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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冬阳 ...

  •   人说,久走夜路必撞鬼。

      一个几率的问题。

      但戚少商觉得自己是,每走夜路必撞鬼。

      已非几率,而变成一个人品问题。

      其实这么说并不确切,因为那只鬼真正说起来并不算鬼,既不阴森,也不恐怖,反而生得很好看。

      如画眉眼,舒展时便是江南,纵然凌厉之时,定也是俊美的修罗。

      所以你要说戚少商是否真觉得自己就是在撞鬼,恐怕是个很难的问题。

      “那你觉得,你真是撞邪了吗?”小楼里,白衣公子煮着茶,就这么轻轻地问他。

      戚少商一只手撑着脑袋,仿佛不这么做,那个似有千斤的脑袋就要从脖子上掉下来,另一只手把玩着手里的酒杯,眉间划出一个川字,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莫非……”他欲言又止,看了看无情的脸色,才小心翼翼地说:“他是六扇门的暗桩?”

      无情安排了很多暗桩在大宋各地,有些是戚少商他们知道的,有些连他们都不知道。

      “非也,”无情叹了口气,把茶壶从红泥小炉上取下,缓缓将水注入杯中,随后补充了两个字,“岂会。”

      戚少商把玩酒杯的手顿了顿,他当然不会不知道无情这两个字中的含义。

      岂会,一是指六扇门岂会用一个无法把握的暗桩,二是指六扇门岂会自己找来一个把柄让政敌抓住,三是指六扇门岂会用得起顾惜朝这样的暗桩,四是指顾惜朝岂会甘心为六扇门所用。

      并不意外,只不过是自己心存侥幸罢了。“那么……”戚少商转了转眼睛,看看窗外懒散铺落的午后阳光,“我便真是撞了邪吧。”

      无情笑,“口是心非。”心里却道,这戚少商果然不同凡响,撞个邪都能撞得比别人好命。

      入六扇门三年,戚少商遇险三次,皆因撞邪而化险为夷。

      第一次,扬州城郊,对战七福堂堂主洛秋霜。

      洛秋霜,使双刀,刀身薄如柳叶看似易折,实则坚韧非常削铁如泥。刀法走以柔克刚一路,四两拨千斤重在求巧,恰与戚少商、冷血等快攻剑法相形相克。但使刀之人,尤其功力如洛秋霜者,必然手上功夫了得,想要克之,还需使刀或剑之人方可。是以虽知对方武功路数与自己大相径庭,恐怕是互生互克,戚少商还是接下了这个案子。当日他从六扇门出发之际,无情就曾对戚少商说:“此人若能擒之则好,若不能……”无情的话只到这里,但戚少商已然了悟。

      以洛秋霜的武功,恐生擒无望。

      那便杀之。

      非常事,只能非常手段。

      但见这眼下,好不容易追踪到此人,趁其落单之际截杀,虽非妄自菲薄,可戚少商还是忍不住暗想,且莫说生擒,恐怕击毙也是难上加难。何况洛秋霜初一见戚少商便眼疾手快地放出烟花,如若等到七福堂众赶来,纵都是武功寻常之辈,自己要以寡敌众再加上一个洛秋霜,怕也是凶多吉少。

      这洛秋霜的武功,与六扇门收到的线报大有出入。是线报之人已叛,还是洛秋霜暗里有什么花招?

      来不及多想,今日就算不能将其立斩于剑下,若能重创,他日也好再下手。如若落空,日后洛秋霜必定加大防范不说,且如果线报属实,那么今见洛秋霜的武功可谓一日千里,谁知以后会不会提升至更高境界,再难击杀?戚少商当下全神贯注,凝聚所有真气于剑端,披风斩疾,长剑翻飞,舞出无数耀眼凌厉的剑花,铺撒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洛秋霜虽一时之间不能突破此网,但他的双刀上皆淬有见血封喉之剧毒,且刀法变幻莫测不走寻常路子,是以戚少商也无法立时欺近其身。

