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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愿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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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多的日夜过去,当洛染再次捧起祖母的骨灰盒,那个深褐色装满她所有甜美深沉而又无望的过往的小盒子,她终于可以跪在地上放声哭泣。
她的四周没有一个人,就如此,站在老房子旁边的空地中央来与自己最最爱怜的亲人拥抱。洛染只觉得自己静静落入这些年来最安详静谧的状态。这么多的日子里,她一直都活在祖母死亡的阴霾下不能自拔。那如同一双黑暗却无形的手,轻轻地覆盖上她的身体,裹紧,将她勒住不得呼吸。
洛染又再一次地回到老屋。以往的欢颜早已经不复存在。她顺手把门带上,走进屋子。这幢快要拆除的老屋,还有往昔的事物和情景,都兀自伫立在那里,然而人都早已经不在。那些流着酸涩泪水和腥甜鲜血的过往又如同电影一般在洛染的眼前上演。
是的,她记得。一切都记得。怎么可能忘记呢。这里有着她所有的年华和深爱过的人们,她紧紧握住这些过期的记忆不肯丢弃,像怀抱一个已经死去的腐败的尸体,生死依偎,不离不弃。所以,她要带着它们上路,不管有多少人鄙夷,不管有多少人唾弃,她都要和它们在一起,这只是她一个人的事,不需要他人的怜悯与施舍。
记忆的潮水一波接着一波汹涌而来,让洛染窒息。她明白,每一个人都有各自的故事,无论是怎么样伟大或者平凡,在轰烈的时光列车辗转行使过后,一切都只能归于沉寂。她是如此,祖母是如此,母亲是如此,父亲是如此。谁都是一样,不能够拒绝时光的来袭,不能够拒绝呼啸而来又逝去如风的爱,不能够拒绝随时随地都可以被改写的命运。
于是她开始整理记忆的碎屑,终于可以开始缅怀。洛染兴奋不已。她站立在这个自己唯一居住过的可以叫做“家”的地方,对怀中的与自己隔绝了时间空间的祖母说话。洛染一直坚信祖母是在自己的身边,在自己头顶上方寸的天空中,静静地望着她,冲她微笑。
她说:“奶奶,我们回家了,回家了。”
一个人的出生不能被选择,正如一个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一样。洛染的出生对于自己来说是一个噩梦,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不要来到这个世界上。并且,在当时,洛染的出生是耻辱,是父母这一生最丑陋的伤疤。
纵使家人对她再怎样好,她亦是知道,这些只是责任,只是为了那一个夜晚的不清醒而做的忏悔。这些都根本不是爱,所以她不能感受到家和亲情的温暖。洛染也曾无数次的想要像其他的孩子一样,坐在父亲的肩膀上,接受他的亲吻,感觉他用下巴上刺刺的胡碴扎着自己的脸,搂住他的脖子撒娇地手舞足蹈。
可是那个桀骜英俊的男人让她害怕得不敢靠近。她那样小,怎么会懂得痛的滋味。她只知道,父亲的眼睛是疯子一样的鲜红,嘴里是冲天的酒气,腰上的皮带和脚下的拖鞋是他最常用的武器。
洛染于父亲,仿佛只是个符号而已,从来不会在他冗长的生命里真实存在。他从来不会打她骂她,因为他从不把洛染当作是自己的孩子。在父亲眼中,她不过是屋子里一个摆设的物品,一个枕头或是一条毛巾,一个杯子或是一张桌子,任她站立在随处,可以毫不寄予感情。
于是,母亲,是他唯一可以发泄的对象。在洛染的记忆中,只有父亲不停的咆哮与忏悔。她总是听见父亲对母亲的折磨。父亲的脸是扭曲变形的,眼睛血红。他向母亲扔手边任意的东西,不论是盘子饭碗,还是榔头菜刀。他亦会解下裤子上的皮带狠狠对母亲抽打。他会把塑料拖鞋拿在手上用鞋底抽打母亲的脸。他抓住母亲美如锦缎的长发往墙上撞。
而母亲从不会反抗,只是哭,不停地哭泣。这个可卑的女人总以为为男人生下了这个孩子,一起就会好起来,她可以穿着漂亮衣服,过上幸福的生活。她总觉得自己真的会变成公主,能与高贵的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可是,可是一切都与她想象的完全不同,现实与梦想毫不犹豫地分道扬镳。
每当这个时刻,祖母总是抱住小洛染的头,捂住她的耳朵,不让她听见这个世界上最残忍卑怯的哭声。祖母总是说:“洛染,我的好孩子,我的宝贝心肝,别怕别怕啊,有奶奶保护着你,你不要害怕啊。”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自己的心里充满的是无数个不确定,她连自己最爱的儿媳妇都不能保护,她已经老了,没有力气去拉扯自己已经如同野兽的儿子了。
洛染总会看见祖母不知不觉地就从空洞的眼眶中落下泪来。像正在下着暴雨的黑色天空,雨水不停坠落。没有尽头,看不见尽头。于是洛染就会告诉祖母,等她长大了,赚钱了,就带祖母和母亲远走高飞。她厌恶父亲,她恨父亲。即使他偶尔还会对她露出迷人的微笑,用他低沉温柔的声音呼唤她的名字。可是这一切都不重要,因为他是一头野兽,有着无比凶狠的内心。洛染觉得,让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两个人流泪的人,都不是好东西。
