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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围炉 ...

  •   四王子的领地位于赵国北边,到朔州还有一定的距离。她们先是越过边境回了赵国,拿着阿陵带来的通关书信和令牌,便一路都有人照顾接应了。

      一路上,林蔚然听阿陵说起她们分开后的经过。幸好当时阿陵只是腹部被划了一刀,出了不少血,但到底没伤到要害,保住了性命。可她的左眼,据阿陵说,当时就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幸好她有随身携带的药,等伤口的血液凝住后,阿陵从那群被杀的平民身上拿了点殷人搜刮剩下的食物和盘缠,便往南边去报信了。赵铄还算有良心,收到消息后即刻派暗卫一路寻找郡主。阿陵因为伤得太重,便留在后方休息,顺便往肖熠那里递了封信,虽说她本也没报太大希望,毕竟他行踪不定,当时又战事繁多。

      “郡主,我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对待你,都怪我没用。”阿陵听林蔚然说起她在殷国的事,脸上泛起无限的自责。她自从奉命待在郡主身边,便接到肖熠的死命令,一是监视她的一举一动,二是保护她的安全,作为黑翎卫出身的暗卫,她自知没完成任务,便无颜去见主上。可现在不仅肖大人,她面对郡主更是无地自容,一看到她苍白的脸,心里便止不住地难受。

      “这怎么能怪你?我何尝不是......居然连你都没护住。”林蔚然故意让视线不去触碰她的眼睛,怕她再伤心难过。

      好在,现在一切都没事了。等她们到达朔州时,还有几天便是除夕了。赵铄的计划很成功,东北方向的进攻确实让殷人自乱阵脚、溃不成军,但随之而来的压力都给到了西南,他们在朔州边守边退,经过几场苦战才合围成功,歼灭大多数敌军,之后又忙着收复失地。看着被殷国铁蹄践踏的城池和村庄,赵铄下令重建兵防后再班师回朝,来年才好恢复生产、大兴土木,于是索性就留在了长宁郡过年。因为打了胜仗,军队里倒也没有哀声一片,士兵们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

      “阿姐,你没事吧?”赵铄听说郡主回来了,便匆匆从王账里出来迎接,他看到林蔚然真真切切地站在他面前,甚至不顾礼节地冲上前去将其抱住。相比言行莽撞的赵铄,林蔚然则比他淡定许多,她先是不知所措地出言安抚,在他的情绪逐渐消退后,适时挣脱了他的怀抱。

      “都是我不好,”此刻赵铄正在拭擦着眼睛,说话都有些上气不接下气,“阿姐要是再不回来,我就真的不知如何自处了。”

      他倒是有些自知之明,林蔚然冷漠地想,敷衍完他便立即回到了自己的营帐。

      她的待遇一切如常,因为新年到了,账中的炉火很足,除此之外还是干冷难耐。到了除夕夜,赵铄在王账里宴请了所有功臣,包括郡主这个不太合格的战士。所有人都在赞赏赵王少年英雄、骁勇善战,气氛好不融洽热闹,对比之下,除了长宁郡的太守和官员,再无人同郡主有所致意。不过林蔚然也不在乎这些,她整个人都沉浸在久远的回忆中,她想起了去年此时的光景,想起了肖熠、年夜饭和御湖。她悄悄离席,落寞地出了帐子,站在荒地上望着远方。她昂起头,本想对月寄相思,却发现天空是一片明净的灰白,须臾之间,似有凉凉的东西落在她的脸上。下雪了。

      她伸出手,任由漫天飞舞的雪花落在她的手上,尔后朱唇微启。果然,无论何时何地,看到雪总是令人开心的,好像自己的心情也能随着雪花一般,轻轻地漂浮在空中,无忧无虑,无牵无挂。待她神思游离之时,只听见沙沙的脚步从身后传来,接着周身传来了温暖,原是有人为她披上了斗篷。

      “这么快就吃好了?怎么不多吃一点?”她笑着捋过头发,系上带子,又把兜帽好好戴在头上,瞬间绒白的雪花没入了额上的风毛,“对了,肖大人回信了吗?这会儿他到并州了吗?”

