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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千乐宫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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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时,舱窗外已经一片夜色了。
她懊恼的从榻上弹起,试图清醒几分。也不知道他们谈的如何,准备怎么处置唐秦,要是再交给谢亭云看管,就更没有机会了。唉,本想趁他们商议时,去找唐秦,结果睡沉了。
她起身走出客舱,甬道的舱壁凹龛里,燃起了柔黄色的烛光。沿着来时路,她慢慢往前走,忽然前方木舱门里,闪出一道白影,急匆匆走向甲板。
那身影高瘦,宽阔,像是男子的背影。她第一反应难道是唐秦?毕竟千乐宫弟子里,只有他一名男性。
她心中一喜,快步跟上白影,见其踩着外层船舷,飞身掠上三楼。心中更多信了几分此人就是唐秦。
但当她爬上三楼时,白影已消失不见。
她目光扫向三楼船舫,一共只有四扇舱门。其中一扇半敞开的舱门上,挂着静悟室的匾额。她没有犹豫,走了进去。室内一片漆黑,仅视线深处亮起微弱的烛光,越往前走,便能借着微光,看清室内的摆设。两边分立着两排高大的书架,架上摆满了书籍、画卷。沈千铃略感不对劲:唐秦这小子这么爱看书吗?
一直走到舱室尽头,忽见贴壁的长桌案台上,左右莲花烛台中间,赫然站着一具白色人骨。
“我去——”沈千铃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
这是干啥?
千乐宫这是什么癖好?室内摆放人骨?
她长长呼吸了两下,压下心头的恐惧。两手撑着案台又站了起来,撩起薄纱,黑亮亮的眼睛盯着人骨,从脚趾骨到头盖骨,得出了两个信息——这是名女子的尸骨,还是千乐宫重要人物。因为她的右手指骨下,压着一架七弦古琴。
所以她是谁呀?
沈千铃抬眼望着对方的窟窿眼。偏头想了想,难道是两位宫主的师父,千乐宫第四代宫主?好像也用琴来着。
唉,不管了,找唐秦要紧。
沈千铃脚迈出一步,脑中一个稀奇古怪的想法闪过,促使她又退了回来。来都来了,不知道这具人骨算不算千乐宫的珍宝,她若是和千乐宫的第四代宫主握握手,应该也算一件值得炫耀的事吧?
嘿嘿。
想着,手伸向了人家的左手指骨,还没握住,只轻碰了一下,就把人家指骨碰掉了,‘咚’摔在案台上。沈千铃张开嘴巴,傻眼了。她还没来得及去捡,只听‘咚咚咚’——手骨掌、小臂、大臂、胸骨、头骨,全都散架了。
“妈呀。” 又闯祸了。
无力支撑的七弦古琴摔在案台上,发出‘铮’地一声琴鸣,下一瞬,两侧的书架中,‘嗖嗖’弹出两道琴弦,锋利的像一把刀袭来。
她猛地蹲下,那弦刃从她斗笠上方切过。紧接着,数道琴弦,再次袭来,要把她切成好几片的样子。
她手上没有武器,只能躲闪,忽然想起随身带着六刃玄骨扇,便掏出来,‘唰’地打开,在琴弦近身时,她挥动扇刃迎上弦刃,只见一道白光闪过,琴弦立刻断了,两根弦落在地上,那琴音也停下了。
正要松口气呢。岂料,面前的舱壁后,还有一间密室,投出两道身影。其中一人走来,露出一张艳丽的脸,却语气严厉道,“什么人,敢闯静悟室!”
沈千铃暗道不好,猛地扯下薄纱,遮住小脸。顺手将玄骨扇藏于身后,一步一步往后退。
深夜的甲板上,此刻亮起了烛火。以沈千铃为中心,围站了一圈千乐宫女弟子。各个对他怒目而视。逮她而来的二宫主上官玲珑就站在她对面,表情肃然,一直没开口,似乎在等什么人来。
等了片刻,忽见一名长发女子被人从二楼扔下来,‘啊’娇痛一声,捂着脸蜷缩在沈千铃脚边。她还没看清女子的面貌,眼前一道人影迅速闪过,一把雕花楠木椅立在了上官玲珑旁边,接着空中传来一道极其细微的银铃声,谢亭云被两人搀扶着,自二楼落下,稳稳坐在楠木椅上。
他尚且穿着单衣,披着墨色的披风。束冠卸了一半,一半的发丝垂在肩后,衬得他的脸色像月光一样白透。
他眉间微微簇起,深邃的眼里流露出一丝不快。目光也变得极具压迫性,缓缓投向上官玲珑。
似在要她的解释。
上官玲珑在看到那女子被扔出来时,便有些意外。她曾经在教坊司见过不少官家,懂得他们喝酒的雅兴,连长风宫的弟子来访,她也会派人请花楼女子来助兴,但没想到第一次送错了人。好在她的脸只僵硬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笑道:“谢庄主误会了,此人非千乐宫弟子,只是献曲助兴……”她话还没说完。
谢亭云的目光已变得极其冷淡,打断她,“人已经给你送回来了,再有下次,便是尸体。”
上官玲珑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笑道:“快把人带下去。”看来谢庄主不仅性情冷,还不解风情。
处理完这件事,上官玲珑便又把沈千铃拆了千乐宫祖师遗骨一事说了出来。
千乐宫的女弟子们,一个个恨不得把他活剐了,那可是开宗立派的祖师,是一生未嫁,传道授业,帮助无数痛苦女子重获新生的祖师,在祖师遗骨面前,打个喷嚏都是冒犯,他竟然敢把祖师遗骨拆了!!!
