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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第 76 章 ...

  •   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高高的穹顶,每一片琉璃瓦都在透窗而入的天光下折射着冰冷威严的光泽。这里是帝国的中枢,权力的顶峰。然而此刻,这象征着无上庄严的紫宸殿内,空气却凝滞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海,压抑得令人窒息。

      御座之上,年轻的皇帝高成毅面色苍白,薄唇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他搭在赤金龙椅扶手上的手指微微蜷曲,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泄露着强压下的惊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无措。龙椅之下,宽阔的丹陛之下,乌压压跪倒了一片朱紫重臣,袍服上的仙鹤、锦鸡、孔雀等补子图案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眼。

      为首的,是须发花白、面容清癯的右相周崇。

      他双手高举着一份厚厚的奏折,雪白的纸张在殿内明亮的烛火下几乎刺眼。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浸透了朝堂数十载风雨的老辣与沉痛,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之中,每一个音节都像浸透了冰水:

      “臣周崇,率六部九卿、御史台、翰林院计一百三十七位同僚,泣血上奏!女官夏晚桑,本系罪囚,身负刑狱,牝鸡司晨,已乱阴阳之序!陛下不念祖宗法度,竟授以虎符,委以三军统帅之重责!此举,实乃亘古未闻之奇谈,动摇国本之祸端!”

      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迸射出锐利如鹰隼的光芒,直刺御座:

      “陛下!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岂可交由一戴罪妇人执掌?此非儿戏,乃社稷安危之所系!老臣等叩请陛下,速速收回成命!另择德高望重、通晓兵事之宿将,以安军心,以定天下!若一意孤行,恐前线将士寒心,朝野动荡,更予北狄以可乘之机!届时,国将不国,陛下将何以面对列祖列宗于九泉之下?!”

      “请陛下收回成命!” “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 “牝鸡司晨,国之不祥啊陛下!”

      一百多名大臣齐声高呼,声浪汇聚,如同沉重的闷雷,在这金銮殿的穹顶之下翻滚、冲撞,震得人心头发颤。那整齐划一的叩首声,额头撞击金砖发出的沉闷“咚”响,汇成一股庞大而令人窒息的洪流,似乎要将御座之上的年轻帝王彻底淹没。

      高成毅的脸色由苍白转为一种病态的潮红,胸口剧烈起伏,扶着龙椅的手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头却像是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汹涌的反对声浪,那无数双或悲愤、或痛心、或隐含胁迫的眼睛,形成了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牢牢困在龙椅之上,动弹不得。他眼中闪过屈辱,闪过愤怒,最终只剩下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就在这朝堂压力即将达到顶点,皇帝似乎摇摇欲坠之际——

      “够了!”

      一声清叱,如同冰珠滚落玉盘,带着凛冽的寒意,瞬间穿透了朝堂的喧嚣!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跪拜的群臣惊愕地循声望去。

      只见丹壁左侧,象征着后宫至高地位的凤座之上,皇后谢依云霍然起身!

      她今日未着繁复凤袍,只穿了一身素净的月白色宫装,墨玉般的发髻间簪着一支孤零零的白玉凤钗,更衬得她面色雪白,唇无血色。

      然而,那双凤眸之中,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悲怆的火焰,亮得惊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冷冷地扫视过下方匍匐的群臣。

      她一步一步,走下了丹陛。纤弱的身体挺得笔直,月白的衣袂在死寂的空气中微微拂动。她走到右相周崇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臣。

      “牝鸡司晨?”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大殿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冰封般的平静,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周相国,诸位大臣……你们口口声声祖宗法度,口口声声阴阳之序……本宫倒要问一句!”

