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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三十一·恨海幻境追忆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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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每天都练一样的动作,不累吗?”金胜昔身后传来一个脆生生的童音。
“一招一式,千变万化,怎么会一样?"金胜昔停一停剑转身,说话的正是绿玉。
太渊宗背山朝东,山雾缭绕,溪水清寒。早春雪线一退,山林间草芽便钻破枯叶,山雀也纷纷归林,啼声细细。
绿玉抱着她那把小琴,站在树下,幽幽道:“真希望拜师大会快些到来呀。”
绿玉年幼,但灵慧早开,与观童阁众少年差距已然不可同日而语,这金胜昔是知道的。
小小的少年身形略显瘦弱,额角渗出汗来,手里的剑却握得极稳。他的呼吸极轻,似怕惊动了林中的鸟兽。山风拂来,松涛阵阵,他一剑挥出,带起草叶飞旋,虽还未开灵识,但火灵之息已然微微现形。
绿玉见他不答话,问道:“你呢?没有什么想法吗?”
金胜昔道:“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放弃修行的。就算没有师门,我也要走出属于自己的路。”
绿玉怔了怔,忽然笑了:“你啊,怎么这么像那些话本子里的主角?”
金胜昔也笑了,那张小脸上认真之色不改:“不是像,是我必须成为那样的人。”
两个小童子时常一起走后山的小路,一起坐在山坳边吃点儿师兄们给的糖莲子。绿玉抱琴,金胜昔握剑,像一对稚拙却认真的搭档,倒也是观童阁的一道风景。
绿玉最喜欢弹一曲《松风渡》。不管她弹什么,金胜昔丝毫不受影响,只在空中划出剑意回应。
“啧啧,如听仙乐耳暂明啊,赏心悦目。”
衣何野与韦泽御剑路过观童阁上空,正巧见他们修习之状。
韦泽附和道:“说不定能成为太渊宗最小的弟子。”又瞥了一眼:“……还是买一送一的。”
一个心志坚毅、一个心思通透,孩童时的友情纯澈无华,“拜师大会”这个词在他们口中是天下第一等大事,谁也不去想这之后是怎么样的。
清晨,观童阁还未醒,只有山雀在枝头啁啾。金胜昔照例往太渊宗后山走去。
那里树木密集、朝阳不见,但却是他最喜欢的地方。泥地松软、枝桠盘根,他可以放开手脚练剑也不会打扰到别人。
他小声念着心诀,偶尔有些字不太认得、有些句意不太理解,他就小心翼翼地在衣何野清秀的字体间标记,等到了早课再去问教习仙姑。
金胜昔赤脚踩在草地上,湿意从脚底一点点透上来。他没有用灵力驱散,而是任由冷意爬满全身,好提醒自己不要松懈。
他一遍遍重复着劈、刺、挑、点,每个动作都慢如临渊,仿佛对敌;练到手臂发麻时,他也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停下。他还小,力气并不比别人多,但他知道,没人逼他,他若想真真正正地留下,就只能靠自己。
又是一剑平挑而出,剑风如水。
身后传来一声掌声:“好剑。”
金胜昔一听那声音便知是衣何野,急忙回头一看,衣何野却早已不知什么时候腾空而上,居高临下地御风而去了。往往还准确地朝他怀里掷些仙果点心。
三个月的时间很短,转眼便到了拜师大会前一夜。
金胜昔等教习道人们离去,便爬起来,独自握着那本剑诀坐在观童阁外的台阶上。灯光从屋檐里透出来,映得他瘦小的背影一半藏在夜色里,一半染着暖黄的光。他左右也是睡不着,就反复默念剑诀,握着书页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再看下去,纸都要被你盯出个洞来了。”
一个声音从头顶响起,带着笑意。金胜昔抬头,正对上衣何野的眼睛。
“大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金胜昔吓了一跳,左顾右盼地悄声道:“这个时辰,你们应该不能来这了吧?被发现违禁就不好了……”
“哎,此言差矣,”衣何野得意道:“夜巡撞见小崽子不好好睡觉下来关心帮助,怎么能叫违禁呢?”