可是还没有等到她长大,甚至连事情都不怎么懂得的时候,母亲就离开了她,留下身后阵阵的灰白色烟雾,决然而去,没有好好地对自己微笑,没有半点犹豫,甚至,没有回头来看她。
在母亲决定离去的前一个晚上,她抱着五岁的洛染温柔地歌唱。在母亲的歌声中洛染甜美地睡去了。她还在梦中看到了自己乘坐着最最豪华的轿车来接自己的妈妈和奶奶。那一晚,洛染幸福地笑了。那一晚,她感觉到幸福是如此美妙不可言语的事物。可当她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所有的事物就是海上的泡沫,经过太阳的暖热,折射成为七色的光圈,缓慢地升上天空,倏忽不见。
一切,都变了模样。
在洛染醒来的时候,还闻到属于母亲的味道,但使劲睁开双眼,她就看见了,祖母正怀抱着自己的身体悲戚地哭泣。洛染感觉自己头顶上的天空又下起了蒙蒙的细雨。那酸涩苦楚的味道,是没有人的味道。是什么都没有的味道。
洛染那个时候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母亲手腕上一条小小的伤痕可以让她在一个睡梦过后就离开自己。母亲被送去火化的时候,洛染去看了她最后的一眼。母亲的脸比任何时候都还要苍白,嘴唇已经被工作人员仔细地描上了口红。这是她们在这个世界上相见的最后一次。小小的洛染握住母亲冰冷毫无生命温度的手,她还不太清楚“死”的概念与意义,只是认为母亲要长睡不醒。她薄薄的嘴唇贴向母亲的耳朵,小声地说话,仿佛生怕吵醒她一般。她说:“妈妈,小染会乖,等小染学会唱歌,一定给妈妈唱好多好多的歌。妈妈很累,所以要休息,小染不怪妈妈。可是,妈妈也要等着小染,好不好?我们约定哦。”
然后,母亲被送进了火焰中。那个时刻,洛染以为母亲只是去检查身体,根本没有什么大不了。她当然也不会明白,从此,她们是阴阳两隔。
可是,母亲的死似乎并没有对父亲造成多大的伤害,他看上去一点点悔过的表示都没有。这个家里,不过是没有了可以供他发泄的对象。往后的日子里,他就不停地抽烟,愤怒的时候,他就将手边的东西往墙根扔过去。但他从不曾碰触过洛染,当然,也不会伤害他自己的母亲。
无论洛染再怎样厌恶父亲,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拥有特别的英俊和高贵的气质。他的确如同一个王子一般。在别人看来,父亲有挺拔的身躯,温柔的笑容,低沉的嗓音,优雅的举止。可是谁又能够知道另外一面的他?父亲太会伪装。他暴躁,他凶狠,他野蛮,他残忍。却,谁也不会知道。
所以,没过多久,就有一个女人主动亲自上门求婚。求父亲娶她为妻。刚开始父亲并未应允,原因洛染也不会清楚。她只是有一次无意中隐约听见他对祖母说:“妈,对不起,我也不希望是这样的。可是,可是我不能自持,我怕娶了她,会控制不住自己,又开始犯以前的病……”她没有听见祖母的回答,却从小小的锁孔里看见,自己那个自大又狂怒的父亲居然像个孩子一般伏在祖母的双腿上哭泣得如同婴孩。他的泪水清澈而纯美,依然俊秀的脸庞挂着未干的泪水痕迹,眼神无辜得让人心疼不止。
洛染的身体震颤了一下。她望着父亲纯净无暇的脸,他略微耸动的肩膀,他干净修长的手指。发现自己暂时丧失了对父亲强烈的敌视与仇恨。
她听见他们描述那个女人的事情。对这个女人也渐渐开始有所了解。
据说,她家非常富有,人长得美丽无双,也是很多男人的梦想与追求。可是,她已爱慕父亲许多年,就是认定了父亲,不顾家里人的反对和阻挠,说不清楚为什么,没有为什么。
祖母说,这是孽债,是她的劫,是她的怨。
而父亲,是洛染记忆中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来征求她的意见。
父亲那一天,走到洛染身旁,伸出长长的双臂将她抱住,坐下。他对她微笑着。她不敢相信,这个拥有美得令人窒息笑容的人,竟然是自己的父亲。这个笑容,如同清风一样轻拂过她的面颊。
他揽过洛染的头,暖热的温度从指尖向头发皮肤血液里缓慢渗透,让人都感觉呼吸困难。他说:“小染,你一个人寂寞吗?”
洛染听不懂父亲的话语,也或许是她被父亲突如其来的亲切温柔惊吓住了,竟一时语塞,发不出一个音符。
父亲又继续说:“小染,爸爸知道你不喜欢爸爸,讨厌爸爸,甚至还有恨。可是对于妈妈的死,爸爸也一直难过愧疚。爸爸是爱着妈妈的,那么爱。我们从小就在一起长大,儿时就认定了彼此。我们的爱那么深刻,爸爸以后都不会再经历这么刻骨铭心的爱了。可就是因为太爱,才患得患失,才害怕失去,才不敢面对。爸爸现在也只是苟延残喘地活着,不知道哪一天,就再也不能醒过来。可能这个时候对你说这些,你还不会明白。可是总有一天,等你经历了这样浩大漫长却没有结果的爱以后,你就会什么都知道了。”
她张大了眼睛看着父亲,她没有想到过一直处在愤怒当中的父亲会说出如此低声下气的话来。她鼓足了勇气去拉父亲修长而有力的手,紧紧握住它。说:“爸爸一直都没有打过小染,也没有骂过小染,所以小染没有恨爸爸啊。没有,没有。”
父亲疲惫地笑了。“那爸爸能不能再给小染找一个新妈妈呢?她会好好对待小染的,行不行?”
