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乒乒乓乓》曲莉薇

8、第 8 章

　　1.

　　曼谷的镁光灯和掌声逐渐淡去，解何杨带着挑战赛单打四强和混双季军的成绩单，以及手腕那挥之不去的、更深沉的酸麻感，回到了北京。国际赛场的初露锋芒让她收获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和信心，但这份微光，很快被一场来自大洋彼岸的风暴彻底吞噬。

　　她刚下飞机，手机开机后瞬间被信息和未接来电的提示音淹没。大部分是张一萱、王璐她们兴奋的祝贺，还有几条张凯关于复盘混双配合的信息。但置顶的一条信息，来自一个没有存名字、却刻在骨子里的号码——母亲。信息只有一行字，冰冷得像淬毒的针：
　　【立刻给我回电话！现在！】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何杨的心跳骤然加速，握着手机的手指冰凉。母亲……知道了？她怎么会知道？泰国挑战赛虽然有些报道，但在国内主流媒体上并不算重磅新闻，母亲远在国外，怎么会……

　　她不敢细想，颤抖着手指拨通了母亲的视频通话请求。

　　屏幕几乎是瞬间就接通了。母亲的脸出现在镜头里，背景不再是温馨的书房，而是她国外办公室冷硬的线条。她的妆容依旧精致，但眼神却像两把冰锥，锐利、冰冷、燃烧着被欺骗的怒火，直直刺向屏幕这端的何杨。

　　“解、何、杨。”母亲的声音一字一顿，带着压抑到极致的风暴，“你真是长大了，翅膀硬了！敢联合你爸一起骗我了？！”

　　何杨的脸色瞬间煞白：“妈……我……”

　　“闭嘴！”母亲厉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失控的边缘，“打乒乓球？！进国家队？！还瞒着我偷偷跑去国外打比赛？！解何杨！你当我是什么？！当你妈妈是傻子吗？！那些新闻！那些‘左手怪球少女’的报道！都传到我邮箱里了！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原来如此！是那些国际乒联的报道和外媒的关注！何杨的心沉到谷底，浑身发冷。

　　“妈，你听我解释……”她试图挣扎。
　　“解释？解释你怎么背着我，跟你那个眼里只有乒乓球的爸串通一气？！”母亲的怒火彻底爆发，声音尖锐刺耳，“解释你怎么放着好好的书不念，名校Offer不要，跑去吃那份苦？！走那条我和你爸都走过的、没有前途的死路？！”

　　“那不是死路！”何杨被母亲话语里的轻蔑刺痛，忍不住反驳，“我喜欢打球！我有天赋！我在国家队站稳了脚跟！我在国际赛场上拿了成绩！”

　　“成绩？！”母亲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冷笑一声，“一个挑战赛的四强？一个季军？这就是你放弃学业的理由？解何杨，你太天真了！乒乓球能打几年？伤病、淘汰、退役后的一身伤痛和迷茫！我和你爸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我们聚少离多，最后得到了什么？一地鸡毛！你现在走的就是我们的老路！一条注定失败的路！”

　　母亲的控诉像重锤砸在何杨心上。她看着屏幕里母亲愤怒而失望的脸，看着那眼神深处隐藏的、或许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对过往伤痛和失败的恐惧投射。

　　“妈，我不是你，也不是他！”何杨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倔强，“这是我的选择！我的路！我能走通！”

　　“你的选择？你的路？”母亲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带着一种决绝的寒意，“好，很好。既然你执迷不悟，选择跟你爸站在一边……”
　　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清晰而残酷地宣判：
　　“我明天就回国。”
　　“我会亲自去你们国家队，找你们的领导，找你的教练！告诉他们，你解何杨，未满十八岁，监护人是我！我有权决定你的未来！我要立刻给你办理退队手续！”
　　“然后，跟我回美国。下个月斯坦福的招生官面试，你必须参加！AP课程，SAT考试，一样都不能落下！你浪费的时间，必须给我补回来！”

　　2.

　　“不！妈！你不能这样！”何杨失声尖叫，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这是我的事业！你不能毁掉它！”
　　“毁掉？”母亲的声音冷得像冰，“我是在救你！把你从你爸给你画的、那个虚假的冠军梦里拉出来！解何杨，你等着！明天，我亲自来接你‘回家’！”

　　视频通话被母亲狠狠挂断！屏幕瞬间变黑，映出何杨惨白如纸、泪流满面的脸。

　　完了！全完了！
　　母亲要亲自来！她要动用监护权强行退队！她要彻底断送她的乒乓球生涯！
　　恐惧、绝望、无助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无力地滑坐在地上，手机从颤抖的手中滑落。手腕的酸麻感在此刻变得如此微不足道，心口的剧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该怎么办？她能怎么办？

　　3.

