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协奏曲》沈云生

6、森林细语-6

　　严玺这个人，在西音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要把他提溜到校门口转一圈做个民意调查，大约会得到“学霸”“高冷”“阔少”“钢琴王子”等几个非常具有刻板印象的标签。
　　但那是他中学以后的事了。刚上小学那会，严玺可是全年级有名的问题儿童。他小学一年级转来M大附小一班，学期中插班，本来就非常惹人注目了，更惹人注目的是，他属于那种不吭声但是非常让老师头疼的孩子。上课是不听的，问问题是不说话的，每节课是仰头45度做忧伤状看窗外天空的，考试是交白卷的，叫家长是不管事的。
　　这也罢了，他还打架，有一回在走廊里碰上俩高年级学生，一对二给对面揍了个鼻青脸肿，人家家长跑到学校来讨要说法，班主任苦口婆心教育了他一顿，他却把两只手插在裤兜里，阴冷着一张脸说：“不就是赔医药费吗？我有钱。”
　　老师们大为光火，这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人性啦？这么小点孩子，怎么就死性不改，活脱脱一个欺男霸女的富二代恶魔啊！

　　打那以后，老师们纷纷自觉朽木不可雕也，再辛勤的园工也救不回一棵从根上就已经腐烂溃败的小草，于是每天求神拜佛，祈求他能消停消停就好，至于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什么的，是彻底放弃了。
　　连老师都管不了他，于是严玺从此在同学堆里威名远扬，他本来就比同龄孩子高半头，又成天臭着张脸，一眼看上去就很有气势，胆子小点的孩子路上碰到他都要跟只小鹌鹑一样瑟瑟发抖，生怕他一言不合揍自己几拳。不过，严玺自从那次打人之后，倒再没有动过手了。
　　鉴于此，每次值日，都没有人敢和他一块扫地倒垃圾。直到有一天，轮到了霍童和他一块值日，小组里其他同学都不敢靠近他，霍童便自告奋勇和他组一块，一边扫地一边偷偷看他。
　　严玺不给他看。
　　霍童心想，恶霸还挺好看。
　　就是他只看到了侧脸，要是能转过来给他看看正脸就好了。
　　倒垃圾的时候，霍童没忍住好奇心，问他：“你……是不是真的会功夫？”
　　好清奇的开场白。严玺没忍住觑了他一眼。
　　霍童又问：“你可以教我吗？我从小就想当大侠！嗖嗖嗖，吼吼哈嘿我打！”他眨着两只大眼睛，比划了几下。
　　严玺又看了他一眼，还是没说话，拎着垃圾袋就往前走。
　　霍童蹬着两条小短腿在他身后哒哒哒哒追着跑着，一边跑一边问，非常具有求知欲和新闻工作精神：
　　“同学们都说，都说你是冰山人魔，一双狂傲乾坤掌，修炼七七四十九天，打遍全校无敌手……”
　　都什么武林传说以讹传讹？
　　霍童还在他背后滔滔不绝，又从武林传说一路输出到了都市怪谈、校园灵异事件和黑|道风云，在他的嘴里，严玺就不是个人。
　　严玺对此始终报以缄默。

　　又过了一周，学校组织大家去看电影，看超级大片。
　　那时候还不是如今的影视寒冬，好莱坞如日中天，国内市场也方兴未艾，好片自不必说，烂片也烂的新颖别致。总之，大片是好看的，同学们的热情也是高涨的，只有一个小可怜，因为她被分到了严玺邻座，热情一下子被这块冰山砸灭了。
　　霍童就坐在她隔壁，见此情形，他激动了，老天考验他这个少年英雄的时刻到了！于是他跟那个女生换了座位，灯光熄灭，大屏幕响起广电经典开头的时候，他故作深沉地伸出手道：“你好，严尔玉同学。”
　　怎么又是他？
　　严玺终于破防了，道：“我叫严玺。”
　　“啊？”霍童一脸惊讶，“不是叫严尔玉吗？”
　　“……那个字读xi，三声。”
　　“喔。”霍童恍然大悟，又道，“我叫霍童。”
　　谁问你了？
　　严玺道：“我知道。”
　　霍童开心道：“你关注过我？”
　　严玺不语。霍童坐前排，老师每次提问他都第一个举手，一下课一堆小朋友围着他转，他总是从家里带好吃的亮闪闪的糖果分给大家，也总会讲一堆新奇的小故事。老师也好同学也好，每天从早到晚，都能听到此起彼伏的“霍童”之声。这种社交恐怖分子，是个人都没法不关注到。
　　“我就知道。”霍童笑着露出来一个小酒窝，又与他耳语道，“悄悄告诉你，我也关注过你。我知道，那天跟你打架的两个高年级同学，是他们先挑衅你。”
　　严玺不敢置信，他竟然还调查自己。
　　“我可是立志要做神探的人。”霍童握拳道，“神探就是，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
　　……不是说好的要当大侠吗？