      她猛地抬手指向殿外,仿佛要穿透这重重宫阙,指向那遥远北疆燃烧的烽烟:

      “当北狄铁蹄踏破我边关三镇,屠戮我大梁子民,焚毁我祖宗庐墓之时!你们口中的祖宗法度、阴阳之序,可曾显灵,挡住那蛮夷的刀锋?!当满朝武将,食君厚禄,享民供养,却在强敌压境之际,畏缩不前,噤若寒蝉,连帅印都无人敢接之时!你们所恪守的‘阳刚’,又在何处?!”

      字字如刀,句句诛心!跪在地上的大臣们,尤其是那些勋贵武将,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有人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谢依云的目光缓缓扫过周崇,扫过每一个大臣,那眼神里的悲愤与决绝几乎要化为实质: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尖锐的颤抖,“你们在此,以‘牝鸡司晨’这等荒谬之言,行党同伐异、倾轧构陷之实!你们是在保江山社稷?还是在保你们自己的颜面、你们那点可怜的、容不得女子有半分逾越的私心?!”

      “皇后娘娘!”周崇老脸涨红,须发戟张,梗着脖子抗辩,“老臣一片赤诚,天地可鉴!妇人掌兵,古之未有!此乃取祸之道!老臣……”

      “好一个‘取祸之道’!”谢依云厉声打断他,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惨烈的笑容。

      下一秒,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她猛地转身,几步冲到御座旁那张紫檀木的御案前!案上,方才小太监奉上的那盏滚烫的贡品君山银针还在袅袅冒着热气。

      谢依云看也不看,一把抓起那只价值连城的官窑白瓷茶盏,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朝着御座下的金砖地面掼去!

      “啪——嚓——!”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大殿!滚烫的茶水混合着碧绿的茶叶四溅开来,雪白的瓷片如同破碎的星辰,迸射得到处都是。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御座上的萧衍,也猛地站起身,失声道:“依云!”

      惊呼声未落,更令人心胆俱裂的一幕发生了!

      谢依云仿佛感觉不到那溅到裙裾上的滚烫茶水,在瓷片飞溅尚未落定之际,她毫不犹豫地弯腰,迅疾无比地从满地狼藉中拾起一片最大、最锋利的白瓷碎片!

      锋利的边缘瞬间割破了她纤细柔嫩的指尖,殷红的血珠立刻涌出,顺着雪白的瓷片蜿蜒流下,滴落在金砖之上,晕开一小朵刺目的红梅。

      她浑然不觉,甚至将那染血的碎片攥得更紧,任由鲜血更快地涌出!她高高举起那只握着碎瓷片、鲜血淋漓的手,决绝的目光扫过惊骇失语的群臣,最后落在皇帝萧衍苍白而震惊的脸上。她的声音,因剧痛和决绝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地响彻大殿:

      “陛下!臣妾愿以凤位、以性命为夏晚桑作保!”

      鲜血顺着她的皓腕流下,染红了素净的月白袖口,那抹刺眼的红,在满殿的金碧辉煌中,触目惊心。

      “若她败,若她真有负圣恩,葬送了边关将士性命,危及我大燕江山……”谢依云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血与泪的重量,“臣妾谢依云,自当引颈就戮,以此残躯,向列祖列宗、向天下苍生谢罪!”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只有谢依云腕间鲜血滴落在金砖上的声音,嗒…嗒…嗒…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又沉重得如同战鼓,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那染血的碎瓷片,在她高举的手中,在殿顶辉煌灯火的映照下,闪烁着冰冷而惨烈的光芒。

      紫宸殿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寒冰。方才还如山呼海啸般的“牝鸡司晨”的声讨,此刻被彻底冻结、碾碎,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空白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朔风如刀。

      这不是文人墨客笔下矫情的比喻。风卷着雪沫和沙砾,从无边无际的荒原尽头咆哮而来,猛烈地撞击在云岭关那饱经风霜、布满刀劈斧凿痕迹的斑驳城墙上,发出呜呜的、如同万千冤魂齐声哭嚎的凄厉声响。

