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花掷狐 ...

  •   壹.

      “江南有风,春城寂寥。”

      小婉在笺上又提到了这行字。

      在一旁侯着的钰儿惊慌失措地夺过她的笔,发了疯般抢过案台上的花笺,狠命朝窗外小塘扔去,瞬时惊起一池春皱。

      “再这般消遣度日下去,你终究会将穆府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别怪姐姐我言辞酸辛,这个时节那个草包书生的坟头不知可盖个几回了!你甭想他再回来当祸害!”钰儿撂下这话,不忍再直视妹妹晃神的双眼,不作停留,逃也似的离开了闺房。

      小婉出神地凝视着案台上走势繁复的花纹,又抬眸望向窗外被芭蕉叶轻掩的天空,万里无云,晴日当中。

      她又想起了那年,那朵傲然在昏暗的小巷中,熠熠生辉的“彩花”。

      贰.

      穆婉遇见书生的时候才刚过及笄,椿萱的催婚令她压抑窒息,于是便任性地选择了个人迹罕至的午后,出逃穆府。

      离家出走对穆婉来说早已轻车熟路,她拿着自己亲手一点一点绘制的春城市街地图,看着还是一片空白的一处角落,迅速决定了自己本次“冒险”的探索地点——晴巷。

      自诩为“游侠”的穆婉稀奇地沉默了。与她料想大相径庭的是,晴巷为什么与它的名字迥然相反啊!午后的晴朗也没能驱散尽晴巷内里的灰暗衰败,她叹了口气,从挎包中掏出一管火折子,将它吹亮,就这么进去闯荡了。

      晴巷里道路错综复杂,穆婉边走边记录下自己的路线。她沿途经过各个分岔口,粗略地往里望去或见某段巷道深不可测,或是凭借某户人家的灯笼依稀透出微弱的光。

      忽然间,有一抹特殊的色彩撞入了她的视野。好奇心的驱使下她来到一户大门紧闭的人家前,旁边有一方小草圃,里头种有一株青蓝红相间的花朵。

      她从未见过这般奇异的花,鬼使神差地就要摘下拿回去做些研究。

      “哎!”身后突然想起一声呼喊,吓得穆婉收回了手。声音由远及近,她转身与来人对视,“姑娘,此花可摘不得!这可是小生的救命药呀!”

      “吃花为生,你是妖怪吗?”穆婉攥紧了藏在身后的手中刀。

      眼前身着青衣的少年登时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手中的折扇也没闲着,随着他的脑袋一起摇:“小生便是狐妖。”

      “狐妖?你是狐妖?那你会吃人吗?”

      “你这姑娘!小生可不是普通的狐妖!化出人形可不再贪恋那些腌臜的口欲了!”少年愤愤地加快了扇风的速度。

      “噢,好吧。”穆婉悄悄收起了手中的刀,“那你要这花,治何病?”

      少年闻言,先前明亮的双眼立马耷拉了下来,露出一副忧郁的神情看着穆婉:“这病,可说来话长呀……”

      眼见少年要述说一个悲伤的传奇,穆婉的登时来了兴趣,抬手让他等等,在草圃旁找了块干净地坐下,才让他继续。少年的眼里似乎闪过一丝欣喜,但转瞬即逝。

      “小生本是来自重海的仙狐,本名唤胡璃……”

      穆婉津津有味地撑着头听胡璃抑扬顿挫地诉平生,情到深处还会与胡璃一同同仇敌忾、捶胸顿足。而当故事走向尾声,两人皆是泪流满面。

      “这就是小生的痼疾,惟此花可解。”胡璃伸袖擦擦鼻涕,哀伤地与穆婉眼神交汇。穆婉见此也掏出手帕,擦了擦眼泪。

      “我竟不知这世上还有这般背信弃义之人。狐狸,这些日子你多受苦了。”穆婉同情地握上胡璃的手。

      “不过小生早已放下过往执念,”胡璃释怀地抽出了手掌,“当了个书生,现在惟愿能收集天下不平之事,诉诸君同听同鸣。”

      他的双眼流露出真挚的情感:“不知姑娘有何见解?”

      “你要做说书人?”

