚然刚到达河阴郡的驿站,等安顿好了,她迫不及待地问阿陵,“凉州那边可有消息了?”
“上次肖大人给我写信,说他已经派人过来了,许是还没跟我们接上头。”只看阿陵支支吾吾含糊其辞的样子,林蔚然就猜到了肖熠是何反应。他肯定不会同意她去盛阳,而且肯定还冲阿陵发过脾气。
“那你记得一路留下黑翎卫的信号。还有,驿站附近多加强些人手,我瞧着当地的太守似乎对我们很是不满。”林蔚然瞥了眼粗陋的茶具。
“那是自然,你忘了,这里曾经是周云淇的封地,多数官员都是刘氏门生,”阿陵已安排了一队护卫在附近驻守,“不过你放心,我们这次带了这么多人来,个个都是赵王挑的精锐,绝不会再出事了。”
“但愿如此,”林蔚然看着渐渐变暗的天空,关上窗户,“罢了,明日就启程吧,这个是非之地还是不要多待了。”
河阴地处盛阳北侧,已经离盛阳很近了,几个月前肖熠刚刚在此击败刘太尉的军队,现在又被白世旋夺了回去,加上当地本身就有乞活流寇,还有从前刘氏的旧部,势力纷杂,混乱不堪,谋杀斗殴如同家常便饭,林蔚然深知此处不易久留,可再往南走,就是白世旋的地界了。
第二日清晨,等林蔚然坐上马车,还没走出城门,便听见一阵喧闹之声。阿陵警惕地探身去看,只见为数不少的蒙面刺客正与使团打斗,兵戈相撞之声传来,她着急地想要去看,却始终护在郡主身边,而林蔚然压根没有在意,她只闭上眼睛,静待着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忽然一道寒光袭来,阿陵眼疾手快地用匕首挡下了冷剑,剧烈的声响让林蔚然惊醒过来,她下意识地闪避,完全没注意摇摇欲坠的马车正在倾倒。待她连人带车翻倒在地之前,有什么人扑了上来,一手护住她的头,用身体帮她挡住了砸在身上的木框。
“你是谁?”林蔚然睁大眼睛,声音都在颤抖。那人将她慢慢拉起来之后,似要把她拖进郊外的树林,他黑衣蒙面,可她觉得对方是如此熟悉,她小心翼翼地开口,以确认对方是不是内心所想之人。
“我先带她去林子里躲一躲,这里交给你了。”肖熠向阿陵交代。
“肖大人放心。”阿陵回话,一剑砍向冲上前的刺客。
等四下无人之时,林蔚然才不管不顾地抱着他哭了起来,肖熠将她扶到树下,又看了看她是否扭伤脚踝,这才悻悻地揉了揉刚刚被砸痛的胳膊。等林蔚然哭得差不多了,他才坐到她身边,重新将她搂进怀中。
“肖大人怎么突然来了?”林蔚然委屈地抽泣着,此刻她的眼泪已经打湿了他的衣襟。
“阿蔚,不要去,”他抓紧她的手,“我此次率轻军秘密前来,除了备战,便是为着此事,河阴便已如此危险,你若再往盛阳的方向走,出了什么事我不一定能护住你,万一白世旋对你做什么......”
“可是......”
“你便与他约定于此处谈判,我虽带的人不多,却也足够收拾河阴的贼寇了。”
“这恐怕是不成,”林蔚然脸上重新写满了担忧和无助,“他已下达国书,邀我去盛阳,何况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是我留在河阴,白世旋绝不会冒险前来。若他还肯派人敷衍,能拖一阵子还好;若他不肯,直接出兵,赵国怎么办?你又该怎么办?他赶在你之前登基称帝,便是为着争抢时间,肖大人决不可仓促应战,一定要准备充分,将其一击而中才好!”
“他要打便打,我不要你冒如此风险,何况我与他早晚有此一战,无论结果如何,成王败寇,我都认了......”
他握紧她的手,脸上露出罕见的释然,而后他轻轻抚过她的额头,“可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都是我不好,是我一直没能照顾你周全,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再卷进危险了,趁着局势还没大乱,你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无论身处何地都要先顾好自己,明白了吗?”
“不行!肖熠,如果没有你,我是不会好的!”此刻她已经泪流满面,“我再也不要整日担惊受怕,我再也不要你去打仗了,我们走吧,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平静度日,不要管什么白世旋,也不要管什么皇位了,荣华富贵、权势高位,我已什么都不想要了,我只要你在我身边......”