　　巨大的恐慌和绝望中，一个她最不愿意求助的名字浮现在脑海——杨正。那个定下冰冷规则、用监控手表束缚她的父亲。但此刻，他是唯一可能阻止母亲的人！他是国家队的男队主教练！他……他也不想秘密曝光吧？

　　何杨颤抖着捡起手机，拨通了那个她几乎从不主动联系的号码。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杨正低沉的声音传来：“什么事？” 背景音似乎有训练馆的嘈杂。

　　“那个……我妈知道了！”何杨的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语无伦次，“她看到新闻了！她要回国！明天就来！她要找领导，找教练，要给我办退队！她要带我走！爸！你快想想办法！她真的会毁掉一切的！”

　　电话那头陷入一片死寂。长久的沉默让何杨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恐惧几乎将她吞噬。

　　终于，难得听她喊一声爸，杨正的声音响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凝重：
　　“我知道了。”
　　“待在宿舍，哪也别去。等我消息。”
　　说完，电话被挂断。

　　何杨握着忙音的手机，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浑身冰冷。杨正的“知道了”意味着什么？他有办法吗？他会……帮她吗？

　　4.

　　杨正的办公室内，气压低得能结冰。他站在窗前，背对着门口，背影僵硬如铁。桌上，放着助理刚刚紧急收集来的、关于何杨母亲的最新动态——她已订好最快一班回国的机票。

　　他猛地一拳砸在厚重的钢化玻璃窗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Shit！”一声压抑的低吼从他齿缝中挤出。他精心构筑的、用冰冷规则维持的脆弱平衡，被前妻的突然介入彻底粉碎了！一旦她闹到总局，何杨的身份必然曝光，所谓的“保密关系”会成为天大的笑话！他杨正的声誉、国家队的稳定……更重要的是，何杨刚刚起步、充满希望的运动生涯，都将面临灭顶之灾！

　　他不能让这一切发生！绝对不能！

　　他抓起手机，拨通了前妻的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
　　“杨正！”前妻冰冷愤怒的声音传来，“你教的好女儿！联合你一起骗我！现在打电话来，是想替她求情？晚了！”
　　“丽丽，”杨正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冷静点。我们谈谈。”
　　“谈？有什么好谈的？我明天就到北京！我要带她走！谁也拦不住！”何丽丽的态度极其强硬。
　　“你可以试试。”杨正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你明天敢踏进总局大门闹事，我保证，你女儿解何杨，这辈子都不会再认你这个母亲！我会让她恨你入骨！就像恨我一样！”

　　电话那头瞬间沉默了。显然，杨正的威胁精准地击中了何丽丽的软肋——她对女儿的爱，尽管带着强烈的控制欲。

　　“你威胁我？”何丽丽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更深的愤怒。
　　“不是威胁，是陈述事实。”杨正的声音冷酷无比，“她为了打球，能瞒着你设计回国，能忍受体校的苦，能拼进国家队，能在国际赛场上拿成绩！她的决心有多大，你刚才在视频里也看到了！你现在用强权去压她，去毁掉她拼命得来的一切，你觉得她会怎么看你？丽丽，你比我更清楚，何杨骨子里有多倔！你毁掉她的梦想，就等于毁掉你们之间最后的情分！”

　　电话那端传来压抑的、急促的呼吸声。杨正知道，他的话奏效了。

　　他放缓了语气，带着一种疲惫的、近乎恳切的意味：“我知道你关心她，怕她吃苦，想给她你认为最好的未来。但那是你的想法，不是她的！她不是当年的你，也不是当年的我！她有自己的路要走！我们能做的，是引导，是支持，而不是强行折断她的翅膀！”

　　“支持？”何丽丽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嘲讽和悲凉，“杨正，你有什么资格说支持？你所谓的支持，就是把她当犯人一样监控起来？用锁链捆住她？你以为我不知道那块表的事？！”

　　杨正瞳孔一缩！她连这个都知道？！看来她在国内的“眼线”比他想象的更深！

　　“我是为了她的健康和安全！”他辩解道，声音却有些发虚。
　　“收起你那套虚伪的说辞！”何丽丽厉声打断，“杨正，你和我一样自私！你怕她出事影响你的名声！怕她的身份曝光给你惹麻烦！你根本不是真的为她好！你只是把她当成了你的另一项需要‘管理’的资产！”