      “正有此意。”

      穆婉稍一思忖,当即便说:“那不正好。狐狸书生,这些年我走南闯北,故事我多得很,不过不巧……”

      “怎么了?”胡璃急切地追问道。

      “在归家的最后一程遭贼人埋伏,失去了记忆,连带那故事也一并埋葬。眼下只有重返旧地,或许才能凭借借景抒情,回忆往昔。”穆婉斟酌般地忽悠他。

      “小生明了!”胡璃猛一合扇,“姑娘何日启程?小生定将护姑娘一路周全!”

      “来日方长。需从长计议,不若明日午时在此地重聚,再详叙计划,如何?”穆婉能感受到现在已是落日黄昏,需尽早还家了。

      这一趟虽只记录寥寥几处巷道,但却收获了一个精彩纷呈的故事和一个好玩的朋友,对穆婉来说称得上是不虚此行了。

      胡璃眯起双眼,高兴地点点头:“好!小生明日午时便在此处等候姑娘!”

      “若是迟了,你可要拿这株彩花作抵哟。”穆婉站在巷口,火折子的映亮她盈满欢欣的双眸,恍然间,被这双明目注视的胡璃心脏似乎传来一阵被蝴蝶轻抚过的酥麻感,奇特又不解。

      “一言为定。”胡璃挠挠鼻翼,想了想好像有什么地方奇怪,“哎,等等!姑娘!它不叫彩花,它叫……”可穆婉的身影早就消失在了外头的熙熙攘攘中。

      她听不见晴巷内的回响,他也理不清脑海中纷乱的思绪。

      兴许是肚子又寂寞了吧。胡璃脑子一转一拍扇,哼着小调便离开了原地。

      第二日午时,坐在草圃中百无聊赖的胡璃戳弄着被穆婉称之为“彩花”的“救命药”,喃喃自语:“怎么还不来呀。早知她会迟约我就也讹她一笔了,真是可气!”

      感觉肩膀被谁轻轻碰了一下,他转头就看见穆婉正笑眯眯地俯身在自己上方。

      “我迟到了,抱歉。”穆婉伸手递给胡璃一把崭新的折扇,打开能看见三个用瘦金体书写的大字:说书人,“给你,作为补偿。”

      胡璃欣然接下,不确定她是否听到了自己刚才的那番“檄文”,不过当她不知道好了。他心虚地挠挠脸颊:“小生原谅你了。”

      “今日邻家弟弟忽然来访,抽脱不开身,故耽搁了时辰。”穆婉拿出一本册子和一张地图,摆在草地上,胡璃顿时被吸引了注意力。

      “这是春城和清河郡的地图。手册里有我这些年整理的故事较多的地方,都是我一点一点通过听闻收集来的哟。”这是游侠引以为傲的资本,穆婉言语间都是流溢的自豪。

      胡璃爱不释手地翻阅着穆婉带来的宝物,认真记录的同时也不忘夸赞她。

      等到胡璃翻完册子,穆婉轻咳了一声:“目的地是有了,但我们启程的费用……”

      说到扎心的点子上,两人都默不作声。

      最后是穆婉打破沉寂:“狐狸,要不你先去酒馆当两天说书人,看看生意如何?”

      胡璃当说书人的生意不可谓不惨淡,甚至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他陷入了自我怀疑。

      “狐狸,别伤心。”穆婉在一旁安慰他,“完事开头难,你的故事或许大家都有所耳闻,这才更应该去发掘新的故事。你那天和我讲述的‘平生’就很新颖呀,我就很喜欢。’”

      “因为那是我编的最用心的……”心直口快的胡璃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之后立即闭嘴了。

      穆婉在一旁捧腹不禁。胡璃再沮丧也被这一遭气笑了。

      “我当然是狐狸,仙狐!”

      “好好好,狐狸书生大人!仙狐大人请受小女子一拜!”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单字婉,你叫我小婉就好啦。”

      “小婉,我们要怎么出发?要不我们偷渡吧,去路边乞讨也行。”

      “你还不如把那彩花给当了呢。”

      “这染的花也有人要吗?”