      由远而近的马蹄声已隐隐可闻,马匹众多却整齐划一,显训练有素。

      洛秋霜被困网中,却挑出一个笑容,似乎从这久战不下的僵局里嗅到一丝胜利的味道,成竹渐形于胸。

      七福堂本非善类,自然也不需讲什么以一敌一的侠义之道。结果,往往才最重要。

      但很快,洛秋霜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仿佛被冬日寒霜给冻住了般,竟无法再扩大开去。

      马蹄声声,尚离得稍远,只是这声响中突然混入了一个不和谐之音,凌厉凄烈,就在近处,近在耳畔。

      显然不是只有洛秋霜听到了。

      戚少商怀疑自己撞了邪,居然在此刻出现幻听。

      但这不是幻听,因为异响迅速从微微的一丝扩展成铺天盖地的一片,尖啸之声似要刺穿耳膜。

      神鬼夜哭,神哭小斧。

      那在戚少商梦里无数次回响,无数次生生撕裂了他梦境的鬼哭神嚎之声,如今,且在耳边,再次真实地响起。

      所以,戚少商忍不住一愣、不得不一愣,仿佛他与之酣战的已不是洛秋霜,却是梦魇里挥之不去的,那袭青。

      但这次,小斧是冲他们的方向而来,却不是冲他而来。

      就在戚少商一愣的电光火石之间,洛秋霜抓住破绽左手刺右手斩。却不想双刀未中戚少商,一柄小斧已到眼前,“铛”地一声大力击偏洛秋霜的左手刀,算准角度,使偏滑出去的左手刀锋恰好撞在右手刀上,顿时双刀皆失了准头。而这厢,戚少商已倏然回神,抓住眼下良机,全力纵身上跃,说时迟那时快,劈头直刺洛秋霜的瞬间空门。

      凛冽长剑穿透洛秋霜左肩,与此同时,另一柄小斧夹带浓烈杀气再到眼前,击打在前一柄势已落微的小斧之上,顿时前一柄小斧受真气激荡,转过方向,长了眼睛似的,与后发而至的小斧齐扑洛秋霜。洛秋霜左肩一中剑,立刻举右手刀,欲趁戚少商旧招已老新招未发之际,用力劈出。未料两柄小斧同时飞来,一柄恰到好处地掩住戚少商此刻的空门且直攻洛秋霜眉心,另一柄直袭洛秋霜因中剑而垂下的左手腕。洛秋霜左肩中剑剧痛钻心,只来得及扬起右手刀击飞攻向眉心的那一柄小斧,剩下一柄登时斩入他左手腕。吃痛,左手刀落,双刀失一,无法相辅相成,且左肩中剑,在这眨眼之间,洛秋霜竟从与戚少商平分秋色落入必死之地。

      戚少商龙吟一声,行云流水干净利落地收拾了洛秋霜,欲趁七福堂众赶来之际带着洛秋霜的首级离开,但又忍不住顿了顿。他自然不是担心而后赶来的众人,洛秋霜已除,其众不足为惧,只留给当地衙门善后即可。使戚少商忍不住驻足的,是那柄尚嵌在洛秋霜左手腕的银色小斧。他蹲下身去,想要轻轻拔出来,却纹丝不动。显然掷它之人用了大量真气在其上,戚少商再加些了力气,才将其撼动,取出。正考虑要如何处理这柄小斧,却听到清冷的一声:

      “总该物归原主。”

      声音仿佛在与这江南冬日比冷,让戚少商浑身毛孔下意识地一缩,似要及时挡住由这声音散发出的寒气。

      戚少商并非未曾想象过再见到顾惜朝的情景,又或者因为那袭青在梦里出现的次数太多,他竟未觉得与对方是一年之后的重逢。只是他却总也料不到,对方见到他,第一句竟是如此。也罢,顾惜朝此人,行事又何时能在他戚少商的预料之中?转过身,青衫,卷发,却没有了当日黄沙大风之中飞扬的神采,眉眼之间是淡淡的倦,脸颊显出一种不正常的惨白。

      “你……”戚少商心下一惊,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如梗在喉。

      顾惜朝不语,甚至不看他一眼,走过来,拿起戚少商托在掌心的小斧,转头便走,轻飘飘留下一句:

      “当年我没杀死的人,如今我也不能让他被别人杀了。”

      戚少商立在当场,忘了快要赶来的七福堂众,也忘了自己是想要追上去的,甚至更忘了若是追上去自己又打算做些什么?他只低头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却似那里有着无法承受的重量。那人的指尖冷如冰棱,且,微颤。真气用竭的结果。洛秋霜这样的对手,想来如不全力一击,纵是背后施袭,也难重创。只是,他却为何要如此……拼命?