不知为何,一见到他,她心中所有的隐痛、脆弱和欲望都无处可藏了,这些话甚至是脱口而出的。
“阿蔚,你别哭。”他紧紧抱住她,眼泪也跟着簌簌落下。
“我们一起走,好不好?”她口中不断重复着这句话,虽然心里清楚他不会同意,也没办法同意。
命运仿佛一直再跟她开玩笑,当她放下一切、看淡得失后,好像有一只巨大的手,重新将她嵌入权斗的齿轮,让她在这个漩涡中不得挣脱。或许,从她来到这里的第一天,从她见到肖熠的第一天,她就已经变成了这一齿轮上的铁链,而非在它面前犹豫不决的猎物,她以为自己是清醒的过客,可早已只身走进画中,此刻已是画中人,再也无法挣脱。
可她原本就是个不该存在的人,来到这里本来就在她的意料之外。她曾是那样飘飘忽忽的一个人,无所谓生死,也无所谓际遇,但肖熠不同,他有某种让她羡慕至极的力量,那种力量能将她拽到地上,让她愿意暂且待在这里,让她不知不觉地跟随他的脚步。可事到如今,她不得不强迫自己做那个可怕的假设,如果肖熠不在了,她该怎么活下去?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虽然说到底,她的生命可能原本就没有什么意义,从来到周国的第一天起,除了肖熠,就没人告诉她自己应该如何在这里生活。
“我不能跟你走,”肖熠最终还是说出了这句话,“不去一试,怎么知道无法取胜呢?即便不为着什么帝王将相、功名利禄,我一样也会豁出性命解决白世旋这个混蛋,他背信弃义、为非作歹,有他在一日,你终归是不安全的,不除掉这个祸害,我怎么能安心?”
“可我怕、我怕你会出事,那样的话我也活不成了......”
只见肖熠像往常一样替她擦干眼泪,林蔚然抬起头时,发现他正温柔地对自己笑着,眼睛也亮晶晶的,她不自觉地被他的目光吸引了过去,甚至逐渐止住了悲伤。
“你不可以如此悲观,林蔚然,”他低声唤她,原来他一直都知道、也记得她是谁,“世事难料,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好好地活下去,万万不可自暴自弃,失了心神。经历了这么多事,你应知自己不是平凡女子,自从离了盛阳,听说你不仅出兵朔州、在赵国崭露头角,就连上了战场都能平安回来,我原以为阿蔚笨手笨脚的不会做事,现在看来是我担心过甚了。”
林蔚然知道他在哄她,自觉有些羞赧,“上次若非肖大人及时相救,我怎能平安回来,想来我还没跟你郑重道谢呢。”
“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只是当时的境况那样凶险,如今殷人还不是被杀光了?待我除掉白世旋后,这世上就再也没什么人会威胁到你了。若一切顺利,我便即刻接你去盛阳,与你共赏天下,我等那日已经等了好久了......”
说到这儿,他眼中流露出毫无掩藏的渴望,从前即便在她面前,他也从未如此赤裸地展露出这种野心,接着他话锋一转,眼神黯淡下来,可语气依旧坚定有力,“若一切不尽人意,即便我真的不在了,你切不可为我牵挂困扰,更不可寻仇报复,只需安顿自身、遂心而活。以你的本事,总不至于把自己饿死了,何况还有我前前后后送往郡主府的聘礼。若你能安好,我便此生无憾了。”
“不,我不要这样的事情发生,”林蔚然眼中还带着常日以来积累的惊惧和忧郁,可听到他的话后,里面却燃起越来越多的火苗,“肖熠,你从前答应过我的事,可还作数?”
“什么?”
“你说过想与我一起,想与我一起体验这世间美好,我都记得。我也想与你共赏这世间万物、四时风景,无论杏花微雨、戈壁黄沙、元日灯火还是万里山河......”