洛染卸下了所有的武装,这些在父亲致命的温柔下毫无用处。她乖巧地说:“只要爸爸高兴,小染就会开心的。妈妈睡得太久,都不来看我,也不教我唱歌,我不习惯,也不想这样。妈妈是不是不想要我了,所以爸爸才要给我找一个新妈妈?这样也好。新妈妈会教我唱歌吗?”
父亲抱住了她。他宽大的肩膀和手臂将小小的她整个抱在怀里,那么用力,那么紧张地将她抱在怀里。她的舌头又尝到了泪水。这是男人的泪水。是属于她英俊父亲的泪水,是懦弱无力的泪水,是注定卑微而又渺小的父爱。
那一刻,洛染明白了。人在幸福或是悲伤的时候,都会流泪,都会流同样咸涩酸楚的泪水。
所以到了冬天的时候,父亲就和女人结婚了。她是洛染所看见过的女人中最美丽的一个。她瘦弱而高挑,精心修剪过的柳叶眉毛弯在亮得似乎要闪耀出光亮的眼睛上面。她雪白修长的双腿上面是柔软如水蛇一般的腰肢。洛染最喜欢的是她的长头发。它们是那样的黑,黑得发出钻石般的光泽,黑得如同瀑布一样泼洒下来,黑得叫人心醉,黑得让人找不出一个词来形容。
女人第一次来的时候提了一个深红色的箱子,还没进门就叫着父亲的名字。她的声音也是那样曼妙动听,蛊惑人心。洛染常常想,要是她唱起歌来,定会比母亲的歌声好听成百上千倍。
五岁的洛染就看着他们拥抱,亲吻。许久,女人才发现缩在墙角的这个正在用一种无助恐惧而又坚毅的目光打量他们的女孩。她问父亲,声音中带了些许的鄙夷。“这个就是你的女儿吗?她好难看,跟你一点也不相象啊。”
这时候的父亲早已没了那一次与洛染说话时的温情脉脉,他不耐烦冷冰冰地说:“是啊,我都一直不能相信,我的女儿竟然会长成这样。你就不要提她了。”女人假装宽容地对她笑了笑,极不情愿地伸出双手抱了抱她,浓烈的香水味道刺得洛染头晕眼花。之后便再也没了语言。
这时祖母就站在房门口,踮着她的小脚警惕地打量着这个女人,幽幽地叹了气。抱过洛染就进屋子去了。小小的洛染很很奇怪,爸爸看上去很快乐幸福呀,为什么奶奶要摇头呢?
以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都在洛染的记忆里模糊了。那些如往常无异的日子如同浸泡在海水中的漂流瓶,海浪一拍,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再没了可寻的踪迹。让人遗忘,没有感伤。
是的,这段失去记忆与意义的日子之后,洛染已经十五岁,妹妹洛雪九岁。没错,在嫁给父亲的一年以后,女人为他又生了一个女儿,取名洛雪。
洛雪的确长的很漂亮。她遗传了来自父母所有美好的一切,简直就是一个公主。她的脸白嫩并且柔软,眼睛像暗夜里的星星一样闪烁发光。她的头发黑如金墨,锦帛一样地披散下来。她的双腿笔直修长,没有一点瑕疵。
和她比起来,洛染觉得自己就连丑小鸭都比不上。站在洛雪身旁,她简直就像是侍奉洛雪的女仆。而她也几乎已经被放逐,父亲和新母亲有了洛雪之后就再也没有给过她象样的爱。他们对洛染的好,如同白天的昙花一样,从未绽放就已经凋谢,并且,不会再复活。只有祖母,只有她独一无二的奶奶,才给了她全部庞大却又弱小的爱,至死,她都会记得,她都要记得。
刚开始的那一年里,洛染受到的关心也不过就是每天淡淡的几句问候招呼,她压抑地生活在这个家中,最向往的就是去学校的时刻。因为那样,她就可以逃离父亲的漠不关心和继母的惺惺作态。一直到妹妹洛雪的降生,她在这个家的地位完全被剥夺。自此,她真正成为一个形同虚设的物件。除了吃饭和学校交费的时候,洛染就连窗台上摆放的一个落满灰尘的布娃娃都不如。
在过年的前几天里。洛染的学校已经停了课,她每天坐在家里无所事事。除了帮祖母做饭,大部分的时候,她都是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什么也不做,只是抬头望着天。家庭给她了的,是太少的关怀与微不足道的爱。
她仍然清楚地记得那一天,继母交给她一张单子,上面写了几本书的名字与出版社,随后交给她几张钱,叫她去把它们买回来。继母是个如此精明的女人。书的价格和打折的幅度她都算得清清楚楚,加上车费,一分都不会多出来。那时候是年关将至,天寒地冻。洛染十五岁。是什么也不知道的十五岁,是一切悲剧开始的十五岁。她要去一个自己听都没听说过的地方,去买一些奇怪的书籍。
洛染一个人穿好那件深咖啡色的外套。是十岁的时候父亲给她买的,一直穿到现在。外套显然是小了,里面又塞满了许多件毛衣,都是父亲再也不会去穿的衣服,祖母将它们拿出来改小了给洛染。她看见外套的扣子扣不上,就放弃了这个念头,让它敞开着。三九的寒风就从毛衣的缝隙里笔直地吹向她,刺穿了皮肤与骨髓,渗进身体和血液里。
继母总说,买颜色深的衣服耐脏,穿久了也不用洗。可她和洛雪的衣服,都是那样鲜艳美丽的色泽。可爱的粉红,暖融融的嫩黄,亮丽的豌豆绿等等。洛染总是在心里告诉自己,我不喜欢那些衣服,不喜欢那些颜色。我喜欢深颜色的,所以他们才给我买这样的衣服。但这一切当然都是自欺欺人,仅仅是少年时代洛染的虚幻臆想。只有不停地欺瞒自己,不断地宽慰自己,她才有片刻喘息的机会。
