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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 3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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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几天后,江韶岑摆宴,说是作为他不在睦州时对各路官员的一点酬谢。席间,自然有许多人敬酒。
“江大人,恭喜高升啊。”
江韶岑笑着推辞:“哪里哪里。”
“哎,大人不必过谦,我们都知道了。”
“就是就是,这两浙路转运使一职非您莫属啊。”
“来来来,下官再敬您一杯!”
我听这些人提到“转运使”,心里奇怪,忙找了几个人打听,这才知道,原来江韶岑在调任苏杭应奉局期间极得朱勔赏识,那些见风使舵的官员们察言观色,立刻得出他已被内定为两浙路转运使的结论,这才纷纷前来道贺。
我听了,心里极不是滋味,转运使是两浙路的最高长官,要是江韶岑这次果真如愿“高升”,再要扳倒他岂不是难上加难?!
一想到这,便觉得食不下咽,结果,这天晚上的宴席我吃得心事重重,旁人的欢声笑语敬酒罚酒都与我无关,脑子里面千回百转只想着对策。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听到“咣当”一声大响,抬头一看,原来江韶岑跌在地上,带倒了半桌酒菜。
我见他半身汤水,狼狈不堪,不禁有些幸灾乐祸。
谁让你那么自以为是,酒量本来就算不上太好,却喝了那么多人的敬酒,几轮下来还不灌趴下?!
真是活该!
那群溜须拍马之徒见江韶岑醉倒,争先恐后的要送他回官邸,谁知,他却突然挣扎着爬起身,朝我扑了过来。
“煊鹏,煊鹏。”
我被他死死抱住,迎面一阵阵酒菜混杂的味道,胃里经不住犯起了恶心。我伸手想推开江韶岑,可他却抓着我的衣衫,死活不放手。
我脸色铁青,却无计可施,只得在他手下人的帮助下,生拉硬拽的把他弄出酒席,搬回了官邸。
平添出来,一见这架势就吓了一跳:“江大人这是怎么啦?”
我没好气的回了一句:“醉生梦死呢。”
他赶忙让人把江韶岑从我身上扒下来,弄回卧房去伺候歇息。
这么手忙脚乱的安顿完,夜已经深了。
平添见我身上污渍斑斑,忙准备了洗澡水,又找来了一套干净衣物,让我沐浴后换上。
“裴大人,夜色已深,今晚你就留下吧。”
我牵了牵嘴皮,心说,谁要待在这个鬼地方!却瞥见对面书房虚掩,心中一动,答应下来:“好。”
平添听了,笑得十分开心。
夜半,我趁所有人熟睡之际,偷偷起身,闪进了江韶岑的书房。
据我所知,江韶岑有个怪癖,从不让下人清扫书房,说是说生怕别人弄乱了东西,我却怀疑是因为书房中放着什么重要的东西,才让他不得不倍加小心。
也许,其中就有他贪赃枉法的证据。
我决定碰碰运气,便点燃火褶子查看起来,书房里的布置一如往常,这里我来过太多次,翻找起来可谓驾轻就熟。
正四处翻看着,忽然,一只狭长的锦盒引起了我的注意。
这盒子十分普通,是用来存放卷轴的那种,以前我也曾见过不少次,始终没有放在心上。现在之所以会注意,是因为上面一尘不染。——江韶岑大半年没有回来,书房没有人清扫,架上的书册都积了些浮灰,可单单这只盒子却是干净的,足见江韶岑十分宝贝,一回来就拿下来擦拭过了。
……不知道里面究竟藏了什么东西?
我心中好奇,伸手去探,一不留神,宽大的衣袖却带落了案头的几只笔,发出了些声响。
我吓了一跳,慌忙蹲下身,躲进了桌案底下,等了一会儿,见外面没有动静,才放下心来,伸手把掉在地上的笔捡起来,却机缘巧合地发现底下的地砖有些奇怪,那颜色看上去不太一样,更浅,也更新,由于恰好隐没在书案的阴影中,若不是像我这么凑近了看,根本无法发现问题。
这地砖只怕有些蹊跷。
我想了想,在上面轻敲几下,发出“空空”的声响——里面似乎是中空的!
