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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前尘影 ...

  •   宫宴刺杀案落在我空置的酒杯上。
      御座的新帝却当众俯身,护住了那片无人落座的虚空。
      群臣哗然不解,唯有我知那是我们大婚夜的旧诺——
      “棋子落在棋盘中。”
      那年风雪夜,我执意嫁入他寒窑般的王府。
      父兄气得掀翻合卺酒:“北境告急,镇国公府押注失势皇子是自毁长城!”
      我取下凤冠拍在棋盘:“押他,便是押山河无恙。”
      棋盒倾覆的刹那,三十枚白玉子滚落满地微光。
      每一颗都是未来朝堂要员的名讳。
      ______
      永隆七年,冬深。
      长乐宫从未如此灯火通明,也从未如此暗藏杀机。
      熏炉吐出的暖香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描金绘彩的殿宇间,与满殿珍馐肴馔的温热气味混杂。丝竹管弦之声在巨大宫柱间流淌,舞伎的广袖旋开富丽奢华的浪涛,席列两侧的王公贵胄推杯换盏,笑语晏晏。可那热闹像是糊了一层薄纸的灯笼,风一吹,就能窥见里面摇摇晃晃的烛火。
      御座高高在上,年轻的天子玄裳朱绶,面目沉静如寒潭古井。殿内蒸腾的暖意似乎永远无法真正浸透他幽深的眼波,那双眼睛,习惯性地、看似不经意地,掠过下首某一处席位的虚席——那里只有一樽金樽,清冽的御酒浅浅斟满,水波微晃,倒映着殿顶繁复的藻井。无人落座。
      我静立在一群垂首躬立的侍官之中,无形的,却又真实存在着。案上那只与我隔着一个虚无距离的金樽,澄澈的酒浆恰好映出御座侧面的景象——几个伺候宫人手捧的玉盘下,寒光隐烁。
      刺耳的锐音瞬间撕裂了殿内虚浮的丝竹与欢笑!
      一点冷光,自混乱的宫人身影后暴起!一支短小、淬着乌青色泽的弩箭,如噬人的毒蛇獠牙,角度刁钻,直扑御座之畔!
      然而,箭尖最终的目标,并非那玄色帝袍包裹的身体。
      它险之又险地擦过御座边缘,以更阴狠的弧线,“夺”的一声,直直钉入了那樽始终未曾有人碰过的酒杯!力道之大,竟令金樽在紫檀案上猛地一震,酒液受惊般泼溅而出,打湿案面下铺陈的华美织锦毯席。而那碎裂的箭头,更深地咬入杯壁深处。
      时间仿佛骤然凝滞。
      殿内的声浪被拦腰斩断,如同沸水骤然置于冰窟。前一瞬还在举杯谈笑的脸庞瞬间僵住,惊骇像一层冻结的霜壳,迅速在所有王侯公卿的脸上凝结、扩散。
      侍立御前的总管太监,那张保养得宜的老脸刷地惨白如死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眼珠子死死盯着那碎裂的酒杯,如同盯着一道催命符咒。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向那酒杯所在的空席方向,嗓音尖利刺耳,带着一种濒死的恐惧:“护——”
      那个“驾”字尚未出口,便被一个迅疾如电、却偏偏又沉重到极点的动作硬生生卡断在所有人的喉咙里、心里、眼里!
      御座之上,那本该岿然不动、自有帝王威严气度的年轻新帝,竟倏然离座!没有任何惊慌失措,也毫无躲避之意,萧珩整个身躯几乎是本能地朝着箭矢钉入的方向——那片空席,那片虚空——猛地俯倾压了过去。宽大的玄色龙纹袍袖如垂天之云卷覆而下,将那只泼了酒、插着毒箭、不断震颤抖动的酒杯,连同它所占据的那一方染了酒渍的织锦案席,以及那根本无人在意的空座……全然罩护在龙袍衣袖的阴影之下!