      “我就知道这彩花不是什么救命药,狐狸,你也太好玩了吧。”穆婉的眉眼弯弯,藏不住的笑意直勾勾地撞进了少年人的懵懂里,“不过交给我,也许会有人收下这份独属于狐仙大人的创意。”

      胡璃羞赧地沉默一瞬,终是点头应允:“那你拿去吧。”

      “噢还有,狐狸,那天你是不是一直跟在我身后,等着我发现你的彩花?”穆婉笑着戳了胡璃气鼓鼓的右颊,手腕上的珠链叮当作响。

      胡璃难得地背过身去不再理会穆婉。逗得穆婉又是一阵咯咯笑。

      穆婉果然言而有信,隔天傍晚便带着几袋鼓鼓囊囊的荷包来到了渡口。出奇的是,已在渡船上的胡璃居然抬手向她挥了挥手中的钱袋——看起来也不少的模样。

      “哪来的?”穆婉进入船舱,找了块舒服地坐下。

      胡璃挥舞他的“说书人”,轻飘飘地回答:“你猜。”

      “乞讨一晚上的成果也不赖。”

      “……”

      船夫渡着河也嫌无聊,同两人谈起了一些他曾听闻的、所经历过的奇闻异事,结果便是到达清河城的两人萎靡,草草找了个客栈后顾不上清理污秽,沾床便睡。

      冒险第一程便有如此精彩的收获,穆婉和胡璃都很满意,收拾行装后就再次出发。

      一路上他们嬉戏打闹,但多半是穆婉逗胡璃,后来的书生甚至学会了反击。就这么磕磕绊绊着,时间匆匆流逝,行囊里的故事逐渐沉甸,破旧的地图也快要被不同的标记覆盖完全。

      “云二娘子?十年前不是被知县相中带回府中做了妻吗?本以为是山鸡攀上枝头做了凤凰,一生富贵无忧,岂料人心叵那知县只贪恋一时的新鲜感,不出三年便另娶新欢将二娘子奉为了妾。云二娘子多骄傲的一个人呐,做妾后当夜就白绫一丈,悬梁西去了。”

      穆婉与胡璃皆为云二娘子的遭遇惋惜。穆婉在一旁咬着手绢,愤愤不平。

      “狐狸,你数为何婚姻如此可怕呢?这样的悲剧似乎每日都在重演,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不若飞蛾扑火,自寻死路吗?”

      “嗯……或许曾经相爱的两人太过年轻,自以为能携手相伴到白头;又或许抵不过真心瞬息万变,总有一方冥顽不灵渴求永远;亦或是‘婚姻’本身即是相爱的坟墓吧。”胡璃摆出架子分析得头头是道。

      穆婉痛定思痛,艰难地作出决定:“那本姑娘以后绝不成婚!被婚姻拘束的生活无疑是牢狱呀!”

      发觉有何处不对的胡璃立马出声:“诶!这也不对吧!不能这么想啊,万一真的能遇见那共此生白头的人呢?哎,小婉小婉!你走得慢些呀!”

      “被你个假学究的书生追上岂不是太可耻了!”穆婉的笑声悠扬地散落在这夕阳余晖中,满盈肆意、无拘无束。

      年轻的她还不想被世俗的情爱与婚姻禁锢,她只想用尽此生去追求那山高天远、海阔鸟飞。但若是……能有人在这段旅途中与她并肩前行,也好。

      穆婉回眸偷瞥了眼身后追赶的胡璃,却又匆匆羞怯转头,只觉自己失心疯了,竟会想到这只笨狐狸……

      “喂——!”穆婉气急败坏的声音骤然在正挑选折扇的胡璃耳旁炸响,还未来得及张口发问,穆婉已挽起袖子,撒开腿挤开汹涌的人潮就向东边跑去,边跑还边嚷嚷:“来人啊!抓小偷啦!有人偷了本姑娘的荷包呀啊啊啊——!”

      还没跑出两步,穆婉就觉耳边一阵风起,胡璃的身影骤然出现在前方,三下五除二地把抢走她荷包的窃贼制服,回头举着那个灰扑扑的荷包朝她骄傲地笑。

      穆婉感觉自己的人生观顿时轰塌,对眼前的狐狸书生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想法。她伸手附上自己的额头,喃喃:“本姑娘是烧糊涂了吗?看来要好好休息一下了……”

      见证全程的胡璃底盘一个不稳被那贼人乘机逃脱,也顾不上管那人,径直将荷包塞入穆婉手中,又掏出了那柄“说书人”,风度翩翩地绕着穆婉转,享受着她震惊眼神带来的崇敬感慢悠悠地开口:“小生不才,恰逢此地有不平之事,故拔刀相助,若是无意唐突了姑娘,小生先赔个不是。”

      回过神来的穆婉被他那番惊世骇俗的言论逗笑了:“公子可知这荷包里是最后的存粮,若是它有个三长两短,你我二人今夜可就要当梁上君子了。”

      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胡璃不满地哼了一声,快快地摇了两下“说书人”泄愤。

      “好啦好啦,”穆婉赶紧顺毛,“狐狸你可真有两下子啊。怎么做到的?快教教我嘛,本姑娘也想像刚才一样帅!求求你啦,狐狸大人、仙狐大人!”