我急忙掀开,见底下果然有个夹层,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本账簿。
上面的记录密密麻麻,毫无头绪,普通人一见便已吓傻了。
我却哑然失笑。
以前爹爹曾逼着我看账查漏洞,没想到现在居然有了用处。
也许这世界上有许多事,冥冥中便是注定了的。
时间有限,我来不及细看,只能粗略的扫着账面,可越看,越是心寒。
这记录的一桩桩一笔笔竟然都是近年来睦州的大小工程,其中半数以上都有亏空,少则三分之一,多则一半,我便知道,只要江韶岑在,睦州的这些工程中必定会有猫腻,却没想到这漏洞比想象中来的更深更大!
怪不得去年冬至我在他家,可以吃到那么极品的汤圆,也怪不得我以前被迫住在官邸的时候,吃的穿的用的,都是些好东西。其实我早该想到的,江韶岑区区五品官员,若没有这么多不义之财,又如何能过得那般惬意?!
他欺上瞒下,亏空公款,致使大水决堤,搞得睦州民不聊生!为了一己私利,简直把人命当作儿戏!
我攥紧手里的账本,恨不得立刻将证据上呈,但转念一想,还是把东西放了回去。
——在救出我娘之前,绝不能轻举妄动。
从官邸回来,我便告诉自己,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须尽快安排我娘出逃。
然而,要成功出逃,就必须解决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何时行动?
方有常是青溪的大地主,家中护卫甚多,我要救人就只能趁守备空虚的时候。
我问十三:“你可知道方有常家中什么时候人丁最少?”
“七月十五,中元节。那一天,他会带全家去祠堂祭祖。”
我点点头,很好,就定在这一日。
第二个问题,去向哪里?
几年前我和翩虹出逃,不过一日便被江韶岑寻到,受尽屈辱,当年他不过是个判官,却已经有了这等手段,又何况如今?
思来想去,终于定下了一个地点,我叫十三雇了一条船来随时候命,却不说去向哪里。
十三苦笑道:“这次竟然连我也不告诉?”
我无奈的默认。
其实,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江韶岑出任睦州知州多时,手下耳目众多,为避免走漏风声,只能让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解决了这两个问题,还剩下最后一个。
这个问题最叫人头痛,却恰恰是行动的关键。
——如何营救?
我与江韶岑不同,没什么人手,要就出我娘,硬碰硬是不行的,唯有巧取。
我想到了用药。
坊间流传蒙汗药可使人昏晕,直过几个时辰才醒,这方法也许可以一试。
我找来张仵作:“常听人说梁山贼寇爱用蒙汗药迷人,却不知道是什么成份,有无可解?”
“据卑职所知,这药主要是由曼陀罗花的汁液调制而成,一般人迷倒后睡几个时辰就好。”
张仵作还告诉我,曼陀罗的用量必须十分小心,如果过量,则会陷入假死,只有用绿豆、银花、连翘、甘草加清水煎服才可解救,而且这方子只能解救中毒不超过十二个时辰的人,若超过这时限,就连神仙也无力回天了。
听了他的话,我立刻让十三到药房打听曼陀罗花,却发现这东西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被禁。
正在灰心丧气,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我十六岁那年,曾经身中剑伤,高烧昏迷,沈君桓怕我撑不过去,便擅作主张的用了一种草药来镇痛,使得我昏睡月余,差点误了和江韶岑的赌约之期,现在想来,他用的正是曼陀罗花的汁液。
既然用过,那他必定知道如何获取。
我来到沈君桓府上,开门见山的要曼陀罗。什么客套和借口都不必了,如果这人真如他过去所说的那样要帮我,这次应该不会袖手旁观。
然而,他听了,却皱起眉头:“你要这东西做什么?”
我只说:“救人。”
“这东西也能杀人。”他的神情严肃,“煊鹏,不要冲动。”
我大笑:“你以为我要毒江韶岑么?放心好了,我不会让他死得那么容易,况且,就算我要下毒害他,也只会用最顶级的鹤顶红加孔雀胆。”
他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几次张口,欲言又止。
我见他这么犹豫,有些不耐烦了:“你到底给是不给?”
“……如果我说不呢?”
