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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谁家疯娘子 ...

  •   崔沟县狱很小,仅设一狱,不分司理狱和马步军狱,拢共八个狱室,日夜倒两班衙役看守,狱中多数时候只关几个偷盗毛贼,也不是穷凶极恶之徒,狱守就蔫头耷脑地靠在石墙上打盹。

      元灼与车夫到时,狱守被马嘶声惊醒,不耐烦地抬起眼皮,一扫,又落下:“ 去去去,探监不行,赶紧走。”

      元灼上前递过去一吊钱,“请你通融。”

      狱守睁开一只眼睛,潦草地看了眼面前的女子,语气略微缓和:“人不能进,衣物和吃食你且放下就是。”说完,理直气壮收下钱,“带两句话是不行的,未决者不能串供。”

      元灼沉默须臾,没有纠缠,道:“我没带衣物和吃食,劳烦你方便的时候多加看顾,他叫元阿阑。”

      狱守刚要叱责她没事找事,眼皮子一掀又看到一吊钱,便硬生生转了态度:“好吧好吧,知道了,真是……不知道怎么做娘的,人在里边待着,你不带衣裳也不带吃的,你干嘛来了?”

      元灼抿了抿唇,听了两顿数落,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走出一段,带她来的车夫还跟在身侧,见她完全不通人情,忍不住开口:“姑、姑娘,方才你再与那狱守磨一磨,没准是可以进去探监的。规定是规定,可他既然收钱,就是有余地的意思。”

      无非价钱多少罢了。

      元灼道:“我尚不知事态如何,万一我去看他,又被人拿来做文章,我弟弟的处境会更难。”

      车夫安慰道:“姑娘宽心。这事,我倒是知道的。”他说话时总目光往她头上瞟,浅褐粗麻布包髻虽盖住她大半发丝,可一天颠簸下来,额发鬓发散出几许,与她憔悴的脸容配在一起看,难怪狱守将她认作犯人的娘。

      元灼对外形丝毫不在意,平静问道:“我弟弟为何打人?”

      车夫道:“昨日你弟弟担柴来卖,我是知道他的,小兄弟隔两三天便来一趟,他的柴火大个,有几位老客常光顾。是讲价引起的,那西边巷里的刘老四叫你弟弟多送一捆,你弟弟不肯,两人起了口角……”

      车夫宽厚的两片嘴唇上下翕动,元灼静静望着他方正憨厚的脸,听到一种奇怪的鸣叫声,自两只耳朵扎进,将她脑中搅和得一塌糊涂,一时间混混沌沌,只有尖锐的鸣音若利箭贯通两耳。

      她感到茫然无措,堪堪后退一步,想向车夫追问当日事发细节。

      却听到自己冷淡低哑的嗓音在说:“原是这样。那我弟弟,他没有错。”

      车夫愣了一愣。

      那冷静无波的声音还在继续:“打人固然是错,可刘老四恶言相向在先,我要为我弟弟争个理。”

      元灼回过神时,她已然站在西边巷口刘老四家门外。

      车夫将她带到此处后便离去,元灼敲开门,向一个眉眼凶悍的健壮妇人说明来意,“我是昨日打人者的姐姐,可否让我见一见刘老四?”

      妇人身着深蓝半臂短褙,一条鸦青色百褶长裙打了两块褐色补丁,针脚粗糙,她听元灼说完就登时拉下面孔,高声骂道:“见刘老四?你们有什么脸面上门来见我家男人?他让你们害得还不够惨呐?我家顶梁柱,让你们给打得断了两根骨头,都吐血了!真要出了人命,我跟你们没完,你那个恶霸遭天谴的弟弟,他要一命抵一命!”

      高声叫骂,很快引来五花八门的开门声,巷口也逐渐聚集围观者。

      元灼面色如常,只继续道:“出手伤人是我弟弟不对,我出药钱为刘老四医病。可他恶语在前,他也应当向我弟弟道歉。”

      “道歉?!”妇人像被滚烫热水泼过的褪毛猪,粗声粗气地叫嚷起来,“你这不要脸的贱皮子,你今儿上门找事来了?道歉?你竟然说道歉?乡亲们,你们过来看呐,你们评评理呐,这小贱蹄子,唆使她那个有娘生没爹养的弟弟打得我家男人吐血了都,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啊,她竟然上门来要我男人道歉!这杀千刀的世道……还有没有天理啦?”

      号丧般的哭叫又引来不少看客,其中不乏平日里与她有些交情的,便对着元灼指指点点,轻声议论起来。

      妇人一边假哭一边干嚎,又是说自己命苦又是怨世道天理不公,顺带将元灼姐弟贬得一无是处,更指着她半白的头发怪叫:“你们就是缺德鬼,没良心的贱皮子,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你们瞅瞅,她这头发,少白头,短命鬼,活该!光天白日作恶,你们怎么不去死?”

      妇人越骂越恨,越恨越骂。

      元灼却像是与她不在同一个人间,无论她怎样叫骂,她只适时道一句:“打人不对,刘老四恶言伤人也有错。”

      两相对比,人群中窸窸窣窣的议论声逐渐出现同情与叹息。

      刘老四家的婆娘是个狠惯的角色,平日里对待他人也没少说难听话,如今这姑娘骂不还口,又一副孱弱憔悴模样,便有人开始猜测:“是不是打人有隐情?刘老四他说什么了?”