      她转头问阿陵,没想到站在她身后的竟是赵铄,她吓了一跳,连忙触电似地躲开,然后低头行礼。

      “阿姐现在可还能骑马?咱们去个地方。”赵铄露出一个苦笑,趁势掩住脸上的落寞。此刻他已脱下铠甲,换了身黑色的常服。阿陵许是得了他的吩咐,正远远地站在后面,担心地朝这个方向看来。

      她睁大眼睛,茫然地看着他,见他似没有恶意,他身后的侍从更是面带笑意,林蔚然虽不知就里,却也答应了,“自然无事,臣女遵命。”

      等阿陵帮她牵过马,他们一行几人离开后,赵铄带她去了郡府城边的瞭望台,此刻雪已渐渐大了,石阶上已覆了一层绵绵的白沙,马靴踏在上面,还有窸窣摩挲的声响。她登高望远,只觉此处视野无尽开阔,在零星的油灯下,雪花愈发细密地充盈着她的视线,连近处的荒地都没平日里看上去凄凉。远处的戈壁和沙地浸在雪光之下,镶着一层银边,更是瑰丽壮观。她依稀记得那日殷人便是从此处大肆入侵,可她现在竟完全辨不出了。直到冷风吹到脸上,她才回过神来。

      “你带我来瞭望台做什么?”她问赵铄。

      “请郡主殿下入内。”赵铄朝她作了个揖,像在珍宝斋时一样嬉皮笑脸。

      她推开门,发现肖熠和他的亲信早已等在了里面,众人围着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圆锅,跟她在平城王宫吃过的火锅一模一样,它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白烟,食物和香料的气味直钻鼻孔。林蔚然看着眼前之景,只觉暖黄的明光乍然嵌入了幽深的白夜,也刺入了她的双眼,温暖的气息连同巨大的幸福一起扑面而来,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兜帽掉在了肩上,任由雪花一片一片落入她的发间。

      “火......火锅?”林蔚然过了半晌才张开嘴巴,之后瞬间哭出了声,然后又笑了出来。

      “怎么还真哭了?”肖熠连忙起身拉她进去坐下,又帮她摘下斗篷,轻轻替她擦干眼泪和头上的雪水。此刻阿陵、赵铄和他的亲信也都围了上来,毕竟还在武场,几个人也不讲什么身份规矩,纷纷落座后便动起了筷,一边说着托郡主殿下的福,一边吃了起来。

      虽然古代的火锅里没有辣椒,但是殷国这边特产的香料和胡椒也不算差,林蔚然吃得很是满足,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她做梦都想再吃一顿火锅!赵铄此前在平城王宫宴请过她一次,可当时她初见赵铄、难免拘束,之后她只在信中跟肖熠提过一次,谁知今日竟又吃上了!她心里暖暖的,却又有些酸楚,被呛了一下后瞬间打起了喷嚏。

      “怕不是冻着了?”肖熠连忙一慌,赶紧握住她的手,全然没注意到满桌的人都在低头憋笑。

      “对了,我还忘记问这些天肖大人去哪了,怎一直不回信,原是躲在这里了。”等吃了一会后,林蔚然终于想起肖熠正坐在她身边,于是委屈巴巴地小声说道。见肖熠凑过来给她夹菜,她本想瞥过脸去,目光却被牢牢吸在了他的身上。这是她自盛阳分别以来第一次仔细看他,他眉宇间多了好些皱纹,皮肤也因为凛风而有些干燥,人瞧着虽然没有往日的意气风发,倒也没有哪里不好。

      “我也是刚打完仗才往南返,只比你快一步到朔州,想着与你多日未见,哄你高兴还不乐意?”肖熠见她还是老样子,一边对着她打趣,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路上奔波,信是真的没有收到,否则也没法子给你惊喜了。”

      “你身体还好吗?有没有落下什么病根?”她想起肖熠在盛阳牢中的情形,不禁十分害怕,便拉着他的手问道,顺便抬起他的胳膊转了转。

      “肖大人都千里走单骑把郡主救出来了,怎会有事?”他旁边的高将军笑着插了一句。林蔚然不信,依旧用疑惑的双眼盯着肖熠。

      “确实无碍,只是左边肩膀冬日里偶尔会发痛,倒不影响骑马打仗,”肖熠解释道,“你的腿呢?可有大碍?”