我见状,扭头就走。
他追出门来,抓住我,质问道:“煊鹏,告诉我,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见这人婆婆妈妈,多说反而容易坏事,便不再理睬。
正在这时,突然有个声音凌空响起。
“君桓,给他。”
沈君桓立刻停止了动作,睁大眼睛,怔怔地望向我的身后。我急忙回头,但见一条人影腾空而起,似凭虚御风,没几下便不见了踪影。
我一惊,这身法如此熟悉,简直与当年的绿衣女子一模一样。
“那人是谁?!”
沈君桓这才回神,轻声道:“……正是家师。”
就这样,我除了带回沈君桓给的草药外,还带回了一肚子的狐疑。
沈君桓要找的师父原来就在睦州,可这么久都没有被找到,可见他是有心躲避,可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有求于沈君桓的时候,他又出现了,还让沈君桓把东西给我,实在匪夷所思。若不是因为他与我爹有仇,我简直要怀疑,他这么做,根本就是在帮我的忙了。
除此以外,还有一点值得推敲,这人的身法与当年那个绿衣女子如出一辙,修炼的应该是同一门功夫,若那女子是摩尼教徒,他岂不极有可能也是?然而,我却隐约记得,沈君桓曾说过什么事情,与他师父是摩尼教徒这一猜测格格不入。
究竟是什么来着呢?
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一个个疑团搅得我心绪不宁,只能全部强捺下来。
既然拿到曼陀罗花,便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江韶岑工于心计,生性多疑,稍有差池,便可能前功尽弃,所以,从现在起,我必须提起十二分的小心,迎接中元节的来临。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眼见七月将至,我却意外地听到了一个消息。
——监察御史要来了
这几年,由于天灾人祸不断,搅得民间苦不堪言,朝廷因此派出监察御史,察访民情,途经数十个州县。按照行程,七月中旬,便要抵达这里。
这位御史姓包,虽然与戏文中的龙图阁大学士没什么渊源,但在朝中同样以清正廉洁而闻名,深受圣上信任不说,就连太师蔡京都要忌惮他几分,所以一听说他要来,睦州的百姓欢欣鼓舞,官员们却都拉长着脸,赶忙清算起家当来,生怕被抓到什么把柄。
对我来说,御史的到来则是一个机会。
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只要我收集到相当的证据,取得御史的信任,就能借助他的力量,联手把江韶岑斗个一败涂地!
然而,我心里也清楚,在行动之前,还有个选择不得不做。
——是先检举?还是先救我娘?
若是直接检举,风声走漏,我娘就危险了;
若是先救我娘,江韶岑一定会警觉,迅速销毁所有对他不利的证明。
思来想去,要解决这两难局面,只有一个方法,那便是兵分两路,在救人的同时,检举江韶岑的罪行。
但这样一来,要顺利实行计划,就必须找一个帮手。
这个人必须能让我信任,因为他要代替我去青溪下药救人,危险重重,又绝不能失手。
我能想到的只有方十三了。
他是青溪人,对当地情况再熟悉不过,而且在我身边多时,了解事情的始末,也常为我出谋划策,我心里一直想把他当做朋友。
虽然他的身份仍有不明之处,但事到如今,我只有赌上一赌了。
——除了他,也没有其他人可以托付了。
我告诉十三这个想法,问他可否愿意。
他听完,脸色沉重。
“你这么铤而走险,万一失败该怎么办?为什么不干脆放下,带你娘一走了之?”
他说出了许久以来一直萦绕在我心头的想法。
如果就此放下睦州的一切,直接带着娘远走高飞,是不是一切问题都会变得简单?
然而,那些伤痛呢?那些誓言呢?
一旦我走了,又有谁来惩罚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难道要任由江韶岑继续快活逍遥,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么?!
“我说过的,我要留下来,和他斗个够。”
他看了我许久,问:“为什么非要斗个你死我活不可?”
那声音像在问我,又像是在问他自己。
“复仇……真的这么重要么?”
我朝他惨淡的笑:“你恨过吗?若你也恨过,就会知道我的感受。”
他沉默了,过了许久才开口:“以前你不是问我,见到你为什么要哭么?我说是因为把你错看成一个人。”
他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
“其实,那个人就是我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