      马蹄声打断了戚少商的恍然,青衫已不见踪影,戚少商一咬牙,带着首级凌空跃起,施展轻功朝城内衙门奔去。

      第二次,蜀中边境,追捕何妖。

      何妖本不是个什么大人物,只算得下三滥何家年轻一辈里,稍微有点出色的一个罢了。只因他自视甚高,不服长老的决定,是以叛出何家,兴风作浪。要追捕这样一个人,本也算不得难事,但如若蜀中唐门也来凑热闹,那就不仅仅是让人一个头变两个大这么简单了。

      戚少商坐在地上,斜倚树干,再也无法压□□内狂乱翻滚的真气,一口血喷出来。乌黑的血花飞溅,四散,落到周围的草叶上,泥土上,还有一双……靴尖上。戚少商猛地抬头,那张无比熟悉的脸顿时映入眼帘。不到三步之遥,不知顾惜朝何时出现在那里,想来体内的毒已让自己神志被蚀,五感迟钝,连这么个大活人走过来都没注意到。一丝苦笑爬上戚少商的嘴角,这应了那句什么话来着?

      冤家路窄。

      可顾惜朝的表现却一点都不像是他的冤家。

      青衣书生微微颔首,剑眉轻蹙,鹰目中没有当年的戾气,却泛着一种说不清的情绪,背着光,叫戚少商看不清。

      并不看戚少商,顾惜朝蹲下身,修长的指尖沾了一点黑血,嗅了嗅,轻轻吐出两个字,同时身形一闪,手腕翻飞,瞬间点遍戚少商周身大穴。

      意识出现一段空白。

      戚少商是被一束光给照醒的。正午阳光从破窗直刺进来,威力十足。戚少商转了转眼珠,把头挪了挪,避开强光,又动了动手指,慢慢用胳膊半撑起身子。

      一间茅屋,似废弃已久,到处都是在阳光之下无处遁形的浮灰。身下一堆稻草,旁边摆了只半破的盆,里面的水混着黑色的血,污浊不堪。戚少商又坐起来一些,“咕咚”一声,从他身上滚下一只小瓷瓶,瓶口不是瓶塞,却塞着一个纸团。拔出来,展开。

      “药丸唐门换何妖。”

      这个笔迹他是认得的。只是,戚少商苦笑,自己身中剧毒,可还有命去唐门拿药丸换何妖。转念一想,顾惜朝并非妄言之徒,有傲气,但对己身弱点也承认得干脆爽快,那么他说这药丸能换到何妖,就一定能。只是自己的毒……心思流转,戚少商想起被点穴之前,顾惜朝隐约说的两个字,他深吸了口气,果然没有毒发之时万蚁噬咬之酸痛,却是神清气爽。再试着气运丹田,毫不意外地顺畅无阻。

      毒解。

      顾惜朝当时说,幸好。

      幸好及时,幸好有救。

      事已至此,戚少商断定每逢自己遇险,顾惜朝的出现必不是巧合,不仅因为时机,还因他甚至知道戚少商在抓什么人,办什么案。看了看手里的小瓷瓶,戚少商好奇心起,把药丸倒了出来。只一粒,比寻常珍珠稍大些,通体碧绿如玉,却柔软似绵,当真诡异。若顾惜朝想借此害他,给的是唐门忌讳之物,恐怕戚少商真有九条命都要被唐门的毒收了去。但戚少商依旧决定按顾惜朝的字条,拿着这粒甚至不知道是什么的药丸去唐门,换何妖。

      这不是一种信任,这是一次赌博。赌的,是自己的命,想要赢过来的,是那个人犯,是那个人犯……是那个人犯?