她的眼神变得愈发笃定,只见她用力抓紧他的手,“所以我要去盛阳,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单打独斗,我要帮你,为你也为我自己的将来。你救了我这么多次,我不能看着你因仓促疲累功败垂成,去盛阳的话,黑翎卫的势力犹在,我多少能为你做点事。”
这便是了,虽然现在他对权势的野心不再是她的野心,可她到底跟刚来这里时不同了。她虽然仍会忧思烦乱,但起码不再飘飘忽忽地活着,不再对周遭的一切都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也不再一心想着依附于谁、把别人当成靠山。仿佛是被他所感染,现在的她总有勇气迎难而上,实实在在地解决困境,实实在在地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
又或者,她一直以来都在下意识地迎难而上,只是她很少觉察到自己的想法,遑论觉察到自己的力量。
而现在,她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她想要帮助他、保护他,就好像他一直以来护着自己那样,她要为他们挣一条活路,甚至挣一个美好的未来。
她有能力一试。
肖熠认真地听着,愈发入神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聚起越来越多的光芒,他竟不自觉地沉迷其中,正如一直以来那样。他早知她是一个如此美好、如此令人钦慕之人,因此不忍心别人欺负她,不再想让她独自面对危险的处境,与其如此,他情愿自己代她经受这一切。
“不行,白世旋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人。”他的语气依旧强硬。
“肖熠,你相信我。就算我待在盛阳什么都不做,有这么个人质在手,白世旋多少也会放松警惕,不会对你和赵国苦苦相逼,无论和谈结果如何,多拖一刻钟便可为我们增加一分胜算。只是......到时他们为了扰乱军心,无论传来何等关于我的消息,你都不要相信,只信我能在这世道里活到现在,加上黑翎卫和皇城暗道的协助,我从盛阳脱身自不成问题,还请肖大人予我所需之物。”
“郡主,人都已经解决了,赵国的随从问您什么时候上路?”阿陵过了好久,才朝着树林的方向走来。
听闻此言,林蔚然眼中浮现出越来越多的光彩,随后她笃定道,“何况我身为赵国的王女,自从来到此处,便享受郡主的衣食俸禄,此刻断不能丢下赵国不管。”
肖熠痴怔地看着她的眼睛,知道她心意已决,但凡她认准的事,甚至连自己都没办法与之抗衡。真是奇怪,她明明看起来是那么柔弱自弃之人,可她似乎从来都没有真正明白自己拥有多么强大的灵魂,它总能在绝境中爆发出令人惊叹的力量,让他为之折服倾倒,让他对她坚信不疑。
“你要的资料和盛阳皇宫的暗道地图,我会派人给你送去,到时薛姣也会帮你,有什么事情,你让她帮你去做便是,”肖熠挣扎了良久,最终背过身去,似乎不忍看她离去的背影,他的声音有些颤抖,“阿蔚,答应我,活着回来。”
“一言为定。”
她破涕为笑,似乎想到了什么,望着他的背影郑重行了个礼,“肖大人如此待我,扶持顾惜之恩,阿蔚无以为报,只作剑舞一曲,愿不辜负君意。我便先入盛阳一步,静候肖大人佳音。”
肖熠只听见宝剑出鞘之音在他身后划过,他忍不住回顾,见风木潇潇、四林震动,一女子立于树间,英姿勃发,柔婉之姿伴着凌厉之气,连同旧日的记忆一同向他袭来。他想起了那年宫宴上她的剑舞,那时的她还没有被战争和流离侵染,只回顾一笑便足以惊动四座、倾国倾城,如上神一乐,便让世间之人俯首。此时的她素衣简饰,未有洛神华裳飘带之姿,面色却依旧皎若初月,不失秀容,她身形瘦削了很多,此刻竟如苍木崎岖蜿蜒之态,柔折灵动,却又铮铮有力,她倏然回目一瞥,眼睛里面夹杂的凄哀与眷恋让他怔然后退,眼泪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他吞下呜咽,久久不能出声。
等郡主重新登上一辆马车,肖熠踉跄地跑到路上,静静地望着她的车队缓缓离开。直至他们消失在一片半透的日光下,过了良久,他才问手下人,“河阴郡府那边怎么样了?”
“肖大将军放心,高将军已然攻下郡府,太守等人全数归降。”
“好,想必几日后越军听到消息一定会来,传我命令下去,若发现援军,立刻埋伏在城郊的树林和街道上,佯作弃城而逃。”
“是。”
五日过后,等肖熠以诈降之计,歼灭前往此地的数千援军,总算是把河阴收入囊中。北方已基本平定,河阴毗邻沙河,是极好的进攻据点。拿下此处,白世旋应该有够慌乱了。
待肖熠携带亲信返回凉州,偶然途径郊外的树林,此刻天色已暗,在一片杜鹃和鹧鸪的凄厉声中,肖熠想起了与林蔚然分别的场景,也不知她此刻是否已经平安到达。神思游离之时,他看见一个似被废弃已久的寺庙耸立山间。他下了马,命令随行之人停下歇息,自己则默默走进庙中,在一尊残破到无法辨识的神像之前缓缓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