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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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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三更,镇上几户离宫门较近的人家在睡梦中被光晃醒,睡眼惺忪间推窗去瞧,只看山上灯火通明如烧着一般。不由心惊,猜测又有祸事发生,连忙紧闭门窗,佯装不知。
是以山上火光冲天人声鼎沸,然山下小镇依旧寂静无声,只是不知有几人能安睡。
宫尚角宫远徵二人找人的声势浩大,长老院早被惊动。一番追究询问,知道又是因上官浅而起。这股难言的火气,憋住三成等事后再对那二人发作,其余七成先尽数先落到上官浅头上,说她死性不改,又在宫门蛊惑人心害人子弟。
气上心头,唤来一队绿玉侍卫,刚要吩咐他们见之即杀,不成想那两名“受害者”竟先一步登堂入室,光明正大地来请长老调出黄玉侍卫,随他们二人去后山寻找。
长老问,“是那妖女趁机偷入后山,你二人要带队去捉拿吗?”
一个目盲而失忆的女子,竟然在他们口中被称为妖女?妖在何处?是因那二人纠缠不休。
宫远徵性急又心焦,半句客套话都懒得说,张口就问长老能不能调人,能就痛快些,不能就不要浪费他们的时间。
待宫远徵说完,宫尚角才慢悠悠走到他身前,抬手作揖向长老们道歉,又半是斥责半是开脱,说远徵年轻气盛,性子急躁些才会对长老们出言不逊,又保证回去定会多加管束。
一番作为,并没有高高抬起,放下却十分轻轻。说话的神情语气也没一丝一毫的歉意惭愧。话由别人的嘴说出,他自然是轻松的。
长老们被气得脸色铁青,宫尚角见状顺势就坡下驴,直言道,“上官浅不在房中,她的侍女曾禀报过,她这几日常让侍女带她去后山处散心。我怕其中有阴谋,才来请长老派人调查。”
最后当然是准许的,因为他们已经老了。若没了年轻一辈的尊重 ,他们这些长辈哪来威势可靠。
只是心中不免还是有几分顾虑在。为了一个女人的失踪,就这样的咄咄逼人,实在和他们期待中沉稳守礼的子弟相差太远。
何况还是两个人。
长老看着兄弟二人带着侍卫远去的背影,恨恨道,“祸水。”
他们将罪责判在了唯一不在此地的女人的头上,并在心里暗中盘算要怎样将这股祸水东引出旧尘山谷 ,防止他们的子弟再受其毒害。
兄弟俩的寻找出乎意料的没有耗费多少功夫,容易得让那些黄玉侍卫都不免腹诽,觉得二位公子调他们过来实在是大材小用。
其实宫尚角和宫远徵自己都没想到,这次找上官浅居然如此容易。
她居然真的是自己跑出来的。没有里应外合,没有阴谋诡计,没有蛰伏欺骗,仅仅因为她要回家,而他俩没有允许。
她不信他们的话。
或许宫远徵的话实在太过直白残忍,而她印象里的家又实在温馨幸福。反差太大,犹如碧落到黄泉,她实难相信,实难甘心。
所以哪怕如今目盲,她上官浅也要走回去,用自己手去摸一摸,她记忆里的家是否已成碎石砖瓦。
可她如今目盲。
哪怕这些日子假借散心的名头让侍女带她熟悉了宫门的路线,可真自己走起来又怎会容易。终究还是行差踏错,失了方向。又听周边有人声嘈杂,怕是有人寻她,心中更慌张,咬牙往树木丛生处钻。是连最后一点把握都全抛了。
看不见的怎么躲得过看得见的,她又怎会知道那两个人带了多少双眼睛来。以少敌多是英雄气概,以无胜有则是天方夜谭。
到底还是输了。他们二人吩咐侍卫将她藏身的树丛全部砍断,她再无处躲藏。
她的头发在逃亡途中散开,沾着树叶和露水。特意哄骗侍女为她换的,在夜里不显眼的靛蓝色衣裙,也被泥土糊得不成样子。
上官浅听着周围火把燃烧发出的噼啪声,把头垂着,没哭没求也没骂,只是静默地坐在那里,像一尾被人网上来的鱼。
一尾濒死的鱼。
他又问,“跑哪里去。”
她听出这是宫尚角的声音,眉头跳了跳,语气里带着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嘲弄,“我回家,公子也要拦吗?”