      林蔚然自盛阳宫变那日出来,只有这一处刀伤动了骨头,又因多日忧虑且长途跋涉,虽然痊愈肯定是痊愈了,但冬日里一骑马还是会隐隐作痛,风湿是这个时候常有的事,她知道肖熠伤得肯定比这严重得多,可她还是淡淡地说,“我这腿伤都是一年前的了,比你轻得多,早已不疼了。”

      “肖大人那边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回凉州?”赵铄突然发话。

      “托赵王的福,西北那边算是收复失地,接下来就等赵王修整故土,我再送贺礼。”虽是闲话,可肖熠话中的锋芒却未曾减弱,他意味深长地给了赵铄一记眼刀。幸好郡主此次有惊无险地脱身,否则赵铄怕是没法坐在这里了。

      “彼此彼此,我更要感谢肖大人鼎力相助,”赵铄自知闯下大祸,这段时间一直对他低眉顺眼的,可此刻他竟当着郡主的面给自己脸色,一股无名之火涌上心头,“若非肖大人仗义相救,郡主才能安全脱身,赵铄代赵王室谢过肖大人,也多亏肖大人派援兵数百,又出良策,与我等合力歼灭敌军,赵铄恭贺肖大人收复凉州都护府全境,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当真是一段佳话,赵国愿与凉州都护府重修旧好,共戍北境平安。”

      虽然这话恭敬至极,可林蔚然总觉得赵铄阴阳怪气的,好好的除夕夜还故意提人家的痛处,她积攒多日的不满索性也不藏着了,于是她开口道:“赵王殿下所言极是,多亏王爷神机妙手,布局得当,振我赵氏朝纲,也算是光宗耀祖,只是不知这棋盘上的棋子故意给人扔到地上,踩进泥里,是否也会觉得王爷功绩卓著?”

      此话一出,赵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即便是过去作为小七的时候,他在人前也表现得很好,从未露出过半分这样的表情。他放下筷,说了声“我出去一下”,便去不远处的岗亭中待着了。林蔚然不解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肖熠在一旁不屑地轻哼,随后又一声冷笑。

      等吃完火锅,四下无人时,肖熠轻声对林蔚然说:“其实赵铄说的没错,我得早日返回并州,年节后还有其他事情要做,怕不能一直留在北地。如果回信晚了,你别生气。等一切安定下来,等我再无后顾之忧时,我才敢考虑跟你一起的事,否则我真的害怕......我怕万一事败,你会因我受到牵连,身首异处,或是耽误你一辈子......在赵国待着起码要比跟着我四处奔走好些,我不忍心看你受苦,我已跟赵铄立好约定,他再也不会让你置身险境了。”

      林蔚然抱住肖熠,抓着他似不让他离开。她了解他,知道他不是随意之人,她的性命荣辱对他来说太过沉重,他怕自己无力承担,因为过于在乎而追求完美的时机,追求万无一失,从而将自己紧紧地压着不得喘息,让她看了有些心疼。可她亦知世事无常,经历过生死边缘,因而不想与他错过,抱憾终生。可终究......肖熠说的话,她不忍心反驳和对抗,他有他的抱负和野心,她便觉着尊重他的选择,或许能让他舒服一些。而她,或许只是适应不了聚少离多、鸿雁传书与离人心上秋。

      “那么肖大人多留几日,等雪停了再走好吗?”她吸了吸鼻子,而后靠在了他的肩头。

      “好,”他笑着搂过她,睫毛上却沾了一层薄薄的泪雾,随即他吻上了她的面颊,“答应我,等我来赵国找你。”

      等她在漆黑的夜里悄悄拂去泪水,跟阿陵牵马准备离开时,黑暗中出现了一个声音:“阿姐当真是这么想我的?”

      不然呢?林蔚然心想。可这话终究还是被她咽了下去,毕竟二人将来还是要打照面的,于是她缓和了语气,勉强对他说,“你别多想,我只觉得你在除夕夜提人家的痛处不太好,肖熠心里其实很介意这回事。刚才是我一时激动失言了,赵王殿下大人大量,还请不要怪罪。”

      待她话音落下,四处便只剩下一片寂静,只有冰凉的雪块时不时吹打在他们身上,伴随着低沉幽咽的风。

      “那我呢?阿姐跟他关系好,知悉他怎么想我管不着,可我也只有阿姐一个亲近之人在身边了......”赵铄的声音有些颤抖,似乎对他来说挤出这几个字并不容易,他还正在气头上。

      “因为我跟他关系好,你就要置我于死地吗?”她的声音如刀锋一般冷冽刺骨,接着她毫不留情地补充,“臣女怎敢以赵王殿下亲近之人自居?万一哪日没能满足殿下的心意,得罪了殿下,或者挡了殿下的路,怕是会招来杀身之祸。”

      赵铄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因为激愤而急促喘息着,过了好一会他才重新开口,“阿姐,难道你一直都是这样想我的?”