金胜昔小脸一赧,忙把拿着剑诀的手背到身后。
“让我看看,练得怎么样了?”衣何野剑已出鞘,“别害羞嘛,我是来帮你的。”
金胜昔也不推辞,借着模糊的月光,两人舞得飒飒生风。衣何野有心试金胜昔到了哪种程度,因此并不让他。金胜昔望着衣何野岿然不动的笑脸,心想,这完全是在逗我。
衣何野喂给他的剑式他都能接下,可毕竟是小孩子,胳膊很快就酸痛得抬不起来了。衣何野适时地停了下来:“好了,我觉得没什么问题,可以去安心睡觉了。”
“……”金胜昔顿了顿,眼中藏着忐忑,“我怕我明天过不了试炼。”
衣何野看着他,小孩眉眼还未长开,禁不住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金胜昔年纪尚小,衣何野也不能断言他是不是就一定能通过试炼。
“就算试炼不过,也没关系的。”
“你还这么小。在观童阁待着,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多好。像我这么大的,观童阁里多的是,每天帮着洒扫哄孩子就是,可是我呀,就要整日被师尊当苦役使了。修炼的过程,很苦。你做好吃苦的准备了吗?”
“我不怕。”金胜昔抿了抿嘴,又小声道:“我不想总是被别人帮。我也想像你们一样,能下山去帮别人。”
他把话藏得很轻,像是怕被风听了去。但衣何野还是听见了。
衣何野抬手为他拢了拢衣领:“我们修行之人,怕的是被吓退了心志。”
“明天我会在台下看着你。”
金胜昔高兴地拉住他的手,刚要说些什么,却听见门口传来响动,有人在往外走。衣何野已经用一只胳膊挟住他,飞身上了屋檐。绿玉抱着她的小琴,径直走到殿前的那棵老树下,对月轻拨。
衣何野一笑:“呦,是你的小伙伴来了。咱们下去吧。”金胜昔一撇嘴:“不要,绿玉是个小报告,明天指不定跟仙姑怎么告状呢。”
他们安静地看着远处灯火浮动,听风吹过山林,像在聆听未来正在悄悄向他们走来。
金胜昔站在屋脊上,轻声说:“绿玉整日笑我埋头苦练,可她自己也是辗转难眠。”
衣何野端详片刻道:“明日你要是能对上她,那可就精彩了。”
金胜昔道:“应该不会这么巧吧。”
衣何野知道试炼往往喜欢把实力相当的孩子匹配到一起,他没有说话,只是拍拍金胜昔的头:“小朋友,该睡觉了。”
金胜昔攥着衣何野的衣襟,就这样看着他风驰电掣般轻车熟路地摸进内院,把他往窗口一塞,末了还夸张地动动嘴型不知说了些什么,就御剑扬长而去了。
金胜昔悄无声息地躺回到他的小床上,怦怦的心脏跳动在黑夜里格外清晰。
太渊宗每五年一度举行一次拜师大会,凡年满九岁的观童阁幼童,皆可报名参与,若通过三关试炼,便有资格正式拜入太渊宗三大修脉之一,成为真正的内门弟子。
大会在问剑台上举行,诸峰长老齐聚观礼,场面庄重宏大,堪称一场少年的成道礼。
问剑台建于太渊宗主峰天音山之巅,为一座浮空石台,四周云海缭绕,由三十三道阵纹稳固,传说是昔年太渊宗开山祖师试剑之所。
石台中央刻有太渊宗祖纹,边缘悬有八尊飞天石兽,会随试炼变化而动,亦是阵法核心之一。
四周观台有三层,上层为长老席;中层为弟子席;下层为山上山下各路候选弟子及来客观礼席。
纳清言落座于观礼台中央,旁边是太渊宗仙督楚扶摇和一众仙宗来人。
楚扶摇以扇掩面:“不知道这次会有什么卧龙凤雏,清言你可不要跟我抢。”
纳清言神色淡然:“那也得看人家愿不愿意跟你才行啊。”
楚扶摇笑道:“我可一点儿都不担心这个,倒是你,别整天淡着个脸行不行,别说小弟子了,等会儿连何野都吓跑了,是吧。”
衣何野站在纳清言身侧,正跟几个弟子看山下前来拜师人群的新奇热闹,忽然听见楚扶摇提到他,忙道:“师叔说笑了,师尊什么脾性,师叔您最清楚不过了。”