      第三次,幽冥峰下,怀抱玄铁石。

      传闻幽冥峰上有块镇山之石,名玄铁,实际上却是稀世宝玉。虽是宝玉,但却没有多少人真的去挖。

      原因有三。

      幽冥峰乃天险,且气候无常,真有如幽冥地府,连刮的风都比其它地方来得凌厉凄惨,如万鬼齐哭。

      玄铁寒气逼人,若不是内力达到极高修为,皆难近其身,否则必被寒气所伤,直入心骨。

      而这最后一点,却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它对修炼寻常内功心法之人并无任何裨益。

      但戚少商却上了山,去寻玄铁。

      初入山间,太阳便隐了去,一片阴寒昏暗笼罩了来,风吹过,树林间响起“呜呜”的声音。戚少商虽不像顾惜朝那样为达目的神挡杀神佛挡弑佛,但对于鬼神他也非寻常人那般害怕,只当老天见他爬山辛苦,送来阴凉。但到了半山腰,他就乐观不起来了,这岂止是阴凉,根本就是严冬,而且还是北地的酷寒之冬。再往上,每次戚少商都觉得已不可能更冷时,浑身毛孔就一缩,一股更诡异的寒气如潮水般卷来,伴随着阴风呼号,恐不比那真的幽冥地府好上多少。整个人如溺冰川中,无力飘摇,随波逐流,四肢冻得僵直,每走一步都似能听到“咔嚓”作响。但戚少商不愿后退,不想后退,他并不是即便送命于此也要从山顶取到玄铁的亡命之徒,他只是被一个坚定的信念支撑着,不断激发自己的潜能,再强一些,再强一些。

      也不知走了多久,牙齿上下打战到下颌都麻木,戚少商终于看到一点绿光。

      玄铁名中带铁,却是块上古绿玉。

      似有灵性,玄铁顿时寒芒暴涨,如锋利无比的长针,密密麻麻,铺天盖地。

      戚少商只等此刻,聚起全身功力,飞身跃上,忍万针刺扎之剧痛,手一扬,火绫巾铺展,落于玄铁,盖住。

      只这一瞬,却用尽了戚少商全身功力,仍被寒芒所伤,气血翻涌,连吐几口鲜血。血溅于地,瞬间成冰。

      不敢再做逗留,戚少商强撑着收拢火绫巾,将玄铁抱入自己怀里,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跑,努力辨着方向,连滚带爬。

      然后,毫不意外的,在山脚下,看到了那袭青。

      但顾惜朝这次不若从前,眼看戚少商脸色惨白嘴唇发紫浑身哆嗦上气不接下气,既没有上前扶他,也没有要帮他诊治的意思,丝毫没有,只是转身就走。

      “顾惜朝!”戚少商情急之下,用力大喊,最后一丝真气散尽,鲜血源源不断涌出嘴唇。

      这一声喊,真是带着血,带着急,听上去凄厉又悲怆。

      顾惜朝身形一顿,双肩似有无限疲惫般垂下来,直听到身后“咚”地一声,才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仿佛这个转身,便用尽了他一生的犹豫,一生的勇气。

      戚少商彻底昏死过去,依旧紧紧抱着怀里的玄铁。

      玄铁,于修炼寻常内功心法之人并无裨益,但却能解万般寒毒,以寒引寒。

      中了寒毒的人,当然不是戚少商。

      中了寒毒的人,自然是顾惜朝。

      “我后悔了。”昏暗烛光摇曳,卷发的影在墙壁上被拉得诡异的长。

      戚少商缩在被子里,不语。

      “前两次费尽心思救的,原来是这么个笨蛋。”

      委屈地缩着,戚少商继续沉默是金。

      “这火绫巾,配合混元一气神功催发,可暂时压住玄铁的惊天寒气,倒是个稀罕物。”顾惜朝用一根手指挑起那艳如火的红绢。

      “唔……那是从江南漠月庄借来的。”