      风过垛口、箭孔,更是激起尖锐刺耳的哨音,仿佛有无数无形的利刃在反复刮擦着人的骨头缝。

      关城之内,景象更是触目惊心。

      街道上几乎看不到一个完整的活人。到处是断壁残垣,被烈火熏燎得漆黑的房梁斜斜地指向阴霾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焦糊味、血腥味和一种尸体在严寒中缓慢腐败的甜腻恶臭。

      冻得硬邦邦的残肢断臂,被丢弃在结了冰的污黑雪堆里,无人收敛。间或能看到几个瘦骨嶙峋、眼神麻木如同死物的百姓,裹着破败不堪、根本不足以御寒的烂絮,蜷缩在尚未完全倒塌的墙角下,像一具具活着的雕塑,等待着最终的命运。

      整座关城,死气沉沉,只有风声在空旷的废墟间肆虐。

      “这就是云岭关?”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死寂。

      声音的主人骑在一匹通体漆黑、唯有四蹄雪白的神骏战马之上,正是刚刚抵达的副帅李琦

      他年轻英俊的脸上覆盖着一层寒霜,剑眉紧锁,锐利的鹰目扫过眼前的惨状,眸底深处翻涌着难以遏制的怒火与痛楚。

      他身后,是数百名同样风尘仆仆、面带惊怒之色的亲卫骑兵。

      “回副帅,”一个留守的、脸上带着刀疤的老校尉策马近前,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悲愤,“三日前,狄人的先锋游骑突袭,烧杀抢掠一番便退走了……留下的,就是这副模样。粮仓被烧了大半,药材更是丁点不剩……能动的兵,十停去了三停,剩下的……唉!”他重重叹了口气,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说不下去。

      李修远握着马缰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发白。他猛地一勒缰绳,战马不安地打了个响鼻。

      他的目光,越过满目疮痍的街道,投向关城中心那座唯一还算完整、此刻被临时充作帅府的前守备府邸。府邸门前,象征主帅威仪的大纛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旗面上一个巨大的、墨迹淋漓的“夏”字,被风撕扯得几乎变形。

      “她在里面?”李修远的声音冷得像冰渣。

      “是,夏帅已至半日。”老校尉点头。

      李琦再言语,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亲兵,大步流星地朝着帅府走去。沉重的战靴踏在冰冷的、混杂着黑冰和瓦砾的地面上,发出铿锵的声响。

      他倒要看看,这位被陛下破格启用、被皇后以命相保的女帅,在这人间地狱般的边关,到底在做些什么!是临阵畏缩?还是根本束手无策?

      帅府大堂内,景象与外面的凄风苦雪截然不同。

      巨大的空间里点满了粗如儿臂的牛油巨烛,将四壁照得亮如白昼,也驱散了几分深入骨髓的寒意。然而,空气却更加凝重。

      大堂中央,并非摆着沙盘舆图,而是堆满了小山般的卷宗、账册。几个穿着低级文官袍服、冻得脸色发青的书记官正手忙脚乱地翻找、誊写着什么,纸张翻动的哗啦声不绝于耳。

      夏晚桑就站在这堆“纸山”中间。

      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张因连日奔波而明显清减、却不见丝毫倦怠的脸。她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正飞快地扫视着手中一份泛黄的账簿,指尖划过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数字。

      在她面前,几个留守的将领和负责后勤的官员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其中一个管粮秣的瘦高主簿,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身体微微发颤。

      “王主簿,”夏晚桑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纸张的翻动声,“关内现存军粮,账册记余一千七百石。本帅要听实数。”她抬起头,目光如实质般钉在那主簿脸上。

      王主簿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发飘:“回…回禀夏帅,账…账目确是……”

      “本帅问的是实数!”夏晚桑打断他,语气陡然加重,如同重锤击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不是纸上的数目!粮仓被焚,余粮何在?能供几日之用?损耗几何?掺沙几何?水份几何?我要的是此刻,能喂进将士们肚子里、能让他们有力气拿起刀枪的粮食!说!”