      那姿态,近乎袒护。
      死寂。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整座长乐宫。舞伎僵在原地,广袖无力地垂落;觥筹交错的手臂悬在半空;所有或震惊或迷惑的目光,凝固在那俯身的帝王和他遮护的虚空席位上,仿佛看到了世间最荒谬、最难以理喻的奇景。
      我立于喧哗之外的阴翳里,心脏,亦在那一刻被无形之手攥紧、揉捏。那染了酒渍的空座位置,是御座右首第一位。这本该是我的位置。本该是我们夫妻共沐这一国荣光的位置。可如今……
      只有我“看见”他俯身那一刻,龙纹袖口细微的起伏下,他左手手指无声地划过桌案——一个刻进魂魄的暗记。那是只有我才能理解的、源自漫天风雪深处的旧诺。
      新帝登基已过半载,宫廷气象正新。可这场专为庆贺年关、宴飨群臣的宫宴,却骤然被一支冷箭钉入了寒冰。箭,没有射向龙椅上的新主萧珩,反而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响,深深凿入了御座旁一张空置的金樽。
      醇美的御酒泼溅开来,淋湿了紫檀案,浸透了铺地的石榴红联珠锦。金樽嗡嗡震动,杯壁上,箭杆的尾部犹自带着危险的颤意。
      偌大宫殿,刹那间万籁俱寂。鼎沸的人声、丝竹、歌舞,像被一只巨掌生生扼断。无数双原本含着恭敬笑意、或暗藏观望意味的眼睛,此刻只剩下骇然与呆滞。舞伎的广袖滞在半空,动作凝固成诡异的画作。王公们举杯的手僵住,酒液从歪斜的杯口静静滴落。
      总管太监一声尖锐的“护——”尚未喊完,便在目睹接下来一幕时彻底失了声。
      御座之上,那道身着玄色龙纹锦袍的高昂身影猛地动了。出乎所有人意料,帝王没有躲闪,亦没有唤侍卫近前,而是以一种快得近乎决绝的姿态俯身向前,宽大的袍袖如垂天之云、如翼护巢,猛地向那片被酒水染污的空案席卷覆盖而去!
      动作快得只在瞬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龙袍的袖子严密地遮拢了那支深入杯壁的冷箭,遮掩了泼洒的酒渍,也将那张本该有皇后落座、如今却只承托了一樽破裂金杯的紫檀案席,连同它代表的虚空席位,紧紧护住。
      仿佛那泼了酒的桌案上真坐着一个无形的人,仿佛那一杯酒、一枚箭镞下,真有足以让九五至尊屈身相护的万钧分量。
      死寂在膨胀,空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肺腑上。无数道目光凝在那一方被帝王袍袖覆盖的空处,由惊疑变成困惑,又从困惑转为无声的震颤。那空席的位置,太过微妙——右首首位,距离龙椅最近,按制,那是母仪天下之人的席位。
      永隆帝登基半年,中宫之位悬而未决。今日这张空席,如同一块沉默的巨石,本就压在诸位重臣的心头。如今,这无声的巨石之上,竟又溅上了新帝刚烈的鲜血?不,是温热的酒液。众人面面相觑,心思在眼神交汇间无声翻涌。新帝这是在护什么?护那空位?护那金杯?还是护一个……根本不在那里的人?
      只有我……只有我能“看见”。
      在那片无人能窥的龙纹袖口之下,在他指尖划过锦案微不可察的力道里,一个冰冷的旧时信号,骤然穿过岁月的厚幕,带着铁锈与雪的气息,猛地敲打在我虚空中并不存在的心脏上。
      龙袍覆盖之下的手指划痕,勾勒的是凌乱而特定的轨迹——横竖交错,星罗棋布。那是棋盘!是纵横十九道的刻痕!更确切的,是“棋子落在棋盘中”!