      “你没告诉他们你要用这个干什么吧。”顾惜朝似冷笑,却又带了几分自嘲。

      戚少商又缩进被子一寸。

      玄铁的寒芒此刻已消弱了下去。方才顾惜朝一手压于玄铁吸入它的寒气,一手抵在戚少商背上吸出他体内所受的玄铁寒芒,两相在自己体内交汇,用玄铁寒气压住体内多年的寒毒。

      只不知道,那个人的身子现在有多冷,会不会像冰一样。戚少商偷偷地想。

      顾惜朝叹了口气,蜡烛被气流吹得跳跃不停,似在熄灭与继续燃烧之间作垂死挣扎。

      “我救你,只是不想我当年杀不死的人,死在别人手里,别无他意,你又何必如此。”眼帘垂下来,语气之中似乎有着拿戚少商无可奈何的倦。

      “你却是一直跟着我。”不是疑问的疑问。

      “并非一直,世上的巧合,也有很多。”语意动摇,真假难辨。

      “那粒药丸……”

      “能解百毒的药,自然是唐门想要的,反推则可研究出更毒的毒,比起何妖手里那本残缺不全的药经,自是珍贵得多。何况,唐门虽是名门,但有几分正派却难说,过河拆桥这种事,恐怕只有你戚大侠才不屑做。”末了,还不忘讽刺一下快要整个缩进被子里那人。

      “你会下毒,现在又会用药,甚至善兵阵战略,这世上可还有你做不来的事。”似感叹,又似相惜。

      “有,”墙上的影子轻轻抬起头,形成一个微仰的角度,蜡烛仿佛又暗了几分,映得墙面影影绰绰昏糊一片,“三件事。”

      戚少商没有追问,他在等。

      “救晚晴,杀戚少商,看着戚少商被人杀。”

      身子一震,戚少商下意识开口,却说不出话来,就像被人突然捞出水的鱼,一张一合,却无声,无力发声。

      顾惜朝突然起身,袖子一挥,烛灭,暗香飘散。

      定魂香。

      于是,理所当然地,戚少商第二天早晨醒来,已不见顾惜朝,桌上的玄铁也没了踪影,火绫巾躺在桌面,孤零零。

      心下被一种称为惆怅的情绪涨得满满,找不到宣泄的出口,几欲让戚少商窒息。但下一刻,他却又笑起来。

      他的令牌,不见了。

      “那么……”戚少商转了转眼睛,看看窗外懒散铺落的午后阳光,“我便真是撞了邪吧。”

      无情笑,“口是心非。”

      被无情看穿心中所想,戚少商把视线转移到手中的酒杯上,避开无情的眼。

      这个世上,可还有人会因为自己的重要之物落入让自己撞邪的鬼手里,却还心安理得无比庆幸?

      怕是没有,所以便当真口是心非。

      “你倒放心得很。”无情将一盏茶推给戚少商。

      戚少商不答,似在想些什么。无情见状,从身后书架的一格里拿出一个红木匣子,放到桌上,打开来,取出一捆打着结的绳索。

      “百炼索,”他轻抚着绳索,“来自……一位故人。他当日对我说,这百炼索无法斩断,如若打了结,该如何是好?”

      “如不能斩断,那只能解结。”戚少商不明无情为何突然说起这事,但还是给出了他的答案。

      “那位故人……”无情轻按太阳穴,眼角眉梢浮上一丝隐隐的悲伤,“他将百炼索赠予我,问我如何是好。如今,我便转赠予你,要解要藏,悉听尊便。”

      突然收到这么一件奇怪的礼物,戚少商不知道该说什么,只下意识地问:“你解不开它?”但说完立刻觉得唐突,无情解不开的结,这天下有几人能解开。

      可话已出口,只见无情笑起来,却冷清无比,似有寂寥掩饰不住,“不是能否解开的问题,却是有心无心。我不敢解,只能藏,以求忘。你呢?”

      闻言,戚少商顿时对无情所指的那位故人了然。

      方应看。方应看……

      无情不敢解与方应看之间的结,只怕解开,有些事便再也掩不住,躲不开。

      那么,自己敢解与顾惜朝之间的结吗?敢吗?

      去幽冥山,师出报恩之名,却不知为何那人救了自己,自己就急于报恩,那人毁了自己,却为何不急于复仇?当日被傅晚晴连缝几十针却不肯用一点会影响神志的药物,只因怕影响武功不能报仇。可如今,这报仇二字却有多久没想起了?

