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绿如金》loupehole

14、第 14 章

　　晨曦透过云层洒落在医院的大楼上，玻璃幕墙映出沧茫的天光。医院附近的交通异常拥堵，车流缓慢，只能一点一点向前挪动。林亦圣好不容易停下车，才发现医院门前各路记者、摄影师们人头攒动，长枪短炮的镜头此起彼伏。

　　她微微蹙眉，准备绕过嘈杂的人群。瞬间，闪光灯骤然亮起，刺得她眼睛微微发酸。

　　“林小姐，请问宋氏撤资有何内幕？”

　　“综合医院资本断联，宋总在这件事上是否完全出于经济投资方面的考虑？”

　　“有传闻称你曾与宋昱交往，如今他辞去医疗系统董事会职位，决定是否与你有关？”

　　声音交错，语气或犀利，或带着隐晦的嘲弄。

　　大堂的地上有散落的财经报纸，上面方正的印刷体格外醒目——【宋氏企业宣布撤资，综合医院即将对行政员工进行大规模裁员】

　　她和宋昱的照片赫然登上头条，没有做任何模糊处理。她的正脸和职务也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世人眼前。

　　仿佛一盆冷水迎面泼下，寒意刺骨。林亦圣深吸一口气，恍若未闻、面色如常的径直走进了医院。

　　还未到查房时间，很多人还聚集在值班室里。她师兄正在电脑上看着报道，发现她进来后，飞速关闭了网页。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她还是瞥见了娱乐版面上那引人发噱的标题【豪门梦碎！宋氏退出董事会，从旧欢单位撤资】。回头见到林亦圣有些尴尬的神色，师兄的脸上涌起一阵怜惜，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几份报纸已在同事们之间传阅，消息不胫而走。一时，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同仇敌忾，义愤填膺。

　　有人怒道：“这撤资太突然了，医院运营压力会骤增，辅助职位恐怕要裁员一大半！”

　　“我不明白，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资本逐利，利益优先，谁在乎医院的死活？”

　　所有人都默契的没有提及她和此事的牵扯。尽管怨声载道，却没有一个人将矛头指向她，言语间反而多有维护。

　　师姐担忧地走过来，轻轻半搂住她，欲言又止。

　　林亦圣迅速整理好情绪，抬头时已换上满不在乎的神色：“没事。”她尽量轻描淡写地翻阅着那张报纸，唇角勾起一丝戏谑，“可惜 PubMed 不收录娱乐专栏和新闻稿，不然我现在文章数量肯定更多。”

　　一片沉默后，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气氛松动了一些。

　　“小圣，你要愿意，我们陪你聊聊。再坚强的人，最近经历这些糟心的事，肯定都会有些扛不住。”

　　另一个同事附和道：“别担心，主治医师的晋升看的是手术记录和推荐信，谣言和八卦完全不会影响你的职业生涯。”

　　她怔怔地听着。

　　曾经刻意维持的盔甲，在大家的软声细语里，土崩瓦解。她忽然发现，自己是如此渴望依靠。短短几句鼓励和安慰的话，如同甘霖般滋润了她枯槁干涸的勇气。

　　幸好，她还有他们。

　　身边的这群人，一次次用行动告诉她，就算她被绞在十字架上，受尽鞭挞，遭众人唾弃，也无需彷徨。

　　在这世界上，永远有她归属的地方。

　　而他们，也会和她一路走下去。

　　***
　　作为住院医，就算天塌下来，有些事也是必须完成的——哪怕再疲惫，再狼狈，她都不能推卸自己的临床职责。与夜班的同事简短交谈后，林亦圣立刻投入到工作中。

　　忙碌了一天，还剩最后一场急性肠梗阻手术。病人小肠的病变部分已经切除，眼下需要进行肠道重建。主刀的老主任向来传统，拒绝使用GIA吻合器，坚持用手工缝合。这意味着手术时间更长，技术要求更高。

　　林亦圣做了一半，看向身旁的规培生，他有些无精打采地站着，好似已经神游天外。

　　“沈丞，你来。”

　　林亦圣的声音透过层层无影灯的光晕，落在他的耳畔。

　　沈丞像是突然惊醒。他努力让自己镇定，右手接过持针器，左手捏住肠壁，但缝针的手还是微微发抖。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将针尖准确地刺入浆膜。

　　林亦圣站在一旁，目光专注地观察着他的动作。

　　第一针缝合完，明显比标准位置偏了半厘米。他咬了咬牙，调整持针器的角度，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针距近一些。”林亦圣低声提醒。

　　“是……”他声音干涩，准备打结，可就在他拉紧缝线的瞬间，手指在慌乱中一松，结打得不够紧实。

　　老主任皱眉，“手稳住。”

　　林亦圣替他剪掉了松垮的缝线，轻声建议：“试试先打一个滑结，然后再打方结固定。”

　　沈丞额角沁出细汗，试图凝神，可是随着时间推移，他的动作越来越迟缓，呼吸也有些紊乱。

　　林亦圣终于出声：“让开。”