必须得让他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你真厉害。”陆逐风打着哈欠,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了。
“一会儿不见,不,两个时辰不见,你就要上天啊。”阿九哭笑不得。
沈千铃也很无辜,她没想到那具人骨不是第四代宫主,而是千乐宫的祖师啊!但即便知道,她也会去握握手吧,又没什么大不了,要怪只能怪,“……那遗骨太不结实了,一碰就塌。”她还很委屈呢,“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和你们祖师亲近亲近……”
这话惹得众位女弟子更不满了,其中一道尖锐的声音喊道:“你深更半夜偷跑进大宫主闭关的静悟室,是不是想暗害我们大宫主!你是奸细还是刺客?”
沈千铃看向说话那人,一张圆脸,眼神咄咄逼人,不正是争月嘛。她一直没露面,出来就往自己身上泼脏水!!不对,这个身高,这个肩宽,怎么这么像引自己上三楼的白影?难道是她?她想干什么?
沈千铃不由心生警惕,指着她道:“你不要张嘴胡说,我又不知道静悟室是大宫主闭关的地方,而且我要是能打过大宫主,我早把你的臭嘴堵上了。”
争月冷笑一声,“谁知你要耍什么手段,说不定又要背后偷袭人,你又不是没做过。”
沈千铃瞬间恍然,原来她还记恨那晚自己推她的事呢。她随手得罪了一人,也没当回事,眼下更不害怕,反驳道,“你说话得讲证据,说我要害大宫主,有证据嘛!”
站在争月旁边的女弟子出声道:“你拆了祖师遗骨总是证据确凿吧,按照千乐宫宫规,冒犯祖师,是要断手断脚的。”
沈千铃赶忙把双手藏到身后去,眼睛瞪大,无辜的眨了眨,“多大的事啊,我又不是故意的,我道歉!对不起,我向你们祖师罚跪请罪总可以吧?实在不解恨,你们揍我一顿咯?”
她学着之前武林盟的处理方式,把能做到的都说了一遍。以往她每次闯祸,武林盟自会有人出面处理,赔偿道歉惩罚,最多跪两天,或者被娘以‘切磋’的名义,狠狠揍她一顿。
挨揍还是很疼的,严重的时候要躺半个月下不来床。
但是,每次大哥都会派人给她送各种稀奇古怪、好吃好玩的,全家都会哄着她。
想到这里,沈千铃鼻子一酸。
再也回不去了。
陆逐风见他垂下头,虽有斗笠薄纱遮挡,看不清他的脸。但这副模样有点儿可怜巴巴,没忍住替他说了两句,“上官宫主,这小子应该不是奸细刺客,路上还随我们从魔教手里救下争月,他就是嘴欠手欠了一点,心地不坏,应是一时好奇,才冲撞了祖师,还请上官宫主从轻处罚。”
他说完,女弟子们先不乐意了,冷声道:“没要他命算是轻的了。”
上官玲珑沉思片刻,说道:“我相信陆公子所言,这位小公子应该不是故意为之。但祸已造成,祖师遗骨是我千乐宫的镇宫之物,被损坏之后,如不惩治,江湖各派会笑我宫软弱可欺。依我看,断手断脚有些严重,赔偿道歉,我宫弟子必不同意,就罚他受三道十字杀吧。”
十字杀,全名琵琶十字杀,是上官玲珑的成名琴技。她曾怀抱凤尾琵琶,二指贯穿欺负千乐宫弟子的恶贼,在尸首上留下十字血窟窿,一技成名。
陆逐风眼里闪过一丝不忍,“这罚的会不会太重了?”