      当日,顾惜朝说他有三件事做不到:救晚晴,杀戚少商,看着戚少商死。

      为何?为何!为何。为何……

      “我要离开六扇门。”戚少商接过百炼索,看着无情。

      “好。”已料到这场对话必是如此结果,无情只稳稳地答了一个字。

      心中突然涌上一阵不安,戚少商猛地惊醒,睁开眼。一条黑影立在床头,手里举着砖头。

      这金风细雨楼的戒备未免太松懈,居然让人神不知鬼不觉混进来,还混到楼主的房间,准备拿砖头拍死楼主,拍死京城白道之巅。

      戚少商正要一跃而起,夺下砖头治住黑影,却不料黑影开了口,砖头还举着,没砸下来,就这么开了口。

      “还你的玄铁。”音如清泉,流过戚少商心间,霎那间让他觉得盈满欢悦与欣喜。

      “顾惜朝。”身形半跃不跃之间,姿势显得有些怪异,半撑在床上。

      “哼,莫非你以为我打算拿玄铁砸扁你的脑袋么。”顾惜朝将手中的玄铁放在戚少商床头,寒气被吸尽的玄铁不再有莹绿饱满的光彩,跟砖头无异。顾惜朝转身就走,却猛被一股力道拉回,直跌到床里,还没反应过来,右手已被绑到床柱上。

      百炼索,斩不断。自然也挣不开。

      “这就想走?”戚少商凑过来,捏住顾惜朝自由的左手,果然很凉,但又欣慰不似寒冰,还有一丝温度。

      “你……”顾惜朝惊且怒。

      “你半夜来,不就是为了跟我叙旧?”

      “我是来还玄铁,难道你希望我白天出现在金风细雨楼?”

      “有何妨?”黑暗之中,调笑也似染了几分暧昧。“还有,只还玄铁,我的令牌呢?”

      “你以为我愿意在夜里蒙面扮成金风细雨楼的暗桩,拿你的令牌混进来?我倒想打着杀着进来呢。”

      口是心非,前面还说不想白天闯进来。但又想到自己在无情面前何尝不是口是心非,默默叹了口气。

      “你身上的寒毒,都解了吧。”语气软了几分。

      “恩。”低不可闻。

      “我在想……”戚少商的气息变得有些危险,“你救我,我拿玄铁报了你的恩,那么,当日的仇,我们是不是也应该算一算?”

      顾惜朝猛抬头,眼睛在黑暗中迸发出惊人的光辉,里面混杂了太多情绪,似要灼烧起来。

      戚少商引导他自由的左手,探入自己的衣下,小腹的伤处,微凸的疤痕蜿蜒地爬着,过了这几年竟都没有好。

      顾惜朝的手指开始颤,渐渐颤得越发厉害,连戚少商都可以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指尖轻轻刮过那道伤,从左到右,再反过来,好多遍,好多遍。最后,终于低声问:“疼吗?”低如叹息。

      “疼,疼得揪心。”戚少商是真觉得疼,尤其现在,曾将那把薄如蝉翼却凛冽非常的匕首送入自己小腹的手,缓缓抚过那道伤痕,更是疼得狠起来,似乎一辈子都不会好了。

      疼,疼得揪心,疼得蚀骨,疼得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疼得想要紧紧抓住这个人,问他,他究竟知道不知道有多疼。
      夜未央,情与伤,痛与欲,密密麻麻,如泣如诉……

      天欲明,顾惜朝长长地叹了口气,“现在,我可以走了么。”

      却听那埋在他颈窝的声音可恶地道:“现在,你还想走得掉?”

      “你以为你这样便能留得住我?”顾惜朝俊眉轻扬,却是说不出的寂寞。

      戚少商半起身,解下被百炼索绑在床柱上的顾惜朝的右手,在被勒红的地方落下无数亲吻,然后小心地将整个人拥进怀里,紧紧地,密不可分地,不留一丝缝隙,“这样可以留住你么?”

      顾惜朝没有再说话。

      这便算是默认了吧,戚少商心里想着,温柔地抚过那卷曲的发。

      冬阳(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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