      她索性跟他摊牌了,于是恢复了往日同他说话的口吻,“小七,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让我坐镇西路,你我不算陌生,我资质不如你,最多能坐在席间谋略一二,上马打仗之事并不擅长,如果你只想利用我胁迫肖熠出兵相援,而非不顾我的死活,你大可将我软禁于平城王宫,可你却硬要我来朔州。你当真不明白我和阿陵一旦卷入战乱,大概会是个什么下场吗?恕我没办法一边被人罔顾性命,一边还要被迫称好,成全别人的脸面功名,至少过去在盛阳时,我对复国之功虽不敢忝居你之上,但至少待你真诚,不欠你任何。”

      林蔚然说完之后便后悔了,凡事她都能看得透透的,其实大多数时候,只要自己心中有数就好,没必要把一些隐秘而龌龊的心思搬上台面来讲,只是今天赵铄好像吃错药一样咄咄逼人,现在还一个劲卖惨求她原谅,实在是大可不必,甚至令人生厌。

      他一句话未说,直接拂袖而去,走向了一旁的树林。

      “郡主,你别跟他生气了,”一直等在远处的阿陵走上前来,“他也一直在为你的事操心,若非他奋力施救,几次派暗卫出手扰乱大王子营帐,肖大人怕是不会这么顺利地把你带出来,赵王为拖延时间跟大王子谈判,着实也使了不少手段,才保住你没被杀掉。”

      “当时我比你还气他,他刚到朔州问我此事经过之时,我差点拿短刀插进他的脖子。可他把营帐里的人都赶了出去,流着眼泪说都是他的错,他意图向肖大人借兵为真,可若非假郡主的流言横行,甚至他还有些旧部想对你暗下杀手,他不得不在军中帮你立威,否则他绝不会带你来前线。”

      林蔚然怔住了。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她一开始便对他有极强的防备心,又或者说,离开盛阳后,她早已无法向任何人敞开心扉,因为曾经的教训太过惨痛,而学会了以恶视人。或许赵苑说的都是真的,他从来没有、也未曾想过加害于她,只是林蔚然深谙权力的游戏中的生存规则,不得不先做出防备的姿态,却因为先入为主的抵触心态,反而对他造成了误解?

      一瞬间,她突然想起了珍宝斋,想起了那个整日跟她说笑、会给她做玉石珠坠哄她开心的小七。算了,她不想与他计较了。何况从殷国捡回一条命来之后,她也什么都不想争了。

      随后林蔚然独自一人走进树林的边缘,“小七,对不起,别再生气了。”

      赵铄用手撑在树上,背对着她,连兜帽掉下来了都不自知。

      “是我误会你与我争权,才让我身涉险境,不知你为了救我出来,竟如此劳心劳力......只是以后,你大可不必为我如此费功夫,将我放在一旁,置之不理就好了。”林蔚然笑着宽慰他。

      见他还不理睬,她只好走上前去帮他戴好兜帽,“别生气了,我以后再不会错怪你了。”

      赵铄似乎有些吃惊,他终是忍不住转过身来,伴着娑娑的声响,身上的雪花簌簌落下。

      “可我刚刚说的都是真的,我明白阿姐有心上人,不敢奢望其他,只是想多与阿姐相聚,可谁知明年除夕你会在谁的身边,你会在哪里......就算为着我们在盛阳的情分,就算为着、为着我是你的家人......”他非常不情愿地挤出这个词。

      “阿姐可否答应我,无论世事如何,明年仲秋,阖家团圆之时,阿姐定要与我相聚。就在此处、你的封邑,我们还在一块庆贺,如何?”

      “好,我答应你。”她帮他掸掉斗篷上积落的雪块,看着赵铄逐渐破涕为笑,同她一起走去牵马,只觉得压在心口的愁绪又往下沉了沉。而她此时唯一能做的,便是陪他言笑晏晏,如同寻常的亲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围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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