上官玲珑缓缓勾起一抹和善的笑容,温声道:“这三道十字杀由我徒弟争月执行。”
以争月练习琵琶十字杀的程度,仅能发挥四成琴技,最多给他身上留下一道十字疤。
这个安排正合争月心意,她眼中积聚的戾气尽数消散,本想引这小子到三楼教训他一顿,没想到他跟丢,去了静悟室。好在还是让自己抓到了把柄,还能亲手教训她,报当日之仇!
沈千铃看争月投来阴森森目光,就知道她不会手下留情,她可不想受皮肉之苦,退后一步拒绝道:“我不同意,你们千乐宫处置不公,我要武林盟介入。”
争月接过师妹送过来的凤尾琵琶,冷笑道:“这点小事就不必麻烦武林盟了。”
沈千铃心知千乐宫今天要以多欺少,她退后两步,想钻空子逃跑。
争月扬手大喝,“抓住她。”
沈千铃刚要动手,却忘了她左臂的伤,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立刻就被人按住了,将她拽回争月面前。
恰在此时,谢亭云调整了坐姿,左肘搭在了楠木扶手上,一派淡然中添了几分威严。
上官玲珑眼观六路,见此侧身问道:“这个惩罚,谢庄主可有异议?” 要是谢亭云想保下她,千乐宫也不是不能卖他一个面子,毕竟谢亭云的背景……比较特殊。
谢亭云目光冷漠,随意的抬了抬左手,仿佛掌握着他的生杀大权,“随意。”声音不带一丝情绪,那是一种极致的淡漠,似乎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沈千铃闻言委屈的抬起头,好歹幼年相识一场,她道:“谢亭云,你怎么能见死不救!你!你……”她连说了两个你,也没想到指责的话,因为无论是沈千铃,还是凌千,都跟他没有任何好的交情,他又凭什么救自己?
她眼里的光一点点黯了下去,她知道,就算自己豁出脸面,苦苦哀求,谢亭云也不会帮她的。她咬着下唇,看着周围或看笑话,或无动于衷的脸,心底升起一股孤立无援的凄凉。
若是大哥在,若是武林盟的人在,绝不会让她受一点儿委屈。
可……现在,她只有自己了。
明明心里有点害怕,但她还是嘴硬道,“有什么大不了,不就是流点血嘛,我要是喊一声疼我是孙子。”
再疼她都能忍下。
“希望你等会儿也能这么有骨气。”争月左手托琴颈,右手五指扫过琴弦,随着泠泠小调响起一步步朝他走来。
她离他的距离越近,十字杀的威力越强。
沈千铃的两臂被弟子拉开,像被绑在刑架上,薄纱后的小脸,露出一丝惶恐。听到‘铮铮’弦音响起的那一刻,她的心像弦一样紧绷。
下一秒,一道锋利的弦音划来,她只感觉左胸口像被灌入了一股冷风,接着一股滚烫的热流从体内抽出,撕裂的绞痛迫使她情不自禁喊出了声。
她缓缓的垂下头,看着那十字伤口,血窟窿里还在不断往外流血。她双臂被松开,忍不住用手堵住那血窟窿,却怎么也堵不住,血顺着指缝流出……她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好大的伤口,好疼……
比之前受过的所有伤加在一起还重,怎么办,会留疤吧,爹和大哥看到,一定会心疼的……
她有点想家了。
“这就受不了了?”争月俯身看着他的狼狈样,心里只觉痛快,她一向有仇加倍报!谁让他得罪她了,冷笑道:“还有第二道呢。”
彼时,沈千铃已经因失血过多,而全身无力,脑袋晕沉,她知道不可能再撑过第二道了。她忍不住缓缓抬头,扫视众人,却连一个能求情的都没有。
忽的,她又听到了银铃响动声,模糊的视线里,仿佛看到楠木椅上的那人,左手中正攥着一串银铃。这轻微的铃声,让她想起,在盟主府的校场,爹给她的发髻上系银铃的场景,她情不自禁,伸出手去。
“我的……”
在外人眼里,像是,他在祈求谢亭云救他。
谢亭云朝他投去一瞥,这高高在上的一瞥,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开很远。他的目光隔着垂落的薄纱,看不出对方是在看他左手的银铃,以为他在求救。但他确实没有理由救他,也不会做多余的事情,他淡漠的回视着对方,左手却忍不住轻柔的握紧手中银铃,仿佛那里是他心系之处。
争月右指拨出第二击十字杀。
那道泛着白光的弦音如十字剑,直冲沈千铃不断流血的左胸,在刺入胸口前,忽有另一道强劲的掌风击碎弦音。暮色中,从穹顶传来一道沉静的声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