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锁青梅》》染晗苒

1、蝉鸣里的迁居

　　1998年7月28日，大暑后的第三天，空气黏稠得像化不开的麦芽糖。搬家卡车碾过青石板路的颠簸时，姜雅莉正把脸贴在后窗玻璃上，看着老城区那棵爬满牵牛花的院墙逐渐缩小成后视镜里的模糊色块。她五岁零三个月，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奶奶临终前给她套的红绳戒指，绳结处磨得发亮。怀里紧紧抱着的布娃娃“莉莉”，是奶奶用旧被面缝制的，碎花裙摆被攥得发皱，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棉絮——这是她对旧时光唯一的具象化依恋，布偶胸口还别着一枚用易拉罐拉环做的“胸针”，那是她和隔壁哥哥一起做的。

　　“雅莉，别趴着了，小心晕车。”妈妈递来一块橘子味硬糖，糖纸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色的光。母亲的指尖蹭过她汗湿的鬓角，指腹上有常年洗衣留下的粗糙纹路，“你看前面，那就是向阳小区，我们的新家。”妈妈说话时，眼角的细纹里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昨夜收拾行李时，姜雅莉听见父母在厨房低声商量，说爸爸这个月的奖金又没拿到。

　　卡车拐进一条栽满法国梧桐的街道，树冠在头顶交叠成绿色穹顶，阳光透过叶隙砸在车厢板上，碎成晃动的金箔。姜雅莉含着糖，鼻尖撞上玻璃，看见米黄色居民楼前，穿碎花裙的顾阿姨正挥手，手腕上的玉镯在光影里划出半圈温润的白光，像极了奶奶生前常戴的那只。顾阿姨身后的晾衣绳上，挂着几件蓝白条纹的小衣服，被风吹得轻轻摆动，其中一件袖口还绣着个歪歪扭扭的“礼”字。

　　“是顾阿姨！”妈妈推开车门，笑着迎上去，帆布包的肩带滑落到手肘处，露出洗得发白的内衬。“雅莉，快叫人。”

　　女孩往妈妈身后缩了缩，小皮鞋在地上碾出细小的坑，攥紧莉莉的胳膊，只露出半张脸。她看见顾阿姨蹲下来时，裙摆扫过脚边一丛蓝紫色鸢尾花，花瓣上沾着搬家工人洒出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小的彩虹。顾阿姨的声音像泡在温水里的棉花糖：“这就是雅莉吧？眼睛真亮，像落了星星。跟我家清礼一样，都是七月生的呢。”

　　这时，纱门“砰”地撞在墙壁上，震得门廊下的风铃叮当作响。一个穿蓝白条纹背心的男孩冲出来，手里的遥控赛车“呜呜”响着，轮胎在水泥地上磨出焦糊味。他跑得太急，凉鞋打滑时带起的小石子溅到姜雅莉的白袜子上，吓得她本能地往后缩，撞得卡车车门发出“哐当”一声轻响，手腕上奶奶编的红绳手链滑到了小臂。

　　“顾清礼！你属兔子的吗？”顾爸爸的声音带着佯装的严厉，手里还拎着刚从超市买的西瓜，水珠顺着墨绿色的瓜皮往下淌，在水泥地上汇成一小滩水渍。他说话时，目光却始终落在男孩身上，当男孩差点撞到人时，下意识地往前跨了半步，手掌虚悬在他后背，像张开的保护罩。

　　男孩被妈妈揪住后领，像只被拎起的小兽，白色背心下露出的胳膊肘上有块新结的痂。扭头时额前的碎发甩到眼睛里，露出一双亮得惊人的黑眼睛——那是姜雅莉第一次看清他的模样：蜜色皮肤，鼻尖沾着没擦净的巧克力，左眉上方有颗淡褐色小痣，随着他急促的呼吸轻轻颤动。他的睫毛很长，像小刷子，眨眼睛时会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你是谁呀？”他把赛车往身前一挡，红色车灯在树荫下明明灭灭，塑料外壳上贴着变形金刚贴纸，其中擎天柱的脑袋已经翘了边。“我叫顾清礼，我爸爸说我以后要当赛车手，开真正的F1！”他说话时，舌尖会不经意地舔到嘴角的巧克力渍，像只护食的小兽，露出一点点尖尖的小虎牙。

　　姜雅莉把莉莉的脸转向自己，布偶的黑纽扣眼睛对着男孩，小声说：“我叫姜雅莉，我刚搬来。”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却让顾清礼突然安静下来。他盯着她怀里洗得发白的布娃娃，莉莉的碎花裙摆上有个补丁，是用姜雅莉小时候的婴儿服改的。顾清礼突然把赛车举到她鼻尖：“你的莉莉没我的‘闪电一号’厉害，它能跑过张爷爷家的大黄狗！昨天我还看见它跳过了花坛呢！”

　　顾妈妈在一旁无奈地笑，伸手想帮儿子擦掉鼻尖的巧克力，却被他灵活地躲开。“清礼，怎么跟妹妹说话呢？快把玩具收起来。”她说话时，手腕上的玉镯碰到门框，发出清脆的响声。

　　男孩撇了撇嘴，拖长音调喊“妹——妹——”，尾音还没落地就伸手去碰莉莉的蝴蝶结。姜雅莉本能地往后躲，却看见他指尖有块淡淡的淤青，形状像片小叶子，显然是玩闹时蹭的。指甲缝里还沾着点泥土，大概是刚在院子里挖过蚂蚁洞。“你看它会发光！”顾清礼按下按钮，赛车突然原地转起圈，吓得旁边花盆里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了，翅膀带落的花瓣正好掉在姜雅莉的发辫上，卡在红色的头绳里。

　　姜雅莉的眼睛亮了，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会自己转圈的玩具。家里唯一的玩具就是莉莉，还有一个掉了胳膊的小熊。她偷偷把莉莉往顾清礼那边送了送，布娃娃的碎花裙摆扫过赛车的挡风玻璃，蹭掉了上面一层薄薄的灰尘，露出底下印着的“闪电一号”字样。顾清礼立刻把赛车塞给她：“我们交换玩！明天我带你去看梧桐树后面的蚂蚁王国，它们昨天在搬彩虹糖纸！我还看见它们排成队，可整齐了！”他的手掌温热，带着小孩子特有的汗湿感，触碰到她手背时，姜雅莉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蝉鸣还响，像敲小鼓。

　　当冰凉的塑料赛车传到手里时，她发现车底藏着一小块干掉的chewing gum残渣，显然是顾清礼随手粘上去的。搬家工人扛着衣柜经过时，阴影落在两个孩子中间，顾清礼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小心！”他的手指很短，却握得很牢，姜雅莉能感觉到他掌心的纹路，像某种奇异的地图。她的手腕很细，被他一握，显得更小了，红绳手链滑到了手背上，露出一段白皙的皮肤。

　　那一刻，她闻到他身上有阳光晒过的肥皂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橘子糖香气——后来很多年，每当闻到类似的味道，姜雅莉都会想起这个蝉鸣聒噪的午后，想起那个把崭新赛车塞进她手里的男孩，以及他身后那棵枝叶繁茂的梧桐树，叶片在风中沙沙作响，像在记录什么重要的开始。卡车司机按响了喇叭，提醒他们抓紧时间搬家，顾清礼这才松开手，却把赛车塞到她怀里：“拿着，明天还给我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