何以还是如此?
火光,围堵,针锋相对。只是她的赢面比从前要大许多,因她比从前少喜欢他一点,而他又比从前更爱她一些。
可惜转机还在,天时还在。所以这次她没机会再走,而这回他也不再去当君子,痴等她回头。
宫尚角缓步走到她身前蹲下,抬手要为她摘发上的枯叶。她却像有预感,往后瑟缩一下,躲过他的手,像只警惕的小兽。
宫尚角愣住,迟疑道,“你的眼睛,能看到了?”
他的声音为何在抖?说的话里为何带怕?上官浅不解,若她的眼睛好了,宫门就不需要再在她身上付出什么人力物力,难道不是喜事一件?
“没有。”她否认道,“我只是闻到了公子身上的月桂香气。”
他又追问,“你躲我,是很怕我?”
她皱了皱眉,冷声道,“我不怕公子,只是男女授受不亲。”
好一句男女授受不亲。到了今时今日,他宫尚角居然能从上官浅嘴里听到这种话。
悬着的手默默收紧成拳,落回到身侧。宫尚角看着她,眼神比她失明的双眼还要黯淡。
不能怨天,这已经是天赐良机。不能尤人,千怪万怪也怪不到她的头上。
他只能怪自己,何以这样矜持克制?因为之前亲密无间,就习惯不了如今的冷漠疏离?享受过她的主动关怀,难道不知道该怎么回报她吗?
他忽然又记起从前。当时她坐在他脚边,手撑在他的膝上,抬头看着他。那双眼睛,那双未失明的眼睛,黑亮而多情,闪着让人迷失其中泪光,就那样看着他,说要和他的心聊一聊。
他当时起了调笑的心思,以为这又是她的什么闺阁情趣。
但她只是抱了他。
她的双臂紧贴着他的腰,她的头靠在他的胸膛上,她的发丝蹭过他的下巴。他的鼻尖下都是她的气息,耳朵里都是她的呼吸。
现在想起,还是心软。
宫尚角低声道,“抱歉。”
上官浅刚想询问,不料背上一痛,直接失去了意识。
宫远徵见状急呼,“哥!”
宫尚角不语,只默默接住向后倒去上官浅,搂在怀里,抬手为她摘去发上的枯叶,又将她的乱发别至耳后,最后将人打横抱起,边走边吩咐道,“将小院的侍卫多加一倍。”
“今晚的事我就当没发生过。”宫尚角眼神如刀,扫过一旁低垂着头不敢吭声的侍女,“若再有疏忽,我严惩不贷。”
“远徵。”他继续安排,“你吩咐药房去配些祛湿除寒的药来,再带瓶好的跌打酒来。”
宫远徵这才发现,上官浅左边的鞋子不见了,脚踝有一处扎眼的青紫。
“我知道。”他飞快地应下,转身朝徵宫药房跑去。一路上,他发辫上缀着的银铃声不断,莫名有些轻快。和他哥哥一样。
因为终于把她留下了。
她又做梦了。不是在那片瀑布,也不是那块大青石。那是片很深的树林,那些树高得像是要长到天上,它们的树冠大到要把天都遮掉,昏暗得像一处牢笼。
但还是有人闯进来,浩浩荡荡,带着火把,喊打喊杀,喊她的名字,像围猎。
“啊!”
她惊醒,冷汗出了一身,精神恍惚,魂像留一半在梦里。
“怎么了?是不是哪儿疼?”