      妇人也是个会观风向的,眼见这姑娘死气沉沉,一点没有与她争论的意思,这妇人便趁着一顿叫骂结束后砰一声关上门,在里侧靠着门大声嚎哭,“刘老四,你该呀!你就不该长那一张说话的嘴呀,你都去了半条命,人家还上门来告你的黑状呐,当家的,你倒好,两眼一闭躺在床上,撒手不管了,你可叫我怎么活呐……”

      元灼站在门外,低垂着眼。

      旁边有好事的围观者问她,那刘老四到底是说了什么?错在哪儿呢?

      她仔仔细细地回想,十分确认,车夫是将事情原委告知过她的,可脑中却一片空白,只记得尖锐怪异的鸣音,只晓得要来找刘老四讨要说法。

      此外,她竟一无所知。

      众人见她呆滞木然,又什么也不说,渐渐便各自散了。

      元灼木然地走出西边巷,抬眼看去,街上行人稀稀落落,来来往往,在绵密的细雨中,那些走动的身影时快时慢。

      她看在眼里,越看越觉得——

      眼前景象宛若一场厮杀。

      那挑着担走动的青壮男子分明是提枪往前杀去了,那拘着油纸包快步跑动的男子难道不是被扎中胸口正捂着满手血?还有那大肚便便的老头,他手里托抱的是他的肠子啊,肚子都让阔刀划了个横向大口,这还能活吗?

      元灼怔怔然望着青石板街,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眸染出蛛网般的红血丝,她看到数不清的人在面前倒下,从他们身体里流出的血,就像这细密的雨,浸透全身,却不能汇成血流而去。

      所有的血沫、血珠、血雨都浸润到褐黄的土地里。

      血的锈气,泥的腥气,汗的酸气……还有肉的腐气。

      元灼感到不能忍受,被埋在记忆深处的气味以雷霆之势突然复生,将她搅扰得浑身不适。侧头一望,有个小摊正在贩卖炊饼,雨棚下,热气腾腾的白面像一坨坨松软香甜的云团,叫人无比向往。

      她麻木不仁地走上前,抓起那白软的云团就往嘴里塞,塞到一半,小贩惊叫起来——

      她也惊叫起来——

      这云团中间赫然是一坨血肉!

      “诶,你怎么回事啊?怎么抓起就吃呢?你付钱了吗?你……你有钱吗?”

      “别别,别抓了!你这泼皮无赖的老妇,你、你怎么还吐了!”

      “喂,不要紧吧?”

      “哎呀去去去,真晦气,哪来的浑人,莫非谁家疯娘子没拴住么。”

      “可怜我这炊饼,五文钱一个呢!”

      小贩连叠声地斥责她,却没有揪着不放,只叫她走开。

      元灼走远几步,握着松软的炊饼靠在墙边,胃里翻江倒海,她止不住地呕吐,却什么都没吐出来。

      半个没吃下的炊饼掉落在地。

      不远处一个瘦弱的小乞丐盯视她良久,见她靠墙坐下来,一副神色愣怔的破败样,觑着空,嗖一下,利箭似的,扎到元灼身边将那半个炊饼席卷了去,以最快的速度狼吞虎咽吃完,而后用一种胜利的姿态看向她——

      女人浑然不觉,目光委顿,约莫真是谁家的疯娘子。

      她缩在墙角,像一瘫受了潮的破棉絮。

      无人在意。

      雨始终不大,宛若一根根细长的针,软绵绵落到人身上、青石板上、油纸伞面……形成一种雾蒙蒙的水汽,将整座崔沟县笼成烟雨蒙蒙的模样。

      似不知今夕何夕的仙境,又似是掩下无数悲欢的人间。

      时间缓慢走过——

      元灼睁开眼,刚一张嘴,干裂的双唇便破开一股血腥气,她艰难地咽了咽口水,略微恢复一点清明的神智。

      茫然地环视一圈,她慢慢想起:对了,阿阑打人入了狱,打的人叫什么来着,刘老四,是了,刘老四,他先恶语伤人的,他也有错。

      回过神时,她已在县城中跌撞走动三天,从一个疯娘子沦为新晋乞丐。

      原本清爽干净的粗麻衣裳沾上不少污渍,她穿着短褙长裤,长裤外围了一片浅褐色的裙裳,这是很普通的农人装扮,便于劳作,不饰一物。

      出门时还算整肃的包髻已经松散,露出一半花白头发,她走在街上,凭记忆又再度找到刘老四家,刘老四的婆娘开门看到她,差点没认出来。

      但元灼甫一开口说的还是之前那几句话,刘老四的婆娘便再忍不下,揪起她就往街上去,边叫嚷边拉扯——

      “真是没天理啦!把我家男人打得吐血卧床,这打人的还天天上门来扬威,乡亲们呐,你们来评评理,这天底下有这样的恶人吗?官老爷还管不管,没天理了呀,我们这些没钱没权的老百姓可遭罪,遭大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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