      那“掺沙”二字,如同惊雷,炸得王主簿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面如死灰:“夏帅明鉴!卑职…卑职该死!粮仓遭焚后,余粮…余粮不足八百石,且…且因仓促转运,又逢雨雪…确有…确有潮霉…但绝无掺沙!卑职万万不敢啊!”他磕头如捣蒜,声音带着哭腔。

      夏晚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她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将手中的账簿“啪”地一声合上,丢回纸堆里。那声音不大,却让跪在地上的王主簿和旁边站着的官员将领们心头都是一颤。

      “粮秣如此,军械呢?”她的目光转向旁边一个管军械库的矮胖官员。

      那官员浑身一哆嗦,连忙上前一步,声音发颤:“回…回夏帅!弓弩箭矢尚有库存,但强弩损毁严重,箭簇多有锈蚀…刀枪…刀枪缺口卷刃者甚众…铁甲…完好铁甲不足三百副…”

      夏晚桑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只有她负在身后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内忧外患!这就是她接手的烂摊子!粮草短缺,军械废弛,士气低落,人心惶惶。而城外,是如狼似虎、随时可能发动雷霆一击的北狄铁骑。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

      必须快!必须在北狄主力大军压境之前,找到破局的关键!她目光扫过那些账册,最终落在一卷标记着“历年采买铁料、火油出入”的卷宗上。

      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在冰层下涌动的暗流,开始在她脑海中凝聚。

      “传令,”她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所有现存军粮,无论好坏,立即按人头重新登记造册,统一管制!由李副帅亲卫队负责看守!凡克扣、私藏、倒卖者,无论官职大小,立斩不赦!”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一字一句道:“至于军械…把库房里所有生铁、熟铁、废铁,包括损坏的兵器、甲片,全部清理出来!还有,立刻派人去城中废墟和关外附近寻找一种黑色的石头,能点燃的,遇火冒烟,燃烧时间长的!越多越好!找不到石头,就收集所有能找到的油脂、松脂、废弃的车轴油!此事,限你们明日午时前办妥!”

      命令下得又快又急,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杀伐之气。众人听得有些懵,找黑石头?收废油?这跟打仗有什么关系?但无人敢问,只得齐声应道:“遵帅令!”

      李琦是在这个时候,带着一身寒气,大步踏入帅堂的。

      他正好听到夏晚桑最后那道关于收集废铁和黑石头、油脂的命令。

      看着堂内堆积如山的卷宗,看着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粮官,再看向那个站在纸堆中心、身披铁甲、发号施令的纤细身影,李琦中那股因关城惨状而积郁的怒火,混合着对这道匪夷所思命令的强烈质疑,瞬间冲到了顶点。

      他几步走到夏晚桑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迫人的压力,声音冷硬如铁,带着毫不掩饰的质问:

      “夏帅!关外狄骑游弋,随时可能叩关!将士缺粮少械,人心惶惶!你不思整军备战,加固城防,却在此刻大费周章收集这些无用之物?废铁?黑石头?油脂?此乃何意!难道你要靠这些破烂玩意儿,去抵挡北狄的铁蹄弯刀不成?!”

      帅堂内瞬间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两位主帅身上,气氛紧绷到了极点。

      夏晚桑缓缓转过身,正面迎向李琦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那双清亮的眼眸深处,却跳跃着一种李琦看不懂的、近乎狂热的光芒。

      那光芒,不属于这个时代任何一个闺阁女子,也不属于任何一个循规蹈矩的将领。它冰冷、锐利、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计算和一种…源自另一个时空的、俯瞰般的自信。

      她微微抬起下颌,迎着李琦逼视的目光,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质问,反而用一种异常平静,却又蕴含着风暴般力量的声音,清晰地反问,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砸在寂静的帅堂里:

      “李副帅,你说,这关外的风雪,够不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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