等到洛染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她就离开家去寻找车站。其实她应该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所以,没有过多久她就找到了那个地方,到达了目的地。她一刻也不敢停地把单子上的书全部找齐,付了款,只剩下了回家的路费。家离这里有十几站的路程,并且需要转两趟车。
在回去车站的路上,她手里紧紧攥着已经被冷汗打湿的两个闪着光亮的硬币,生怕它会丢失,会在她的手里、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不见。她飞快地走着,却看见路边上有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小贩。于是她的脚步再也不肯向前移出去一厘米,她的注意力全部都被那些诱人的红色果子吸引住了。
火红的冰糖葫芦被放在一个玻璃罩子里面。穿过透明的玻璃,洛染可以看见里面鲜红欲滴的色泽。她迅速地舔了舔嘴唇,把口水咽下去。她不停告诉自己不要去看它。可是越是这样想,那一颗颗活泼可爱的果子就像诱惑人心的蛊,让她忍不住一次次地将目光投向它们。
有多久没有吃过这种东西了?她悄悄地询问自己。洛染记得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偶尔会给她带一些小食品的袋子。袋子是污秽肮脏的,里面通常还剩下两三个话梅或是橄榄。都是别人吃不下了分给母亲的时候,她就悄悄地将它们藏在口袋里,然后带回去给她可怜的小女儿吃。所以洛染的零食,就是那些别人吃剩下了的,带点潮湿且沾上了母亲气息的小蜜饯。洛染望着那些冰糖葫芦,它们像一双双妖娆的手,伸过来,揽着洛染的肩膀向自己身边靠过来。
终于,洛染,拿出了一个已经满是汗水的硬币买下了一串冰糖葫芦,她吃得很快,嘴上沾着粘粘的红色冰糖外衣。那种酸甜的味道真是美妙极了,是她至今吃到过的最美味的零食。她满足地舔了舔嘴唇旁边残留的甜味冰糖,咬着还留着余味的竹签,幸福地闭上了双眼。
可是这样的话,她就只剩下坐一次车的钱了。怎么办?她手里是最后的那一块金属,手心里是不止息的汗水。洛染四处寻找了车站,她终于在一个不显眼的位置找到了一趟能够不用转车直接就能够到家的公交车。车站离书店太远,并且毫不起眼,继母并没有发现。她惊喜地发现继母的这个漏洞,几乎要快乐地跳跃起来。她激动不已地等着车来,轻轻地把全身上下唯一的钱掏出来,投向了车子的投币口。硬币坠落在箱子的底部,发出清脆壮烈的声音。洛染坐到座位上去,安静地等待到家的那一个站点。
开始的时候洛染并没有注意。但到后来她开始左顾右盼,每过了一个站点她的心情就恐惧一分。原来公交车驶出了市区,慢慢开到郊区,接着是村庄,最后变成没有人烟的田地。她不认识这里。她只看见车上的乘客越来越少,天色越来越暗,心中既是焦急又是惊恐。在汽车行使过一条狭窄的道路时,路边全都是湖泊和田地。她一直在不安中考虑到底哪里才是家,到底怎样才能摆脱这个黑暗阴冷的地方。
洛染从来没有像这样害怕过什么,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念,家。就算父亲和继母都对她冷眼相待,但至少他们不会抛弃她,不会扔掉她。他们与她,至少还有些许的关系,让她能在那个家里有一个立足的地方。而现在,洛染感觉自己是在被放逐。所以她是无比地想念家,想念祖母,想念早晨从窗口飘过的那朵白色像棉花糖一样的云朵。可惜现在,她早已经看不见云了,她只看见车厢里昏暗的灯光和车上乘客漠然没有表情的脸庞,以及越来越陌生,越来越偏僻的地方。洛染又在心里不断地告诉自己,不要害怕,不要慌,一切总会好起来的。家,一定会到达。可是这样想的越多,心里好像又有另外的一个声音在叫嚣着,你会怎么样死去呢?那个声音不时地对她说可能会被害的方式方法与死亡时候的样子。洛染手里抓着装书的袋子,双拳紧握着。指甲有多久没剪了?她不知道,亦不会感到指甲插进手心的疼痛。她只觉得自己的勇气与力量在迅速地流失,心脏在快速地跳动,就像在和时间赛跑一样。
车到终点站的那一刹那,洛染终于明白。原来自己看错了车牌,坐了反方向的车。城市这么大,她这才发觉。自己不肯问路,不敢轻易与人打交道,坐错了车。天色已经暗下来,她看着车上的发车时间,明白这是最后的一班车,没有车再回家去了。她身上的最后一点钱也没有了,它勇敢地跳入投币口不再回到她身边。当她痛苦地咬着嘴唇的时候,想要收车的女司机看见了这个窘迫的小姑娘。
于是女司机走上前来问:“小姑娘,到终点了,你怎么还不下车呢?”洛染不确定地抬起头来,用小得都能让人都忽略的声音说:“我,我坐反了车,而且我已经没钱了……阿姨,这是最后一班车了,吧?”