纳清言一把夺回楚扶摇手里的扇子:“行了,何野你把你那师兄师姐们都领到弟子席去吧,这里不用你们做什么了。老是挤在我们身边向什么样子,叽叽喳喳的吵死了。”
衣何野正求之不得,应允之后就赶快溜了。
问剑台主纹前,第一道试炼观灵识正式开始了。观灵识其实就是灵根检测,以宗门专设的观灵镜照映灵根本色,检测灵根纯度、属性、潜能。筛出伪灵根、杂灵者,防止浪费资源;同时激励灵根特殊者脱颖而出。
这第一关最为简单,但是光这一关就能筛去大部分人,不是所有人都有修仙的资质。这也是参会者最为期待和紧张的一刻,往后的两道试炼不论输赢只看表现,所以观灵识就犹为重要。
金胜昔站在长长的队列之中,望着一个又一个人站在观灵镜前,或沮丧或高兴,伴随着他们情绪变化的镜中异象也各不相同,木灵根萌芽生发,水灵根化雾凝珠,金灵根则闪现金芒如铸……
绿玉在金胜昔后头,见他专注地望着观灵镜,问道:“你很担心吗?”金胜昔点了点头:“当然。”
绿玉一脸神秘:“你不用担心。你一定会通过的。”
金胜昔:“你怎么知道?”
绿玉煞有介事:“我当然知道。你那次练剑,我就站在你旁边,我分明看到了,有小火苗,在剑上。”
金胜昔睁大了眼睛,愣住了:“真的吗。”
“真的。我会拿这种事情骗你吗?"
金胜昔并没有当真,只当绿玉是在安慰他,又问:“那你呢?”
绿玉笑了起来:“我就更不用说了。我在瑶光宫出生之时,母亲就已经用瑶光宫的灵器照了我的灵根。掌门大人将我托付给观童阁的时候告诉我‘要是成不了太渊宗的弟子,就回瑶光宫来吧。’可是我早就知道,我一定可以的。”
金胜昔道:“为什么非要到太渊宗来呢?”
“呆瓜,太渊宗是天下第一大门派嘛,谁不想来呢?我还是想来父亲待过的地方看看……”绿玉的话匣子打开,金胜昔根本插不进去嘴。不过这时他也无暇顾及了,因为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他了。绿玉的话音戛然而止。
火灵根燃焰升空,火势盛极一时,甚至引起观台一阵小小的骚动。
衣何野也坐在台下,韦泽先笑了出来:“这些小崽子这么有本事,我都要有危机感了。”衣何野跟着笑了笑没出声。
楚扶摇一边观察着纳清言的神色,一边感叹道:“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纳清言道:“这才刚刚开始呢。”
观了灵识,近千人只剩下寥寥几十人。
第二道试炼是在浮空台上八阵图中心行剑阵,踏影稳心。
受试者步入由八位阵法师构建的影剑阵中,幻象纷呈、心魔百变,步步生危,需在其中穿行十步不乱心神、不伤己身,这是为了测心性、定胆魄。
有人困于幼时噩梦,有人被自己贪嗔痴念所困,唯有心志坚定者才能通过。
金胜昔虽然经历父母抛弃,好在心志坚忍,再加上早有防御心,硬是从幻象中一步步走出,身上有些微伤,但没有迷失心神。
到了最后的斗灵台同阶对决,金胜昔还不知道绿玉晋级了没有。就在他环顾之时,场台弟子引他前去抽签。
问剑台副台为斗战之场,对战对手由前两场表现而定,仙师视表现而定是否收徒。
金胜昔打开属于自己的那张签纸,上面赫然写着“绿玉”两字,他抬头一看,绿玉也正好望向他。相视一笑。
问剑台之上风雷将起,三关试炼已至尾声,斗灵副台云纹翻滚,台下数百人屏息以待。两道少年身影踏上石台之时,观礼台上一片低语。
此战,是外门无名的孤雏挑战天赋仙家的天之骄子。
太渊宗的斗灵台浮在云海之上,如一叶孤舟临风,薄雾环绕,犹如梦境。
斗台鸣鼓三声,风起!