      穆婉作出一副崇拜胡璃的模样,夸得他飘飘欲仙,故作矜持地低咳两声:“咳咳,秘密。”

      纠缠半天也没撬开胡璃的嘴,穆婉只好作罢,想着来日方长总有一天能让他亲口说出这层浅薄的秘密。

      只是后来世事也如人心一般难料,这层浅薄的秘密呀,是由他人亲手撕开,将血淋淋的真相丢弃在她眼前,赤裸又残忍。

      或许情愫不知何处起,发觉时心脏已恸动如春雷,一念便起惊蛰。

      曾紧握前行的双手,不知何时始竟连触碰都是奢侈;看清梦中描摹的容颜后,惊醒在午夜的蝉鸣时分,而身旁本应安然熟睡的同伴也不见踪影……

      旅途渐渐接近尾声,已是两年光景消逝,两人都成长了许多:穆婉的册子更新到了第七代,个人行事愈发精密细致,一张妙嘴便能将人说服得五体投地,即使独自一人也能勇敢地踏上陌生的旅途;胡璃一人在熙熙攘攘的酒馆,亦能泰然自若、不见往日拘谨地将一个个引人入胜的故事徐徐展开,赢得众人的喝彩叫好,赢得金银万两盆满钵满……

      叁.

      “唉,好烦啊。”穆婉坐在当年前往清河城渡口旁的亭子里,烦躁地朝着水米哦按扔了几块石头,石头在河面上打了几个漂后沉入水底,“母亲今日又找了个媒人来给我说亲,我接过那画像一看,简直穷奇再世,当即跑了。你说他们什么时候能消停点呢?”

      “虽说昀国律法规定女子二十前不婚重责,但这还有一年半载呢,你家人未免压迫得太紧了。”好了习惯性地扇着手中的“说书人”,在她身旁幽幽的开口。

      “若不是找了与夫子一同游历增长学识的借口,他们这几年间恨不得把我抓回去。”穆婉转头与胡璃对视,狡黠地笑,“你的父母未催你吗?”

      “咳咳,”胡璃突然拿“说书人”挡住穆婉追究的视线,“有倒是有,但只可惜没有我喜欢的姑娘。”

      “哦?那你有喜欢的姑娘喽?”穆婉的指甲快要将身下的竹板扣花。

      “秘密。”

      “行吧。过两月我十九生辰,最后给本姑娘送份大礼。”穆婉又转身往河面掷了几块石子。

      “是是是,小生当然会给姑娘送份大礼。”

      “还有,下一次我想去江南。”

      “行行行,都依你。”

      穆府为了庆贺穆婉十九生辰,专门举办了一场生辰宴,穆家作为名门望族,将军府与丞相府自然也在邀约名单之内,当天两家人便派了嫡子来参宴。

      满脑子都是狐狸书生的穆婉根本无心应付,面对宾客的祝福与赠送的贺礼,她只是客套地回应、礼貌地接过。直到一声清亮的“婉儿姐姐”唤她回了神。

      叫住她的是丞相府的嫡子,苏祈。她幼时曾与他有过朝夕相处的时日,但都是大人们的传说,她记忆早已模糊,只念不作数。可苏祈似乎格外黏她,几年前三天两头跑来穆府寻她游玩,她因此记忆犹新。

      “小苏祈。”穆婉放下手中的清单,面带微笑地注视着苏祈,在他习惯性地寻求她的拥抱时向后退一步,有些不好意思,“男女有别,注意分寸。”

      苏祈的脑袋一瞬间耷拉,穆婉只好补充道:“陪你去赏花总行了吧,走吧。小苏祈。”

      赏花途中,苏祈与穆婉并肩,时不时想牵起她的手,都被穆婉抬手打回去。

      “婉儿姐姐,下个月我十八生辰,你要来吗?”苏祈犹豫许久,终于害羞开口,明明比穆婉高出两个头,在她面前总是像个孩子。

      下个月?好像也是狐狸十九生辰吧。时间真快呢。穆婉一时有些出神,突然间感觉背后阴森得有什么一样。

      她转头,发现苏祈在自己身后低垂着头,似是闷闷不乐。

      “我会去的,放心吧。我怎么可能会错过你的生辰宴。”穆婉无奈地牵起苏祈的手,哄他开心。

      “狐狸,你在哪?”她回到他们初遇时的草圃,内心忐忑。

      “我在这。”胡璃从里打开尘封许久的大门,招呼穆婉进来。

      穆婉觉得新奇,跟在胡璃身后频频打量废宅内的装潢:“狐狸,这是你家吗?”