　　何丽丽的话像刀子一样扎进杨正心里，让他一时语塞。

　　“好！好！”何丽丽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彻底激怒后的决绝，“杨正，我不去总局闹。但我不会放弃带何杨走！”
　　“我给你，也给她最后一次机会！”
　　“一个月！”何丽丽的声音冰冷如刀，“一个月后，新加坡WTT大满贯赛！那是顶级赛事，汇聚世界最强选手！”
　　“如果她能打进单打前八！或者混双能拿牌（奖牌）！证明她真的有实力、有潜力在这条路上走下去！证明她的选择不是年少无知的一时冲动！”
　　“那么……”她顿了顿，声音带着巨大的痛苦和不甘，“我……我就认了！不再干涉她打球！”
　　“但是！”她的语气骤然凌厉，带着毁灭性的威胁，“如果她做不到！或者这一个月内，她的手腕旧伤复发，影响到比赛！或者她的学业成绩有任何下滑！只要有一条没达到……”
　　“杨正，我会立刻飞过去！用尽一切手段，把她带走！送去国外！彻底断绝她和乒乓球的联系！我说到做到！”
　　“嘟……嘟……嘟……” 电话被何丽丽狠狠挂断。

　　5.

　　杨正握着忙音的手机，站在原地，久久未动。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何丽丽最后通牒的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铅块砸在他心上。

　　一个月。新加坡大满贯。单打前八或混双夺牌。
　　手腕旧伤复发？学业下滑？
　　任何一条达不到，何杨的乒乓生涯就将终结！
　　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新加坡大满贯高手如云，以何杨目前的实力和排名，打进正赛都需拼尽全力，前八？夺牌？难如登天！而她那脆弱的手腕，在如此高强度的压力和比赛下，复发的概率极高！还有那该死的学业……

　　他疲惫地闭上眼。何丽丽这一招太狠了。她看似退让，实则将何杨推到了悬崖边缘，也把他逼到了死角。他必须确保何杨在一个月内不能受伤，成绩不能下滑，还要在顶级赛事中创造奇迹……这其中的压力，足以压垮任何人，何况是本就背负着沉重枷锁的何杨。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解何杨的号码。
　　“喂？”何杨的声音带着惊惶未定的颤抖。
　　“你妈那边，暂时稳住。”杨正的声音沙哑疲惫，“她给你一个月时间。”
　　他言简意赅地转述了何丽丽的条件和毁灭性的后果。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死一般的沉默。杨正甚至能想象到女儿此刻惨白的脸和绝望的眼神。

　　“一个月……新加坡……前八……或混双奖牌……”何杨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梦呓，随即被巨大的恐惧和压力淹没，“这怎么可能？！我的手……”
　　“没有不可能！”杨正猛地打断她，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甚至有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听着，何杨！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
　　“从现在起，忘掉所有乱七八糟的事情！你的眼里，只有球台！只有训练！只有比赛！”
　　“你的手腕，队医组会24小时待命！训练计划由我亲自把关调整！但前提是，你绝对、绝对不能再有任何隐瞒！有任何不适，立刻报告！”
　　“学业……”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制，“我会协调老师，压缩课程，只保核心科目。但成绩底线不能破！你必须给我撑住！”
　　“这一个月，你必须像一台精密的机器！不能出错！不能倒下！明白吗？！”
　　电话那头，传来何杨压抑的、如同小兽般的呜咽，但很快被强行压了下去。再开口时，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近乎绝望的决绝：
　　“明白……。”
　　“我会……做到。”

　　挂了电话，杨正颓然坐倒在椅子上。他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第一次感到一种深沉的无力。他将女儿逼上了一条更窄、更险的绝路。而何杨那最后一句带着哭腔的“我会做到”，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他坚冰般的心底。

　　宿舍里，解何杨蜷缩在冰冷的床角，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泪痕交错的脸。一个月……新加坡……前八或奖牌……做不到就彻底结束……母亲冰冷的话语和父亲严厉的指令在脑中疯狂盘旋。

　　手腕的酸麻感在此刻变得如此清晰而恐怖，像一个随时会引爆的定时炸弹。学业的高压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而新加坡大满贯那座高不可攀的山峰，散发着令人绝望的气息。

　　她紧紧抱住自己，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几乎要将她勒毙。但在这无边的恐惧和绝望深处，一股更强烈的、不甘就此毁灭的火焰，在泪水中倔强地燃烧起来。

　　不！绝不认输！
　　她猛地擦干眼泪，眼神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一个月！新加坡！
　　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要闯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