绿玉微微欠身致意,轻挽流云古琴,下手却丝毫不留情,落下琴弦,轻轻一拨,便是一声如珠落玉盘的脆音。
楚扶摇又摇扇道:“啊,这孩子和我一样,是琴修。”
金胜昔持一柄练气初期的素剑静立风中。
他早就听说琴修最难缠,尤其对年纪尚幼、心志未定的弟子影响极大,稍不留神便会被扰乱心神、甚至走火入魔。
绿玉这时已将指法转为凌厉之风,音音入耳,似柔风绕耳,似暮雨敲窗。金胜昔只觉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有疼、冷、寂寞、饿着肚子……他身子微晃,却强咬舌尖,一剑划出一簇火光破空,划出半弧,与琴音正面相撞,灵力炸开,地面炸出一条焦黑裂痕。
绿玉灵巧闪开,再次抚琴。这次,清音入耳百窍俱鸣,空气仿佛被撕裂,音浪如波,直逼识海。
观众皆以为金胜昔会瞬间被摄神。
谁料少年动如脱兔,脚踏三纹剑步,在音浪未至身前猛地拔剑一劈,一记剑破音浪,众人皆屏息凝神。
绿玉转攻为守,十指灵如燕掠水,几道“乱音杀”如月碎琉璃,笼罩斗台。
金胜昔不再以火攻破音,而是闭目凝神,默念剑诀,以剑意反震音波之力,借力打力,冲出琴音之围。
他骤然逼近绿玉时,绿玉神色未乱,左手拨琴弦,竟以音刃化曲为剑,挥斩向金胜昔咽喉,贴颈擦过,可见未下杀招。
金胜昔低头错步,剑锋挑起,掠过音刃破风而上,这一剑带起炽热火焰,像是点燃了斗灵台四周的雾气。
绿玉退了一步,琴音顿止。
她不慌不忙,再度抚琴,这次是音流化丝,如蛛网密织,隐隐试图将金胜昔困住。
金胜昔一边挥剑破音,一边不自觉皱起了眉。
看台上的衣何野对韦泽道:“好了,结束之后你就可以着手准备小师弟的迎新仪式了。”
没有飞沙走石的剑影交错,也没有灵力四溢的天地异象,两个孩子,一个执剑而立,一个抚琴而坐,打到如此地步,已经是令人叹为观止。
纳清言对楚扶摇道:“这二人……剑心如镜,琴心极诚,皆为可造之才。”
楚扶摇点头:“虽未分胜负,倒是胜于胜负之外。”
一弟子下来与督战仙师耳语几句,仙师便出手叫停:“可以了。”
两人同时住手,金胜昔收剑,绿玉收琴,全无刚才的威风,一个赛一个的气喘吁吁。
“打得不错。”金胜昔道。“你也不差。”绿玉根本不想说话,可不甘示弱,还是勉强回了句。
台下静了一瞬,随即传来阵阵掌声。
楚扶摇先来到两人面前,负手而立,望向绿玉,笑得温煦:“绿玉,你琴心澄澈,心志不乱,我们又同为琴修,可愿随我修心一脉?”
绿玉本来想着能拜入太渊宗就是极好的结果,可没想到能直接进入仙宗,更没想到楚扶摇能来亲自收自己为徒。
她盈盈一拜:“弟子绿玉,愿入正律司。”
纳清言晚了一步,但他早就看出楚扶摇想收绿玉为徒,并没想跟他抢。他凝视那单膝跪地执剑而立、气息微喘的少年:“你,可愿入我座下?”
金胜昔抬头一看,纳清言并不像上次见到的那般冷淡,反而在他发愣时又加了句:“你做得很好。”
“弟子金胜昔,愿追随师尊。”
最终,纳清言收金胜昔为徒,楚扶摇则招绿玉入正律司门下。
雏凤初鸣,苍龙初行,也许理想的状态是一个剑走江湖路,一身血与火;一个琴定是非理,行在律法中,但是命运在斗灵台上悄然分出了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