她听出来是宫远徵的声音,于是又认命得把眼睛闭上。其实闭上还是不闭上又有什么区别,都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对她不过一点心理安慰,对他人则是眼不见心不烦的警告。
宫远徵有些悻悻地坐回原位,想着哥哥提醒得果然没错——她醒后脾气会更大,人会更冷漠,吃软不吃硬。
可她本就看不见,要是连话也不说,还能有什么法子向她示弱。只好硬着头皮上,软着话语说,“上官姑娘,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听你们说话就不舒服。”
好一个单刀直入,没留半点余地。宫远徵被噎一下,一口气梗在喉间,呼不出又咽不下,憋得脸泛红。从前哪见过她这样直白,总是说三分藏七分,恨不得绕十九道弯曲心肠。
是啊,从前哪见过她这样。
宫远徵眨了眨眼,若有所思。从前她是无锋刺客,进入宫门是居心叵测,要骗取他们的信任得到情报,自然要做小伏低摆出种种娇柔姿态来。
寄人篱下。
宫远徵莫名想到父母刚去世时,在那些叔伯之中,他似乎也是这样,想说的不能说,想做的不能做,惶惶不可终日。但他遇到宫尚角,从此相依为命。
但她上官浅呢?她在孤山派覆灭后寄于谁家篱下,在进入宫门后又是否遇到她可以相依为命的人?
宫远徵忽然对她有了一些新的认识,此刻的上官浅,她的所作所为一定是真实的。
那层覆在她身上的,他原以为只有宫尚角可以掀开的迷雾一般的纱,似乎让他触碰到了。
“上官浅,你现在很讨厌我们吗?”
她不懂他在问什么。难道他们这番作为,还不让人心生一点不满?她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从醒来到现在也无时无刻不记着他们的救命之恩。只是世上没有哪一条律法指明,要以牺牲自己的自由来报答救命之恩的吧?
她终于开口,“我只是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不让我回家。”
“我说过你的家已经不在了。”
她又沉默,片刻后才开口,“那我也要自己验证。”
“可你的眼睛还没好,去了也是看不到,谈何验证。”
她感到身边的床榻陷下去一块,意识到是宫远徵坐过来,立马起身要躲。不成想刚坐起,腰后就被人塞进一个软枕。
“这样靠着舒服些。”
他的贴心透着股不怀好意,她本能地感到抗拒。
“上官姑娘,说起来我和我哥对你也算有救命之恩。”
果然要说这个,上官浅暗暗咬紧牙关,等待他的后话。
“又替你医治,伺候你的衣食住行,说句再造之恩也不为过。”
上官浅心中冷哼,若他们希望她能帮他俩造庙修祠,立生身排位日夜供奉,她也不是不能答应。只怕他们不肯,觉得晦气。
“不过我和我哥也没有收人为义女的偏好,想来你也不愿。”
越说越奇怪了。这毒药天才难道脑子真和别人生的不一样?
她催促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宫远徵不禁翘起嘴角,心想她上官浅也有这催人有话直说的时候。
“我比你年岁小,除了那个宫紫商,没有其他姐姐。哥哥也只有宫紫商一个姐姐,和我与宫子羽两个弟弟,没有妹妹。”他笑得越来越放肆,手不自觉撑到上官浅身边旁,眼神灼灼,“你没有家人,我们可以做你的家人。你做我姐姐,当我哥哥的妹妹,好不好?”
“就当是报救命之恩,等你眼睛好了,全部一笔勾销好吗?”
屋内死一般的寂静,屋外却传来一道阴郁的声音,
“远徵,你在和上官姑娘说些什么。”
“我答应。”
她答应了。
宫远徵得意地朝宫尚角挑了挑眉,接着一把抓住上官浅的手放在他的脸上,朗声道,“姐姐,之前送你的铃铛你不是丢了吗?明天我再送你一串,你系在腰带上,无论走到哪儿,我和哥哥都能找到你。”
“再不会像今晚这样了。”
宫远徵说完又回头招呼宫尚角道,“哥,你快过来。”
“这是你的妹妹了。”
宫尚角蹙起眉头,眼神晦暗不明。
这是将他和宫远徵拉到同一地位了。真是要公平竞争吗。他没想到,自己的弟弟竟然会出此策。
现在,所有的差距都被抹平了。没有夫妻,没有叔嫂,一切旧情都不复存在了。那层纱以及纱后的风光,都不再是宫尚角一个人可以掀开的了。
现在所有他们二人之间的差距都被抹平了。现在的宫远徵具有和宫尚角相同的资格。
“二哥?”
“……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