      “是也不是,秘密。”

      狐狸身上有好多秘密,都是穆婉想要探求的谜底。

      可他们纵使朝夕相伴两年岁月,彼此的隐瞒只多不少,她又有什么资格去过问他的“平生”呢?她又不是他的姑娘。

      但又为什么,在明灭翕忽的灯火中,她似乎听到了狐狸的心声,告诉她,她是那个姑娘,她是他最珍重的姑娘。

      “小婉,四年前的那个午后,我就在晴巷口旁的一个小草垛边躲着,我看见了你。那时恍惚冥冥之中有什么指引着我去你会发现我的彩花,鬼使神差地,等我反应过来时我就对上了你的双眸。小婉,我很幸运那天遇见了你。若非是你引领着我去改变,我现在或许仍旧是那个懦弱无能的书生。小婉,我……”明明早已在内心演练无数次的开场白,却在朝思暮想的小婉姑娘面前将吐露的言语变得混乱无序,仿佛失去了说书人的天赋,令胡璃懊恼不已。

      他不知该如何进行下去了,只好将木讷原地的小婉带去他为她精心布置的凉亭。里面堆满了无数朵彩花,奇异又惊艳。

      身旁的花朵们为他加油打气,他终于得以说出那句徘徊在他胸腔许久的告白:

      “小婉,我爱你。

      “小婉,我想娶你为妻。

      “小婉,我此生想明媒正娶、共此生白头的姑娘惟你一人。小婉,我、我……把这个送给你。小婉、小婉,我定会八抬大轿迎娶你成为我的夫人,让你享尽春城风光、万人景仰……小婉,你、你为什么哭了?小婉,你别哭啊……”

      穆婉只觉得眼前朦胧一片看不真切狐狸慌乱脸红的模样,再回神却发现自己早已与狐狸紧紧相拥。书生赠与的链表悬在她的脖颈间,沾染上两人紧拥的温度灼热。

      “笨蛋狐狸!”穆婉趴在他的肩头上哭泣,胡璃轻轻地抚摸她的背脊安慰她。

      “我也爱你许久。”

      “那真是太好了。”

      “狐狸,你要是敢负我我就把你在春城门前示众。”

      “此生绝不负小婉。”

      “还有,你若是敢把我锁在房子里不让我出去冒险我就休了你!”

      “怎么会!你要去哪我都随你,卖了我全部身家也绝不阻拦!如果你愿意,肯带上我这个书生,做牛做马都甘愿。”

      “不做狐狸了吗?”

      “都做!小婉的狐狸神通广大!”

      “嘴滑……”

      他们在月夜下的花亭相拥而吻,只觉身旁万籁既寂唯有眼前一人鲜活。

      肆.

      穆婉遭人玷污了清白。

      苏祈十八岁生辰宴上,丞相府嫡子当着全花楼人的面,强行将穆婉的唇占据。

      没有人在意她的感受,都在为这看似情深意切的一幕献上祝福。

      春城传遍了两人定亲的消息,而待在闺房中的穆婉脑海中仍重复着苏祈那日那句:“婉儿姐姐,我十八了。终于可以向圣上请求将你我二人的婚约赐下了。”

      苏祈是当今圣上最欣赏的后起之秀,他年纪轻轻便有着超出群臣的才能,十六时便能与其父一同商讨国事、为朝廷建言献策,甚至传闻有望夺得明年的状元郎。

      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母亲自她归来之后日日催亲,若是与寻常人家缔亲,仍有回旋的余地,可倘若圣旨一下,板上钉钉的不只是她的婚事,还有她往后所有的人生。

      “圣旨到——”苏祈的效率出奇的快,几乎是隔日,圣旨便已送至穆府。

      穆府何人敢抗旨?