阿姨对着洛染笑了,她的牙齿雪白,嘴唇很薄。她拉着洛染的手飞快地奔跑下车,叫住刚要开车的一位司机,大声叫他的名字,告诉他:“她坐反了车,钱也用光了,你带上她吧。拜托了!”叔叔微笑着开了车门,招着手喊着“那小姑娘你快上来”。随后开着车走了,迅速得都没有让洛染来得及回那个阿姨说一句谢谢的话语。
回去的路上,洛染望着车窗外,又一次地开始陷入深刻的恐惧。她用手搅着衣摆,因为天气而衣服又不保暖的关系缩成一团。她颤着肩膀,双腿疼痛不能自已。车上的乘客渐渐增多了起来,车站也慢慢驶过去。洛染又看见城市的灯光,看见匆忙行走的过往人群。当她终于到了家的那一站时,心中放肆地大笑起来,她从来没有这样痛快地笑过,这么尽情地笑过。她知道,在家里,还有父亲和继母在等她买的东西,还有祖母也在等着她吃饭。于是,她便不顾脚底的疼痛向,家,的方向奔跑过去。
当她兴奋不已地到达家中的时候,却看见摔倒在地上的祖母和正在被父亲殴打的继母。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不清楚,为什么自己才离开了这里一个下午,家里就发生了这样多的变化呢?
洛染把祖母从地砖上扶起来,询问她的情况。祖母龇牙咧嘴地摇头,说不出一个字。于是洛染问她事情的原委。许久,祖母深吸了一口气。
原来下午的时候,祖母在烧开水。水蒸汽霸道地弥漫了整个房间,水壶的盖子扑腾腾地响着。继母塞给祖母两个只属于自己妹妹洛雪的杯子,口气像使唤下人一样地要她给她们倒开水喝。祖母倒好开水,把杯子递过去的时候,因为太烫,洛雪被烫伤了手,杯子也没有拿稳,砸在继母还穿着丝袜的脚背上。
滚烫的开水顺着继母的脚背肆意地泅开,疼得继母哇哇大叫起来。她修长的手指愤怒地立起来,一巴掌甩在祖母皮肉松弛的脸上。祖母站立不稳,一个趔趄,肥胖的身体腾地一下摔在坚硬的地砖上。祖母也被痛折磨得嗷嗷叫起来。可是继母高傲地居高临下,用她被烫伤的右脚用力地踢了祖母的手臂,鄙夷且痛恨地说:“你这个老不死的,这么一点事情你都做不好,你还能做什么!”她的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牵着她的小女儿转过身去。
那是碰巧提早回家的父亲。他的眼睛里溢满了愤怒的火光,他仇恨地望着他的女人为了一杯水而将生他养他的母亲如此恶毒地殴打。就算他是个没有人性的动物,亦会珍惜对自己生命拥有重要意义的母亲。
于是父亲冲了上去。他手上的青筋暴露出来,血管里的血突突地冲上头顶,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克制了。父亲宽大的手一扬,继母冷艳的脸庞上立刻被写下了五个手指的羞耻痕迹。她和她被宠坏的小女儿明显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巴掌打懵了,竟半天都发不出一个音节。许久,洛雪才哇哇大哭起来显示她的存在。父亲反手又给了洛雪一个耳光。啪的一声,清脆响亮。她个头小,瘦弱而没有自知,被这样一扇便后退了几步,头撞到衣柜的把手,顺势瘫软在地上不停地哭。那个哭声万分悲痛惨烈,让人听了,心都为之颤抖。
继母大声骂着:“你凭什么,凭什么打我啊!你有资格吗?我给了你这么多,你自己好好想想!是谁让你有了工作,是谁让你可以大把大把地赚钱,谁是你的衣食父母!”她甚是骄傲地昂着头,以为自己威风凛凛的时候父亲又给了她一个更凶狠的耳光。男人最不能听见的就是自己要靠妻子生活的这种话语。没错,父亲当年那种不断殴打洛染母亲的病又复发了,怎样都不能阻拦,拦不住,并且,这次,来的更加猛烈。
是的,那是一种病。是一种患得患失的病,是一种害怕失去的病,是一种不敢面对的病。这病,是父亲的劫,是父亲的难,是父亲多年积攒下的贪嗔痴怨。。
打红了眼睛的父亲,如暴雨一般的拳头从未停止过掉落。他扯住继母的头发,把她的头恶狠狠地往粉刷得雪白的墙壁上撞去。他拿起墙角的扫帚就往她的头上、肩膀上、手臂上、腰上和腿上奋力地抽。他用玻璃杯砸向她的太阳穴,杯子顿时变成了碎片四处飞散。
当父亲还要用水瓶里灼烫的开水泼向继母的时候,洛染居然抛开还在呻吟的祖母,勇敢地跑到父亲身边,扯住他的手臂,大声地说:“爸爸,你别再打了,会出人命的啊!你快去看看奶奶吧,她已经疼得不行了呀!快带她去医院啊!”洛染的眼睛里晶莹闪亮的泪水泄露了她悲伤不能自持的秘密,她望着在地上跪着,像狗一样卑微喘息着的继母,内心波澜不惊。这个时间,她的心,只会为了祖母而万分刺痛。再没有谁,能让她伤心。
果然,祖母受伤了。是骨折,是必须住院的伤。
于是那年的春节,洛染依旧持续着每天单调重复的工作。早晨起床要帮所有人洗衣服,做饭。
上午,要拎着用塑料桶装着的滚烫的鸡汤奔赴冷清的医院去看望祖母。春节时候的医院,是寥寥的几个值班医生护士,他们冷然的表情,毫不在意地望着她们,不耐烦地给祖母量体温,拆纱布,上药膏。洛染拿了饭菜一口一口地喂给祖母。祖母皮肤松弛的嘴唇机械地一翕一合,嘴角还不时残留下食物的碎屑。
到了下午,要出去打工挣些并不充足的钱。她要用这些钱替祖母买有营养的食品,水果和鲜花,让祖母的心情和身体缓慢地完整地复原。
晚上,必须去医院守夜。要给祖母唱歌,陪她说话,哄着她睡着。到了这个时候,洛染才敢趴在床边的柜子上稍微地睡上短暂的几个小时,然后迎接又一天相同的工作。是的,这些事情都已经变成了她的工作,她的必须,她的生命。
那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洛染的精神状态很差,作业也没有写完,书也完全没有碰过。一直到了开学的时候,她还是经常会在上课的时候睡觉。
班主任找到洛染询问她的家里是否出了事情。她说:“洛染,马上就是中考了,你最近的状态都不好啊。你要好好学习,不要掉以轻心。”班主任爱怜地拍着洛染的头,说:“你是可以希望上重点高中的,要把握好自己,要努力,知道吗?”
