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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龙寨幸逢旧时友 湖苑惊闻少女潮 ...

  •   诗曰:
      龙寨舟横逢故旧,芒鞋初履验货楼。
      忽闻岸芷红潮起,惊破一池春梦秋。
      晨光微熹,敬慎所内犹自一片沉寂,只余几声压抑的咳嗽,更添了几分孤清。乔迪卧于板榻之上,几乎一夜未眠。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浴房之约”,虽被他以急智的装病躲过,然那份如影随形的危机感,却似冰冷的蛇,紧紧缠绕在心头,始终难以驱散。他掌心贴在胸口,感受着那擂鼓般急促的心跳,暗自思忖今日该如何将这“病”演得更真些。
      “叩叩”两声轻响,打破了清晨的寂静。“乔迪兄弟,起了吗?该去上工了!”是林公公清亮的声音。
      乔迪心头一紧,连忙翻身坐起,揉乱了鬓发,哑着嗓子应道:“林……林公公,这就来。”动作间故意带了几分虚浮。
      同屋的张庆发和朱汝桂被吵醒,嘟嘟囔囔地咒骂起来。乔迪也顾不得许多,匆匆收拾停当,开了房门。
      小林子见他面有倦色,眼下微青,打趣道:“哟,这是怎么了?才来头一日,就水土不服了?快拾掇拾掇,先去大膳房垫垫肚子,然后咱们得赶早去水龙寨点验货物,那可是桩顶顶要紧的差事!”
      大膳房内早已是热气蒸腾,白雾弥漫。巨大的灶膛里火光熊熊,映得几个忙碌的伙夫满面油汗。厅内已坐了不少早起的仆役,埋头“呼噜呼噜”地喝着粥,粗陶碗筷碰撞之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小米粥的清香、咸菜的微酸和粗面馍馍那特有的、扎实的麦香,混杂着灶火的烟火气。
      小林子领着饭食——两碗稠厚的小米粥,几个硬邦邦的黑馍,一小碟乌黑的咸菜疙瘩——寻了个角落坐下。刚坐定,一个身材敦实、围着油渍麻花襜衣的伙夫便笑着凑了过来。
      “哟,小林子,今儿个这么早?”声音洪亮。
      “王大哥!”小林子连忙起身,脸上堆起热络的笑,“我带这位新来的兄弟认认门路。乔迪,快来见过王大贵王大哥,咱们大膳房的掌勺师傅,灶上的功夫可是这个!”他翘起了大拇指。
      “王大哥安好。”乔迪连忙躬身行礼,姿态恭谨。
      王大贵上下打量了乔迪一番,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微黄的牙:“好俊俏的小哥儿。刚来还惯不惯?咱这儿伙食粗粝,将就着裹腹罢了,莫要嫌弃。”说着,竟从油腻的怀里摸出两个用油纸仔细包着的物事,尚透着温热,不由分说塞到乔迪手里,“拿着,趁热吃。昨儿夜里那两位小姐挑嘴,嚷着要吃夜宵,才咬了两口就丢开手,白白糟蹋好东西。”
      乔迪一愣,忙要推辞。王大贵却将那包子硬按在他掌心,凑近些,压低了嗓子说道:“快收着!那些个娇贵小姐,专爱三更半夜折腾人,吃两口就撇下。日头老高了才起身梳洗,谁知道夜里都做些什么营生,熬得那般晚!”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鄙夷。
      小林子闻言,接口笑道:“王大哥说的,是府里那几位未出阁的小姐。咱们这府上啊,小爷小姐多着呢。世孙炳铎爷那边不算,单是世子爷膝下,除了开府、出嫁的,眼前光养在深闺的,就有好几位。琼华别苑里住着炳钊、炳钺几位爷,瑶华院里是钟、锳二位小姐,更小的几位哥儿姐儿,都在宜男院那边养着。个个都是金枝玉叶,眼珠子似的宝贝着,日后当差,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眼明心亮些!”
      乔迪一边小口咬着那油润喷香的肉包,一边默默将小林子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名字都牢牢记在心底。
      匆匆用过早饭,二人便动身向东。穿过敬慎所,眼前豁然出现一座更为清幽雅致的院落,正是婢女们聚居的承运院。一阵混合着清幽花香、皂角洁净气息和女儿家身上淡淡甜香的芬芳,隔着院墙便幽幽袭来,直往人鼻子里钻。透过花木扶疏的缝隙,隐约可见院内同样忙碌的身影:穿着粉色、水绿色比甲的年轻婢女们,或晾晒着轻薄的衣衫,或端着铜盆款款而行,身姿袅娜,偶尔一两声清脆的笑语,如同珠落玉盘。
      乔迪不过是随意一瞥,目光却骤然定住!一个身着水红色上襦的少女,正弯腰从井边提起一桶水。那纤细的腰肢因用力而绷出一道动人心魄的弧线,微风拂过,裙裾如蝶翼般轻扬……这活色生香的景象,如同一道灼热的闪电,狠狠劈中了他!一股陌生的、滚烫的热流猛地自小腹窜起,瞬间席卷全身,令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一时竟看得痴了,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
      “嘿!看什么看!”小林子猛地拽了他一把,低声笑骂道,“眼珠子都快掉进去了!你我都是失了根的人,看了也是白看,徒惹自己心焦烦闷!快走快走!”