      穆婉将一巴掌狠狠甩在苏祈脸上,一旁将要离开的公公也被这阵仗吓到了。

      被扇了巴掌苏祈也不恼,抓住穆婉的手腕就顺势往掌心亲,眼里尽是满足与欢欣。

      穆婉气得浑身发抖,几欲呕吐。她嘴唇苍白,泪眼迷蒙,绝望溢满胸腔将她撞得支离破碎:“苏祈,你这卑鄙宵小……”

      公公似乎见惯了这类场面,一抚尘一叹气,幽幽念了几句什么,便转身离开。

      穆婉赤红着双眸对苏祈拳打脚踢,一声声嘶哑的质问将她的喉咙撕裂。她让他滚出穆府,声势浩大惹得几位长辈都来拉来两人,可苏祈紧抓穆婉不放,在她耳边留下一句:“婉儿姐姐,那天夜里我看见了,即便他是将军府的幺儿,我也有办法让他消失在春城。”才依依不舍地放开手,离开穆府,留穆婉一人在喧哗的众人中错愕失神。

      “婉儿、婉儿……”

      “婉儿、婉儿……”

      周围的人呼喊着她的名字,不断撕扯她模糊不清的思绪,穆婉本能的张开大口,汲取着逐渐稀薄的空气,可窒息感仍旧如潮水般涌来。自由的心挣扎着哭泣,大喊她不想屈服。可同是缚网上的猎物告诉她已深陷囹圄。

      穆婉最后在母亲的怀抱中气血上涌昏厥过去,醒来看见依旧是熟悉的床头。她穿上胡璃送他的靴子,娴熟的翻出府邸,用尽浑身解数跑向他们定情的亭台。

      胡璃在月下静候她多时,看见她蓬头垢面的模样,心下一惊,上前揽住她:“怎么这副样子?发生何事了?”

      “狐狸、狐狸,狐狸——我要嫁人了。”穆婉埋在胡璃的胸膛,卸下所有防备与伪装,在他怀里崩溃哭泣。

      胡璃静静地听完她绝望的倾诉,替她一次次拭去眼泪。

      原来你是穆三小姐、原来你是昨日风满春城的定情消息的主角、原来原来……为何我没有早点提亲呢?

      悔恨如红莲业火般灼烧他的身心,他的懦弱在四年后的今天再次给了他当头一棒,直叫嚣着把他打醒、打碎,让他捡起满地的狼藉重新拼起,看看他自己是如何如鼠般丑陋、怯懦。

      喉间苦楚哽得他成了个摆设用的布娃娃。

      “我好歹是秦家的人,他不敢对我如何。”

      “不,狐狸,苏祈他手腕强硬,你不知他曾摆平过多少反抗之声。”

      “我回去求父亲,母亲……”

      “无济于补。他甚至可以趁此机会将将军府拉下台。狐狸,你快离开春城,好吗?他已经知道我在此处了,过不了多久这里决计会被夷平。”

      “我……”

      “别再说了!离开春城!”

      如穆婉所料,隔日苏祈便带人将废宅与草圃毁得一片干净。至于那处碍眼的凉亭,苏祈则是丧心病狂地带穆婉来看看他是如何一寸寸烧毁的,逼迫她看完全程。穆婉没有什么反应,冲天的火光早就将她的眼泪烹尽。

      她接受了圣旨的安排,如他们所愿八抬大轿地嫁入丞相府,成为了万人艳羡的丞相夫人。

      渴望自由的飞鸟终究被身上渐丰的羽翼压垮,再也振不起翱翔于际的双翅,终其一生被困于金丝铸就的牢笼,通过逼仄的缝隙渺望着被芭蕉叶轻掩的天空。

      秦璃与父母大吵一架,被父亲送去江南禁足,避了丞相府打压将军府的风头。

      纵使秦璃再如何神通广大,也逃不出这偌大的江南,回到春城去,再见小婉。

      春城的局势瞬息万变。

      人们只知道穆家三小姐嫁入了权势滔天的丞相府,只知出嫁那日,十里红妆、享尽风光;只知丞相府嫡子年少有为,不仅颇得圣上喜爱,事业有成,而且与其妻婚姻美满,琴瑟和鸣,赢得春城人的羡煞;只知将军府与丞相府岌岌可危的关系终于破裂,撕下了彼此的体面;但似乎春城那位最好的说书人消失了,有好事者传道是举家搬迁,又或是被仇家追杀,毕竟他的居所已然焚烧成灰……

      总之是与寻常人家遥远的传说,直到又逢落花时节,入深秋了。

      故春城无事,天下太平。

      伍.