这样温柔的话语,可怎么让今天凌晨四点才睡觉的洛染听进去呢?她眯着疲惫不堪的双眼,迷离地点了头。她只想要快一些回家。快一些,再快一些,回去照顾已经在家修养没有完全复原的祖母。
四月的时候,祖母已经差不多能够活动自如了。老人整天哭丧着脸说,如果没有洛染自己早就已经死去了的这一类话语。祖母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别的什么亲人,只有洛染,她已经离不开洛染了。她觉得自己的生命是和自己的小孙女紧紧相连的,一旦洛染不在了,离开或是抛弃,她这个已年逾古稀的老人,生命也就到了尽头。那一刻,她想着,自己可以为了宝贵的孙女不顾一切,自己的全部,连同自己的生命,也都可以毫不犹豫地交付给洛染。只要是为了洛染,她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奋不顾身。因为,她要保护她。
可是祖母却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细节,最重要的人。就是洛染的继母。那个别她儿子打的遍体鳞伤的女人。她自从那次的挨打之后,再不敢趾高气昂,就连她宝贝的女儿洛雪,也不敢再轻易大声说话。
在洛染中考前的一个多月,她没想到,甚至没有想过自己的家会演变成这幅摸样。在她终于明白了是怎样的一回事之后,她早已与幸福向两个不同的方向走过去,分道扬镳,再没有回合的可能。
那个女人,那个被洛染称为阿姨的女人,她的继母,原来一直都记得几个月前发生的这些事情。她一直都记恨在心。她想,要不是洛染晚回来了,她也不会去叫老人烧开水,更不会把她打伤。不会伸出手,更不会被洛染的父亲看见这一切的发生。都是她,都是洛染,让她的身心都受到了伤害。她要报复,所以长久以来的忍气吞声,为的都是要报复洛染。要让她再也不能翻身,要让她感到害怕与恐惧,要让她万劫不复。
那一天,女人用甜蜜的嗓音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询问他回家的时间。清楚了之后,开始做好一切准备。她早已与洛雪商量好这个阴谋。她把洛雪的脸打得高高肿起来,咬破自己的嘴唇,把鲜血抹在已经被自己撕烂的衣服上,抹在伤痕累累的脸上手臂上。
当听见男人回家的脚步声时,她把洛染叫出了门口。她在男人踏上这个楼层的阶梯那一个瞬间,用凶残的眼神望了洛染,将她用力地推下了楼梯。而自己,则坐到了地上,抱着女儿放声哭泣。
这个卑鄙的女人告诉男人,说,是因为洛雪不小心穿错了洛染的衣服,便受到了恶毒的打骂。而她出来询问时候,却也遭到了洛染同样的拳脚相加。就在她们逃出门外的时候,洛染还依然追逐着她们。她说,是洛染命薄,不小心从楼梯上掉下去。
女人一面哭泣一面假惺惺地诉说,自己并不是故意,要父亲下楼去看洛染的状况。父亲走下去,压抑多时的怒火终于没有爆发,因为他摸到了洛染后脑溢出的粘稠暗红色血液。
继母显然被吓住了。她并不是这样想的。她并没有想要洛染死去。她只是想让男人像上次打她一样,在洛染的身体上再重复一次。女人的这场闹剧只有父亲相信了。而她,也忽略了另一个重要的人,那是已经可以自由行走的祖母。
祖母将这一切全部都看在了眼里,她不想告诉父亲真相,因为她只是要保护洛染,她最最亲爱的小孙女。她要用她自己的方式来保护洛染。
当洛染被送去医院抢救以后,活着。她活了下来。医生说她的生命力很顽强,才能够活下来。这已是万幸。
等到洛染出院到家修养,中考已经迫在眉睫。她已然是没有希望去上重点高中。她的生活与学习,都被牵绊在一起,都被缠绕在一起,吹弹可破的蛛丝,却没有希望再寻找到解开的方式。
洛染刚一回到家,父亲就把她训斥了。他不敢动手,也不能动手,因为他知道,女儿的生命气息是这样微弱,随时都可以死去,不再回来。他只是高高在上地命令洛染,叫她向继母和妹妹道歉。洛染什么都不知道不明白不了解,叫她怎么说,怎么道歉,怎么解释。
她抬起头,夕阳的光晕染了她的眉眼。她没有表情地问父亲:“爸,为什么要向她们道歉?明明是她们,推我下楼的。”
父亲瞪大了眼睛,扬起他高傲的巴掌,正要落在洛染的脸颊,被祖母拦住了。
空气中突然充满了死寂。祖母的手中是一个小小的玻璃瓶子,她小心谨慎地捏着。她轻轻走向站在继母所在的窗户旁边。继母什么都不知晓,她还在为即将赢得的胜利欢呼雀跃,根本没有心思空出来去想即将会发生的惨剧。
哗。
祖母把手中小瓶子里的东西向她脸上洒去。瞬间,继母就痛苦地捂住了脸庞。疼痛让她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就连哭泣也成了奢望。这是怎样令人悲伤的画面。女人蹲下去,鲜血沾满了她的整个手掌。窗户外面的天空黑沉下来,闪电划破落在屋顶的雷声。暴雨降下来。无声无息却又让人颤抖不已。屋子里的一只苍蝇在关合的窗户上四处乱撞,找不到出口。