      我的魂魄似乎被无形的力量拖拽,猛地穿透这灯火通明的大殿,坠回七年前那个足以将骨血都凝成冰块的冬夜——
      风雪呼号着席卷整个帝京城,天地间白茫茫混沌一片,仿佛隔绝了人间所有暖意。宣武门大街上,原本足以供四驾马车并驰的宽阔御道,积雪深可没踝,两侧的高门府邸门户紧闭,昏红的灯笼在风中剧烈摇摆,投下凄惶不安的光晕。
      一串暗红的灯笼颤巍巍地引着路,照亮中间那顶大红花轿。它在这茫茫大雪中艰难移动,在寻常富贵人家嫁娶也不肯冒险出门的日子里,固执地穿行。轿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轿内女子紧攥着嫁衣下摆、骨节泛白的手,以及铺满了新娘膝头、因剧烈颠簸而显得格外刺眼的凤冠霞帔。抬轿的“轿夫”步履蹒跚,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地里,积雪吞噬了脚踝,他们的喘息艰难而沉重,每一步都像是在跟狂暴的北风搏斗。他们根本不是镇国公府正经豢养的健仆,看那笨拙的姿态和裹着的破旧棉衣,更像是西城码头上临时被拉来充数的脚夫。就连那顶刺目的花轿,虽蒙着象征喜庆的红绸,细看之下,木框上的朱漆也已斑驳。
      风雪愈发猛烈,几乎要将轿子掀翻。
      轿帘猛地被掀开,不是被风,而是被轿内新嫁娘那只纤细却异常坚定地伸出的手。沈疏影——我当年的自己——那张被刺骨寒风吹得发青的脸孔上,唯一亮得惊人的是那双眼睛。她甚至没去看轿外漫天风雪的天地,视线越过抬轿脚夫,穿透翻飞的雪片,死死钉在远处那片黑沉沉的轮廓上。那里,便是我们此行的终点——二皇子萧珩的潜邸,亦是所有失势皇子的流放之地,破败的代名词:西苑深处,旧王府。
      终于,花轿在一阵剧烈的摇晃后,停在了王府门前。所谓的门,不过是两扇在狂风中吱呀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的朽木板。院落围墙上积着厚厚的雪,又破又高的墙头坍塌了不止一处,风裹着雪粒子肆无忌惮地倒灌进去。
      王府大门轰然洞开,刺骨的寒风夹杂着雪粒,劈头盖脸卷入门内,将地上积存的薄薄一层浮灰猛地扬起。门内并不见寻常王府应有的门房小厮,只有三五条模糊的人影瑟缩在门厅角落的阴影里,身上的衣物单薄破旧,根本无力、也无资格上前迎候这位顶着风雪而来的新娘。
      一个孤瘦伶仃的身影站在门洞正中,几乎被灌入的风雪淹没。
      二皇子萧珩。
      他只着一件洗得泛白、难辨原色的旧棉袍,袍子空荡荡的,愈发衬得他身形瘦削。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在晦暗的光线下显出嶙峋的轮廓。然而,他那双眼睛沉在浓重的眉骨阴影之下,幽深得望不见底,像暗夜里潜伏的狼。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落魄皇子该有的颓丧与怨怼,只有一种惊人的平静。寒风将他额前干枯的碎发吹得凌乱,他挺直了背脊,如同风雪中一株不肯折断的老竹。
      轿帘被彻底掀开,我顶着那顶沉重的赤金镶宝凤冠踏下轿辕,凤冠冰冷的珠玉磕在额角,带着刺人的寒意。喜服是顶好的云锦,此刻裹在身上,却像一层累赘的硬壳,与周遭寒窑般的破败格格不入。
      目光迎上萧珩那双深渊似的眼睛,没有丝毫犹疑。风雪在我和他之间呼啸,卷起嫁衣的裙裾与他的旧袍角。
      “二殿下,”我的声音穿透风雪,清晰有力,字字如同铁块砸落冻土,“我沈疏影,来了。”
      就在话音落下的瞬间,府门外的风雪中,骤然传来数声战马激烈的嘶鸣!那声音饱含力量,绝非市井寻常马匹所能发出。沉闷纷乱的马蹄践踏着冻土上的积雪,震得地面都在隐隐发颤,一股凛冽如刀锋般的铁血煞气,随着狂风猛地扑进这腐朽的门庭!
      一队铠甲鲜明、披风染尘的铁骑如同黑色的旋风,骤然勒停在王府外的风雪里。为首一人翻身下马,动作利落至极,沉重的甲叶铿锵作响,几步便踏入门槛。来人正是我的二哥沈锐,镇国公府在北境军中实权最高的少将军。他满身征尘,脸上的疲惫与焦灼在见到我的一刹,悉数化为勃然怒意与近乎冒犯的焦虑。
      沈锐虎目圆睁,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力道大得似乎要将我骨头捏碎:“疏影!你疯了吗?!北境六城急报!三天前刚送到的八百里加急!柔然破关,铁蹄已践踏漠南草场!父亲星夜回防北境!现在整个国公府都在风口浪尖上!你…你怎么敢在这个时候…嫁到这里来?!”他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裹着关外的风沙和冷铁般的寒气,“押注一个失了圣眷、被踢到西苑的皇子,这是自绝于朝堂!是要拖垮我们镇国公府最后一口气啊!你这是要看着北境防线在我们手中分崩离析吗?!”他几乎是在咆哮。
      他身后带来的十余个精悍亲兵,人人腰佩钢刀,此刻也一个个绷紧了脸,手按在刀柄上,目光如刀子般刮过萧珩和他的王府,空气瞬间变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沈锐的话像浸了冰水的鞭子,抽在每一个角落。本就缩在阴影里的那几个王府仆役,抖得如同风中落叶,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墙壁里去。风雪呜咽着穿过破败的门窗,将这府邸的寒意浸透到了骨髓里。唯有萧珩,依旧沉默地站在原地,挺直的脊背没有因沈锐的诘问而有丝毫弯曲,眼里的幽潭甚至不曾多一丝波澜。
      我挣开二哥抓得死紧的手臂,踉跄了一步才站稳,凤冠上沉重的金流苏在我面前疯狂晃动。视线扫过二哥赤红的眼睛,扫过那群杀气腾腾的亲兵,扫过空庭风雪中孤立的萧珩,再掠过这满目疮痍的所谓“王府”。
      最终,我的目光落在了厅堂深处那张唯一的、落了层薄灰的小方桌上。桌上,静静摆放着一副简陋的木质棋盘。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决绝与愤怒的力量猛地涌上心头。我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抬手抓住了那顶赤金凤冠!没有半分犹豫,指尖用力一拨——沉重的赤金簪子崩开,镶嵌着鸽血红宝石的凤冠连带繁复的珍珠璎珞,被我粗暴而决然地一把扯下,发出金玉刮擦的刺耳声响!