　　沈丞脸色微红，默默退后一步。

　　林亦圣接过持针器，干净利落地开始做Connell缝线。没多久，吻合完成，冲洗、关腹，一气呵成。

　　手术结束，众人陆续走出手术室。林亦圣脱下手套，目光扫了一眼站在墙角的沈丞。他低着头，手还在轻微地颤着，整个人像是脱力了一般，靠着墙壁喘息。

　　“跟我来。”林亦圣走近他，淡淡说道。

　　沈丞愣了一下，抬头看她。

　　她没等他回应，直接转身走出了手术室。

　　***
　　医院外的风微凉，带着些许夜雨后的潮湿气息。路灯下，街角的牛肉面馆冒着腾腾热气，空气里弥漫着香料与牛骨熬制的浓郁味道。

　　林亦圣推门而入，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对老板道：“请来两碗牛肉面，谢谢您。”

　　沈丞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下才跟着走进来。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双手仍然不自觉地蜷缩着，脊背仿佛还因为刚才的屈辱而稍稍弓着。

　　“坐。”林亦圣抬眼看他。

　　沈丞缓缓坐下，双手交握在膝上，像个犯了错的学生。

　　没多久，面被端上来，汤色浓郁，牛肉切得厚实。上面有翠绿的青菜，艳红的辣椒油，滚烫的热气直冲鼻腔。

　　林亦圣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沈丞似乎有些尴尬，但当筷子碰到碗沿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他低下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甚至顾不上烫。很快，他脸上终于有了些许血色，从鼻尖到唇角都渗出了一层薄汗。

　　林亦圣盯着眼前的人，眼底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他几乎没有停顿，每一口都咽得急促，生怕别人会把碗从他面前端走一样。这不是普通的忙碌一天后没顾上吃饭的状态，而是几乎到了生理极限的饥饿。

　　等到碗见了底，沈丞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是终于恢复了力气。他擦了擦嘴角，抬头看着林亦圣，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抱歉，今天手术……我……”

　　“你上次好好吃饱一顿饭是什么时候？”林亦圣打断他。

　　沈丞怔了一下，像是在思考该怎么回答。

　　“说实话。”林亦圣的语气不容置疑。

　　他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大概……两天前。”

　　林亦圣的手指轻轻在桌面上相交，眼神沉静：“为什么？”

　　沈丞沉默了几秒，终于低声道：“助学金……取消了。”

　　林亦圣的眼神微微一变。

　　“我之前靠助学金和兼职维持生活。但宋氏撤资后，政策大幅度调整，资助名额减少。我的申请因为之前那些事，在医学院重申时没通过。”他垂下眼，声音很轻，“兼职赚的不够，我存的一点积蓄也快用完了。最近一直在想办法……但这段时间太忙，实在腾不出时间去找别的工作。”

　　他顿了顿，轻轻吸了口气：“医学院的导师帮我争取过，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学校也没有多少周旋的余地。所以……只能尽量省。”

　　“省到连饭都不吃？” 林亦圣皱眉，“这不是长久之策。”

　　沈丞勉强笑了笑，嗓音有些沙哑：“每天吃一顿……应该还能撑一阵子。”

　　林亦圣看着他，忽然问：“你打算怎么办？”

　　沈丞的手握住筷子，嗓音有些干涩：“可能……先休学一阵，再去申请学生贷款。”

　　“休学？”林亦圣的语气微凉，“你知道规培一旦断了，想再衔接上有多难吗？”

　　“我知道。”他笑了笑，眼里透着疲惫，“但我也没办法。”

　　林亦圣的指尖无意识地敲了敲桌面，好似在思考。半饷，她开口道：“我理解，这座城市寸土寸金，生活成本高昂。除了你，医学校还有多少人有相似的困境？”

　　“难说，” 沈丞想了想，“同学之间很少聊这些。但我保守估计，大概80%的助学金受益者都或多或少的被最近这些财政改革影响。”

　　林亦圣静静看着他，忽然问：“你确定想当医生吗？”

　　沈丞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笃定。

　　“嗯。”他的声音很轻，却坚定得不容置疑。

　　林亦圣看了他一眼，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对方很快接起，她简短地说了几句：“……他是个好苗子，没必要让经济问题毁了他的前途。”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她只是淡淡回道：“行，明天让他去找你。”

　　挂断电话后，沈丞怔怔地看着她。

　　“林老师，你……”

　　“明天去找陈教授。”她放下手机，抬眼看他，“他有实验项目需要研究助理，是个带薪职位。等论文发表时，你如果贡献合格，也可以成为作者之一。”

　　沈丞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半晌说不出话。他低下头，死死地攥着筷子，指尖泛白。

　　林亦圣浅浅地笑了：“好好干，我拿自己的声誉担保你，别让我失望。”

　　她看着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从今天开始，每天按时吃饭，不许饿着自己。”

　　沈丞的眼眶微微发红，脸上的疲惫终于散去几分，哑声道：“……谢谢。”

　　林亦圣没有回答，只是目光沉静的看着他，却好像又透过他，看向了虚无中的什么。一瞬后，她好似终于下定了决心，目光重聚在他脸上，对他温暖一笑：“再来一碗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