然后祖母就笑了。转过头对父亲说:“你认为是我偏袒小染也好,但就是这两个人的错。小染生活得这样辛勤操劳而且苦痛,却还要遭受这样的待遇,你觉得公平吗?我最爱的就是小染,我只有小染一个。她们这样欺侮这个弱小的孩子,不可以不是吗?你放心,妈妈现在就去自首。妈妈不会牵连你的。”
父亲惊愕地愣了愣,说:“妈,你到底往她脸上泼了什么?”他的眼神泄露的了他的恐惧与惊慌失措。是的,他从来没有一刻像这样害怕过,而且,害怕的竟然是自己慈祥多年的母亲。
祖母只是笑,她脸上的皱纹晕开来,这一刻,她让人恐惧得发抖。她望着自己呆若木鸡的儿子,不已为然地轻声说:“是硫酸啊。”
法医对继母的伤做了鉴定。重伤甲级,脸部颈部都有烧伤,面积高达83℅。
虽然这是故意伤人罪,但鉴于祖母有自首的情节,并且非常配合警方的调查取证,本是不应该判死刑的。但是,继母的恨,怎么会这样简单。这轻松的一个动作,毁的不仅是她美丽的容貌。毁的是她整个的后半生,毁的是她全部的幸福快乐,毁的是她所拥有的一切。她怎能饶恕祖母,怎么能。
于是继母发动自己家里的所有关系,用金钱疏通了各个部门,为的只有一个目的。她对每一个人都恶狠狠地吐出一句话。她说:“我只要她死!只要她死!”继母蒙住自己的脸颊,没有了眼睑的眼窝凶残地透着阴森的光芒,却已经流不出一滴泪水。她对每一个人说:“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只要她去死!”
经过继母坚持不懈地奔走,所有的传媒都报道了这件事情。他们谴责祖母,为继母打抱不平。他们完全否定了祖母与洛染,否定了人间的真正温情。
而法院,当然,没有悬念的,祖母是,死刑。祖母并没有上诉。
另一方面,父亲对世界上的一切再无留恋,他回到家,什么都,物是人非。他,愤怒,怨恨,痛苦,悲伤。所有的这些在他心中郁积,从而导致了精神崩溃。他终于像一袋崩塌的沙土,慢慢倒在地上,再也没有办法重整旗鼓。
在祖母将要执行枪决的前一天晚上,洛染去看她。她握着洛染的手说:“好孩子,不要为奶奶而难过。奶奶是这样心甘情愿。我已是这么老的人,再过不久也是要死的。而那个女人就不同,我毁了她的脸,就等于毁了她的全部。她还那么年轻,我要让她痛苦一辈子。”洛染望着可以轻松说出这些话的祖母,哀伤地说:“奶奶,为什么是你,为什么要这样。”
老人笑了。洛染第一次发现她的面容是如此美丽让让人着迷。她说:“小染,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你不要知道为什么。你知道的越多,痛苦也越多。没有为什么,这些,都是命中注定不可能改变的事实。如果要让我再选择一遍,我还是会这么做。所以,我不会告诉你,也不需要告诉你。”
洛染中考的第一天上午,她坐在教室里,课桌前,考卷就摊在她的眼睛底下。恍惚中,她听见“砰”的一声,然后,她便看见了祖母。祖母对她挥着手,微笑着渐渐消散。
因为过度疲劳加上身体虚弱,洛染连人带桌子一起倒在地上,晕了过去。这是个沉重的过程,而她只能咬紧牙关硬挺着坚持下去。由于以前的一些底子,她的分数勉强到了一所普通高中里的好学校。
就在她领取到录取通知书的同时,送来的还有一份父亲的死亡证明。脑癌晚期。与他生活了这样久,一直到这一刻洛染才知道,父亲一直在默默地承受着怎样的痛苦与折磨。
就此,洛染的童年生活在这里被划上了一个猩红的句号。她身边的每个人都以不同的方式离开她,她想追逐着上前,他们就退向更遥远的地方,永远都不能赶上,让她永远都不能触碰。有什么办法,她要怎么样才能不再被伤害。谁能够知道,谁可以告诉她,究竟什么是疏离,什么是舍弃,什么是分道扬镳。难道对她挥手道别,对她无言以对,对她笑而不答,就是了吗。她的身边没有人,没有气息,没有生的味道。这都是注定的,吗。
几周后,她被接到了姨妈家生活。
洛染没有把老房子卖掉,只是租了出去。租房子得到的钱勉强可以让她有基本的自尊生活在姨妈的家里。即使姨妈人再好,对她露出多少微笑,她亦知道,那是最普通的逢场作戏,而已。
因为地段好,价格便宜,房子能够租给一个外地来打工并且对这件事情毫不在意的家庭。洛染看见他们地第一眼,就决定将房子租给他们,收再少的钱也愿意。因为他们有她所没有的,已经失去了的。那是家人,家庭,和好端端的一个家。