      穆婉被厚重的毛羽围困,眼中的光芒在日复一日的宅院生活中磨灭殆尽,独属于游侠的那份坚强与勇敢,渐渐被扭曲成了脆弱与敏感。

      囿于这一寸牢狱太久,她都快忘却了曾经遇见的林海涛声、犬吠彘奔。

      “我带你去江南。”苏祈为她披上狐裘,抚平她眉宇间的忧愁。

      他们如同过客般匆匆来到江南,又匆匆离去穆婉连一丝故事的气息都抓不住,便已乘上马车回春城。在江南私藏的雪花再张开手,便瞧见它已然融化成浅浅一层冰流,顺着脉络引入手链,沾湿一片。

      这算是抓住了故事吗?穆婉出神的盯着它,苏祈为她擦干湿润。

      “我的册子,我的册子,它拿去哪儿了?把它给我,把它还给我!”苏祈紧紧地将穆婉桎梏在怀中,不发一语,耐心地等她自己清醒。

      他当然清楚穆婉渴求的是什么,不过那对于丞相府的夫人来说太危险了,外面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与他的妻子,若是婉儿稍有差错,他死一万次都不足惜。这么思索着,苏祈愈发抱紧了穆婉,这是他最珍视的宝物。

      立春,窗外的鸟鸣甚是喧嚣,吵得穆婉头疼,起身便去推窗驱散鸟雀。

      她忽然瞥见有什么置于窗缝间。

      是一封书信。

      她的心突然一停,然后疯狂跳动,有个不合时宜的想法在她脑海升腾。

      “小婉。”看到称谓的那一刻,泪水决堤,竭力忍耐才能咽下喉间呜咽。

      是秦璃的来信。他说他一切安好,莫要牵挂;他说他已寻到斩断他与苏祈孽缘的良方,让小婉等着自己;他说他在江南又寻到许多新奇故事,一并附录在信上的,还有一份地图;他说他很想她;他说:“江南有风,春城寂寥。”

      是啊,江南有风,却吹不过春城,她心上徒然结满了荒芜的花。

      三年时间转瞬即逝,又到了穆婉归宁的时候。

      她回到与自己相伴年少岁月的闺房,翻出了七本曾经视若珍宝的冒险手册,已随岁月的流转附上了一层厚厚的灰。

      在床柜下的一个首饰盒里,她找到了世间最后一朵彩花。她怀念的抚摸着它仍旧充满生机的花瓣,想起了当年哄骗狐狸有人高价收购他的创意的谎言,其实是自己偷偷拿回家收藏,又找了师傅替他永葆青春的工艺,原来自己当年如此喜欢那个狐狸的“平生”呀。

      她把狐狸的书信一同藏于首饰盒中,不想却被姐姐在门外看的真切。

      趁穆婉离开,穆钰找出了那个首饰盒,将彩花与书信一同翻书。

      再次在穆婉的花笺中看见那可憎的“江南有风,春城寂寥”,穆钰忍不住发难,她已决定将穆婉的念想彻底断个干净。

      她永远不会忘记当年苏祈来府中发难的时节。为了保住三妹,母亲与苏祈约定在他十八前,若三妹还未有婚约,便能许配给他。

      “若是婉儿并无意中人,便遂了苏家的愿吧。毕竟苏家的身世与那孩子的性情足以让婉儿安稳无忧地度过一生。”母亲颓然的瘫倒在穆钰的怀中,泪眼婆娑。

      而那日的穆婉却因贪玩不知去了何处。

      当似有所感的穆婉赶到小塘时,穆钰已将彩花与书信尽数撕毁洒入那一片清澈的池水中。

      陆.

      三年复三年。穆婉与苏祈育有一子一女,可她仍等候着虚无缥缈的承诺。

      如往年的立春一般,她再次打开窗,想寻那一封信件,却空空如也。

      或许预感到了什么不愿意承认,非要看到真相才罢休。

      “将军府的那个幺儿吗?不是一直以无能懦弱为名吗?居然也有为国捐躯的勇气。时间?该是三年前的夏至前后吧,听说将军府的人在将军祠旁为他立了座碑,每逢清明皆会祭上一祭。”

      三年前的夏至,她在穆府为消逝的彩花与信笺哀恸;三年后的清明,她在将军祠旁替狐狸书生燃上香三柱。

      “四弟六年前向圣上请求驻守边境,临出发了,他让我每年立春在你窗台上置信一封,只此五封。他告诉我,不出无年他定将拥赫赫功勋而凯旋。终是天意弄人,英年不在。归来的将士同我说,他颇有将领天赋,若是……唉”秦璃的大哥临走前,同穆婉谈了一阵。