      沈锐惊得倒抽一口冷气:“疏影!你要做什么?!”
      我根本不理他,甚至不曾看他一眼。攥着那价值连城的凤冠,我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大步走向厅堂深处那张落灰的方桌。脚步踏过冰冷的地砖,嫁衣曳地的裙裾拖过薄薄的灰尘。
      手起,凤冠落。
      “砰!”
      一声沉重而清脆的撞击声炸开在死寂的厅堂里。坚硬的赤金雕凤冠骨狠狠砸在棋盘那光滑的木质表面上,声音穿透力极强。棋盘被砸得猛地一跳,边缘磕在桌沿。那价值连城的华美之物,在粗粝的桌面上跳了一跳,其上珍贵的宝石冷漠地折射着屋外灯笼微弱的光。整个凤冠的姿态显得如此突兀、笨拙、格格不入,正如我这个人此刻闯入了这方天地的命数。
      “镇国公府世代血染黄沙,保的从来不是一姓之富贵!”我豁然转身,背对着萧珩的方向,目光如炬,直刺沈锐,“押他,”我的手指猛地抬起,遥遥指向身后那个沉默的身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带着灼烫的血腥气,“便是押此身性命,押一个山河无恙!便是押北境烽火得熄,万民得安!此乃大义!非关私情!”
      最后一字出口,我用尽全力,猛地伸手将那凤冠狠狠向下摁去!压在冰冷粗糙的棋盘之上!
      动作幅度太大,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之力,猛地刮碰到了棋盘边缘静静摆放的那个黑漆雕云纹的小木盒——那盛放白子的棋盒!
      “啪!”一声更清脆的碰撞。
      棋盒翻倒,顺着桌面边缘滚落!
      “哗啦啦——!”
      无数圆润、雪白、冰冷的棋子如同骤然倾泻的星河,伴随着一片连绵不绝的清脆撞击声,纷乱地坠落在地!
      它们弹跳着,滚过冰冷的地砖,撞上积着污垢的墙角,有的滚得极远。清冷的、如月华又如碎玉般的光泽在幽暗的厅堂里倏然点亮一片微光。
      光点散落,清晰映照出某些棋子的底面。
      并非所有棋子都是纯净的白玉光泽。其中一些散落在尘埃里的“棋子”底部,竟浅浅阴刻着蝇头小楷!那些微小的笔画在月华和尘埃的明暗交错中若隐若现——吏部、兵部、中书、门下、少府、北府、羽林……一个个中枢紧要之地清晰无比!
      更多的,是陌生却隐隐注定不凡的名字。那些名字,微小却又带着锋棱毕现的痕迹,此刻静卧在破败厅堂的角落尘埃里。
      沈锐如遭雷击,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他死死盯着散落一地的棋子,嘴唇颤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些字,他认不全,但那份突如其来的寒意与重量,却狠狠地攥紧了他的心脏。
      角落里那些原本抖索的下人早就连呼吸都忘了。风雪呜咽着灌进破败的门窗,是此刻唯一凄厉的声音。
      萧珩的目光,终于有了变化。他幽潭般的眼眸深处,冰层无声碎裂开来。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越过满地散落的“棋子”微光,越过纷乱的凤冠,目光穿透弥漫的尘土和清冷的微光,落在我因激动和寒冷而微微发白的脸上。那目光第一次变得沉凝,里面翻涌着锐利的审视、震惊的触动,还有一丝蛰伏了太久、仿佛终于被投入石子的深水般的微澜。
      棋盘已碎,棋子散落。无形的棋局,就在这雪夜寒窑般的破败厅堂里,就在那倾倒的棋盒、碎裂的酒杯和飞溅的鲜血中,被一只纤素却坚定有力的手,悍然开局!