生命中辗转的过程是异常的艰辛,亦有许多痛苦。洛染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决定做一个面具来伪装自己。她要掩藏自己已是伤痕累累疮痍斑斑的心。她的脸上始终有笑容。没有人会知道她是谁。没有人会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没有人会知道她有什么过去。她亦不再相信任何一种感情,因为她觉得那些都是假的,骗人的,虚无缥缈的,不存在的。每一个人都是孤独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值得自己依靠的,她不需要任何人。
她的心死了。在祖母被执行枪决的那一天,就死了。
但是当姨妈将祖母的骨灰盒子交给她的时候,洛染终于落下泪来。祖母没有给她任何机会,让她来实现自己的诺言。洛染依然记得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她说,等自己挣了钱,就带母亲和祖母远走高飞,不要再回来。可是不论是母亲还是祖母,都是如此,毫无预兆地离开她。什么都不告诉她,什么都不相信她,什么机会也不给她。
难道,难道她们都已经厌倦了自己,厌倦了这乏味冗长而又没有生气的世界了?
在那个单调而悲痛的暑假里,洛染信奉了神,并开始阅读《圣经》。
姨妈向洛染介绍说:“小染,这是我的儿子严寒,比你大一岁,在十中读高二。”洛染看着站在自己面前大汗淋漓的男孩微笑。
十中,是这个小城里的骄傲,是这个小城里最神圣的称谓。在十中读书的每一个人,都会受到无数的瞩目与期盼。他们就是这个城市的希望,未来,与光明。而这样的人,就站在洛染的面前。对她微笑,光芒四射地微笑。
可是洛染能够做什么。她没有家庭,没有好成绩,没有令自己骄傲的任何一种资本。她拥有的,只是难看的脸,肥胖的身躯,近视无神的双眼,粗短的手指和赘肉横亘的腰肢。她拥有的,只是已经不能够再及格的数学成绩,唱最简单歌曲都会跑调的喉咙,跑一百米都不能坚持的粗壮腿脚。她拥有的,只是母亲死去时候手腕上的细小伤痕,祖母死去以后破旧不堪的骨灰盒子,父亲死去多时才被送到手上的死亡通知书。她能怎么做,她能怎么面对这样一个被人捧在掌心顶礼膜拜的男孩。她只能仰望着他,仰视着这个她永远不敢靠近拥有灼热光芒的,名叫严寒的男孩,轻声委琐地说一句:“你好。”
可男孩却不客气地坐到她的身边,脑袋伸到她面前问:“你在看什么?”
洛染轻轻合上书,指了封面给他看。
“哦,是《圣经》啊。其实告诉你,这本书,我也看过。你不要告诉别人啊,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只有我们才知道,好不好?”
我怎么配和你拥有一个秘密呢。洛染在心里慢慢说,你是照射万物的太阳,而我,只是被遗忘抛弃可以随手扔掉的,坏了的玩偶,而已。
看她许久不说话,男孩继续说着:“虽然我还不了解你,但对你的事情,我都一一知晓。我对你,并没有同情和怜悯。我很佩服你,受了这么大的伤害,你还能这么勇敢地活着,已经是奇迹,已经很不容易。经过了那些事情以后,你还能这样安静地坐在我旁边,对我说话,对我微笑,我真的为你感到高兴。你在《圣经》里学到的东西一定有很多,对不对?”
洛染睁大了眼睛望着他。这么久,他是第一个这样对她说话的人。她笑着相信,面前的这个男孩是有爱的,相信爱的。他的这些爱是多么美好,不像她的,那些来自云端的爱,她再也碰触不到。她竟然在这个对于自己还很陌生的男孩面前笑得落下泪来。
“海中的水绝尽,江河消散干涸。人也是如此,躺下不再起来,等到天没有了,仍不得复醒,也不得从睡中唤醒。”男孩严寒读着这句洛染最疼爱的句子,静静地抹去她脸上的泪水,揽了她的肩膀,温柔地说:“小染,你让他们都安静地睡吧。没有关系的,还有我,在这里。我是你的哥哥,不会离弃你。”
洛染缓慢地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泪啊,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依旧狂乱地奔涌。可这些都已经没有关系,就算是天塌下来,也不需要她来顶着。她觉得太累了,沉浸在男孩充满青草香气的味道里,安静地睡着了。
梦中。没有死亡,没有离别,没有背弃。她只看见了山,听见山风的声音。那是她梦中的山,高大,丰盈,空无一人。寂静得让她失去了呼吸。这些都是宿命,都是注定,都是无可挽回。她看见自由的生活,情感的陷入,和,温暖的爱。隐约中,她似乎听见身边有一个低沉嘶哑却异常美丽的男声在说:“你足够强大。你一个人很勇敢。没有什么不可以度过。”
我知道。
所有,一切,我都知道。
是的。我足够强大,我一个人很勇敢。没有什么,不可以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