　　那天电影两小时，他俩说悄悄话说了一个半小时，等到霍童反应过来，电影已经进入最后大战和谢幕阶段了。
　　霍童低着头走出电影院，伤心地失去了一次免费看大片的机会。
　　第二天放学前，严玺不经意经过他的课桌，拍下一张电影票给他。霍童欢欢喜喜地拿起电影票跟他看电影去了。由于他一下课撒丫子就跑，也忘了跟家里汇报，霍童父母都非常着急，恰逢前阵子邻省出了桩拐卖儿童案件，霍童父母以为他是被人贩子拐走了，要知道霍童这孩子好奇心重又天真烂漫对人毫无防备还特别嘴馋，非常好拐，简直是人贩子头号狙击目标。当天霍童爸妈发动一堆街坊四邻寻找霍童，刚高考完的霍棠也被惊动了，顾不得和同学撕书吃饭就顶着一楼雪花飘飘的书雨跑去找弟弟。
　　据目击证人声称，霍童最后一次出现是在电影院门口。
　　霍童父母又跑去电影院，终于在附近一条街道上堵住了他，彼时他正捧着棒棒糖吃的不亦乐乎，看见路口乌压压的一队人马，吓得舌头都抡不转了：“爸爸爸……妈妈？！”
　　“人贩子呢？”霍母一步当先，环顾一圈，分外警惕地道。
　　“什么人贩子？”霍童一头雾水。
　　严玺清了清嗓子，道：“你妈妈可能是说我。”

　　一场虚惊。
　　事后，霍童父母领着他跟街坊四邻又是道谢又是道歉，随后拎着他命运的后脖颈进了家门，严玺正打算告辞，却被霍童当拽救命稻草一样拽住了手腕子，被迫上门了。
　　霍童被家人围在当中，霍母火气大，霍父一边递茶让她消消气一边给霍童递眼色，霍母瞪了霍父一眼道：“你俩搁这演地下党呢？”
　　霍父不好说话了，霍母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说！”
　　霍童委委屈屈老老实实地把犯罪经过交代了一遍。霍母脸色稍霁，道：“这倒霉孩子，出去玩就出去玩，怎么也不知会家里一声？”
　　霍童道：“我忘了……”
　　“……行吧，我也懒得说你。”霍母道。霍童霎时眉开眼笑，甜甜道：“谢谢妈妈！妈妈大人有大量！”
　　霍母早对他的花言巧语免疫了，也懒得搭理，她看看严玺，换上了一副和蔼可亲的面孔道：“这是哪位同学啊？怎么之前没见过？”
　　霍童插嘴道：“他叫严玺，是新来的同学，也是我新交的好朋友。”
　　“好朋友。”
　　斗大的一个招牌瞬间罩在了严玺头上。
　　“我又没问你。”霍母瞪他一眼，又道，“严玺同学，听年年说，今天是你请他去看电影的？”
　　“是的。”严玺道，“霍童他帮了我忙，作为答谢，我请他去看了电影。只是不巧，没有事先跟叔叔阿姨说一声，对不起。”
　　霍童惊呆了。严玺还能这么文质彬彬彬彬有礼啊？他在学校里不是从来不正脸看人的吗？而且这家伙说谎一点也不脸红的啊！
　　霍母对口供对满意了，霍父笑道：“我就说嘛，年年是个乐于助人的好孩子，多交几个好朋友也是好事。”
　　只有从头到尾一言不发暗戳戳观察俩人之间暗流涌动的霍棠睁着一双火眼金睛，好像发现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奸情”。

　　误打误撞阴差阳错也好，水到渠成顺理成章也罢，打那天起，严玺算是通过了霍童的好友申请。霍童也成为了严玺有生以来第一个朋友，严玺则是霍童的第几个朋友来着，嗯，霍童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没数明白，大约是五十名开外吧。
　　这个五十名开外的朋友，却在短短几个月里以开外挂的速度爬游戏排行榜，从榜尾爬到了榜一。等到新学期开学，霍童主动要跟严玺坐同桌，那会他们已经成了毋庸置疑的最好的朋友。
　　老师都以为霍童发烧了，班上没有小朋友想跟严玺一块坐。但在他的强烈要求下，还是答应了。他们大人是治不了严玺了，但好像俩孩子关系还不错，兴许在霍童的影响下，严玺能改邪归正也说不定呢？
　　他俩同桌的那天，班上同学无不以一种看活雷锋的目光对他们的霍文艺委员表示五体投地，看看，看看，什么叫“舍己为人”，什么叫“大义为先”！
　　任重而道远啊！
　　霍童同学果然没有辜负父老乡亲的殷切期许，小学毕业的时候，严玺在他的调教下，已经从地方一霸变成了三好学生兼全市第一名，堪称附小教育史上的一大奇迹。
　　霍父来接孩子回家的时候，老师们对着他就是一顿夸，说霍教授家的孩子不仅自己学习好，还能带动同学一块发家致富啊不是天天向上，颇有父风，夸的霍父飘飘然不知所以，都快找不着北了。
　　到这时候，霍父才知道，严玺压根就不是第一天到他们家表现出来的那副温良恭俭让的样子。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孩子喜欢，就随孩子去吧。都是好孩子。
　　……也不知道到如今，要是霍童父母知道儿子的好朋友忽然稀里糊涂地变成了男朋友，该做何感想。

作者有话说

　　“童年”史双关了，嘿嘿[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