      只记那日春雨迷蒙,小婉靠在秦璃小小的石碑旁和他分享她的人生,聊着聊着,歪头便睡去。

      只记梦中山火燃烧天际,狐狸救出自己而他身负重伤,她倒在血泊中只能听见狐狸气息微薄:“小婉,狐狸有九条命,你别怕,我会回来寻你的。”

      可他的眼泪说了谎。他不是狐狸,他看不见小婉了。

      小婉摇头,替他拭去眼泪,轻轻开口:

      “狐狸,我不怨你。我相信你。

      “下一次再见面,你要记得换个更好的故事来寻我。听到了吗?”

      狐狸缓缓地点了点头,想再露出一个微笑,但双眼却不合时宜地,静静闭上了。

      穆婉猛的睁开双眼,疲惫的揉了揉眉心:“又睡过去了……”

      最近还是过于操劳了,但她不愿停下,她想趁记忆仍鲜活时,将狐狸书生与小游侠的故事述著成书,留下文字等候狐狸的归来。

      若是狐狸醒来发现自己找不到小婉了,该有多害怕呀?还是交给说书人传颂他们的故事吧,这样,他才不会迷路。

      “狐狸狐狸,下一次我想去江南。”

      “‘行行行,都依你’那狐狸对姑娘如此说道,引得姑娘喜笑颜开……”酒馆内,新来的说书人摇着一把老旧的扇子,扇子上方用瘦金体写着“说书人”三个大字。

      正听着这番精彩故事的一名孩童忽然眼珠一转,注意到了窗外仍旧光秃秃的桃树,有些不解:“今年春城的花好像不开了呢,真奇怪。”

      在一旁的小二听了,哂笑道:“小公子,桃开时节还远着哩!”

      柒.

      十七岁的那个夏夜,穆婉曾做过一个梦。

      梦里她与狐狸举案齐眉,携手走遍万里河山,最后一同归赴黄泉,在十方阎罗殿许下永不分离的愿望。

      被这个梦乐到笑醒的穆婉一起身,却发现身旁的狐狸不见了。

      她追出破庙外,却看见狐狸正坐在不远处的银杏树上望月怀远。

      “你怎么在这儿?”穆婉到树下抬头与狐狸对视。

      “有些燥,出来吹吹风。”狐狸又拿出“说书人”遮住他的半张脸,扭过头去。

      “是吗?”穆婉半信半疑地盯着他,“你心虚的时候总喜欢摆弄你那‘说书人’。”

      “……”狐狸狐狸感觉好不容易压下的燥热又逐渐漂浮上来了,“那又如何。”

      “从实招来。”

      他总不能说他梦见了小婉,梦见了小婉同她新婚燕尔、同她金玉满堂吧。

      犹豫了半天,他才支支吾吾开口:“我在考察你的能力。”

      “什么能力?”

      “及时注意同伴有没有消失的能力。”

      穆婉再一次被狐狸这假正经的模样逗笑了,她忍着笑问:“那狐监生,我有没有通过考核?”

      “你猜。”

      穆婉清亮的笑回荡在这一方暝暝的月色下,恍然间狐狸觉得周围星星都黯淡,只能沉沦为眼前姑娘的陪衬:一人生动,只此一人珍重。

      “笨狐狸!下雨啦!还发什么愣呢?快回去啦!”

      慌忙从树上跌下的狐狸被在树下等候已久的小婉捉住了手腕,小婉边跑边喊道:“狐狸!笨死你算啦!下个树都弄不明白!害本姑娘等你许久!衣裳都快湿啦!”

      “抱歉,我还未……”狐狸微弱的声音被淹没在这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中。于是他只好在心里编排等下回到庙中同小婉道歉的话。

      对不起,小婉,对不……

      “算啦!本姑娘等你心甘情愿!狐狸这次是你欠我!下次可不要再让我等太久啦!”小婉毫无保留的赤忱让狐狸愣住。

      “我知道错了!”狐狸用尽全力回应小婉,“下次绝不会让小婉等狐狸太久!”

      下次绝不会让小婉再淋湿衣裳,下次绝不会让小婉再等狐狸太久。狐狸默默地在心里发誓。

      那夜月色很美,那夜骤雨很长。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