      长乐宫灼人的暖香和血腥气猛地将我拉回现实。
      死寂如同实质般压着每一个角落,比殿外的寒冰更为刺骨。群臣的目光胶着在新帝玄色的龙袍袍袖上——那衣袖依然严密地覆盖着御座下首那张空置的桌案。金樽破裂的狰狞豁口下,浑浊的酒液缓缓渗出,如同暗红色的血泪,滴滴答答,在冰冷的紫檀案面上蜿蜒开来,积成一泊粘稠的沉默。
      新帝萧珩已缓缓直起身。玄色龙袍遮蔽的袍袖收回了。他背对着惊骇未定的满殿臣子,目光却穿透大殿华彩的虚影,落在那残破的金樽上。那眼神沉得像千年的古潭,底下却是炽热熔岩无声奔涌。
      他轻轻抬手,没有半点惊慌之态,甚至没让侍从上前。修长的手指,带着帝王的庄重,竟亲自用指腹拂过那浸染了酒水的桌案表面。指尖所过之处,除了黏腻的酒渍,还有——一道极淡、却绝对刻骨铭心的微小划痕。那是棋子底纹的轨迹,带着砭人肌骨的雪夜寒气,穿越七年时光直抵此处。
      新帝的指尖在触到那道痕的刹那,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就在这时,一个如游丝般低微却清晰的声音,带着穿透了宫宴喧嚣的冰冷力量,在他耳边响起:
      “陛下,箭簇取出。淬毒。还有…”御前侍卫统领无声靠近,躬身呈上一个托盘,上面垫着素绢。绢上赫然躺着那枚几乎劈开了金樽的淬毒箭头,旁边静静地放着一支玉簪——刺客被拿下时发髻散开跌落在地的。
      那不是普通的玉簪。簪体是凝脂般的白玉,却在顶端精巧地镶嵌着一小枚殷红欲滴的鸽血石。那红宝石被雕琢成了花苞的形态,含苞未放。那点暗红在明亮宫灯下刺目得像一滴凝固的血泪。
      新帝的瞳孔猛地收缩至一点!冰冷的锋芒瞬间在他眼底炸开!
      这根玉簪!他就算化成了灰也不会认错!
      七年前,宣武门大街的风雪之夜。那个顶着凛冽风雪闯进他破败王府的女人,在满厅堂的震愕与怒斥声中,一把扯下的凤冠上,最耀眼、也是唯一能当暗记信物的,正是那顶赤金镶宝凤冠侧旁簪着的这一对白玉镶红宝石的金针步摇中的一支!而这一支,当时被凤冠滚落带飞,深深嵌入了灰泥砖缝,最终只找回了凤冠主体……他以为早已消失于尘泥,永无再见之日。
      这玉簪,竟出现在此刻,钉入了他特意留出的那个空位之上,出现在一个意图以这种方式宣告威胁的刺客身上?
      “查。”
      一个字,自年轻帝王喉咙深处滚出。轻得几不可闻,却带着北境万年冰川崩裂般的沉冷死寂。他拂过桌案的指腹微微蜷起,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当年棋子底纹那粗糙而冰冷的触感,混合着此刻毒箭箭头冰冷的杀意和玉簪那熟悉的、曾经属于他王妃的印记。
      他抬起头,目光不再专注于那空座。冰寒的视线穿透满殿噤若寒蝉的臣子,直射向殿顶繁复层叠的藻井暗影深处,仿佛要刺穿那重重灯影珠帘,直抵某些深藏于权力之网阴影中的蛇蝎巢穴。那里,曾有一盘被搅碎的棋局和散落的“棋子”。
      这枚本该属于她的玉簪沾染着鲜血与毒出现在这里,那么……那个曾经决然拍下凤冠、掷地有声说“押一个山河无恙”的女人,此刻又在何处?七年前的雪夜落子,今日这残杯碎玉,是否昭示着曾经信任无间的盟友,已经身陷那无边黑暗的棋局陷阱?
      七年前赌上的性命与山河,今日淬毒的箭镞与旧簪,寒夜中那颗滚落尘埃的棋子,棋盘底纹早已刻下这场死局最后的征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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