      乔迪被他拽得一个趔趄,这才猛然惊醒,脸上顿时火烧火燎,忙不迭低下头,心中却翻涌起一股荒诞的狂喜:“我可不是……”
      二人来到四宜堂,向萧睿鉴首领请安。萧睿鉴依旧是那副冷峻如冰的神情,只简单交代道:“今日府里有一批物资需从水龙寨启运,另有一批新采买的物料要入库。你二人便去水龙寨,协同那边管事,将数目清点妥当,监督装船,不得有误。”他目光转向乔迪,特意道:“你是识字的,多用点心学着。”
      “是,首领。”乔迪恭敬应道。
      他还想再问些细则,小林子却已机灵地将他拉出了四宜堂。
      天色已然大亮,晨风带着湖水的湿意。小林子边走边解释道:“四宜堂的早饭,是给咱们这些中层管事和有头脸的仆役预备的。各院的主子都有自己的小厨房,不过那些费工夫的菜式,或是配菜的粗加工,也都得这边做好了送过去。主子们都是金贵人儿,晨起梳洗罢,立时就要用膳的,咱们这儿灶上的火,得时时备着,一刻也熄不得。”
      穿过端凝门,小林子忽然指着东方,兴奋道:“兄弟,快瞧!我跟你说,这水月升庄的晨景,霞光水雾,才是顶顶好看的!”
      乔迪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轮红日正从东方地平线上喷薄而出,霎时间金光万道,如利剑般穿透弥漫在溱湖之上的乳白晨雾。整个浩渺的湖面,被染成了一片流动的、跳跃的碎金。水汽氤氲升腾,缭绕着远处亭台楼阁的飞檐翘角,恍如仙境琼阁。那高耸入云的凌云台,在金色晨曦与乳白水雾的缠绕中,只显出一个朦胧的剪影,愈发显得遗世独立,清冷孤高。
      “我没说错吧,”小林子看得如痴如醉,喃喃道,“比那些穿红着绿的,可强上百倍吧!”
      乔迪亦被这壮阔奇景深深震撼。就在二人凝神之际,忽听后方有人高声通传,声如裂帛:“世子爷到——!”
      小林子脸色骤变,活似被踩了尾巴的狸猫,一把拽住乔迪的胳膊,飞快地退到路边,躬身肃立,大气也不敢出。周围的内侍仆役们亦是瞬间矮了半截,齐刷刷地跪伏或躬身下去。
      “世子爷万安!”请安之声此起彼伏,在清晨的寂静里格外清晰。
      乔迪不敢抬头,只用眼角余光飞快地一瞥。只见一位身着玄色常服、蓄着短须的中年男子,在一众随从的簇拥下,正大步流星而来。他面容端肃,并无特别出奇之处,唯有一双眼睛沉静深邃,行走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不怒自威的气势,令人不敢逼视。
      世子爷对路边行礼的奴仆们视若无睹,径直朝着明远殿的方向去了。
      直到那玄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众人才敢直起身。乔迪忍不住低声问:“世子爷每日都这般早么?”
      “嘿!你小子管得倒宽!”小林子瞪了他一眼,随即又凑近些,压低了嗓子道,“偌大一个王府,庄内府外,每日有多少军国庶务等着世子爷裁夺?此刻,怕是要去明远殿与几位心腹幕僚商议机要大事了。听闻近来院堂会刚结束,西境商路也起了纷争,桩桩件件,都是干系重大的事,哪一件能耽搁得起?”
      二人没走几步,便右拐来到一座名为“映月桥”的石桥前。桥下,便是内院专属的码头。只见码头上早已是一片繁忙景象,数十名太监正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一桶桶密封严实的木桶被搬上小船,一箱箱的货物则从船上卸下,井然有序。为遮掩气味,码头上还点着几座巨大的兽头熏香炉,青烟袅袅,散发出浓烈的、混合了沉檀的香气。
      乔迪发现运出去的东西多,运进来的少,不由好奇问道:“林公公,那些运出去的,是何物?”
      话音未落,旁边一个比他们年长几岁、正叉腰监督装卸的太监接口道:“还能是甚?夜香!”
      乔迪一听,胃里顿时一阵翻搅,险些将方才的早饭呕出来。难怪要点着如此浓烈的熏香!再细看那些木桶,通体刷着乌亮的黑漆,箍着锃亮的黄铜条,做工竟极为考究,严丝合缝,当真一丝异味也无。
      那太监见乔迪面生,便笑着问道:“新来的?可是叫乔迪?”
      “正是!”小林子赶紧上前一步介绍:“乔迪,这是石清石大哥,专管内码头的迎来送往,是位顶顶热心的老哥哥。”
      “石大哥好。”乔迪忙抱拳行礼。
      石清也笑着抱拳回礼:“原来你就是乔迪,往后都是自家兄弟了。忙过这阵,得空来寻我,吃杯茶说说话。”
      “好的,好的。”小林子连声应下,便带着乔迪登上一艘驶往东边水龙寨去的小船。
      小船离岸,桨橹轻摇,划开碧波。乔迪望着码头上忙碌的石清等人,问道:“石大哥他们,为何不让那些码头伙计帮手,凡事都要亲力亲为?”
      小林子看着他,嘿嘿笑了好一会儿,才眯着眼道:“你小子,眼倒是尖!才来头一日,就瞅出这个了?我当初刚来时,还闹过笑话,招呼伙计帮我抬箱子进府门,结果被管事公公好一顿排揎……你记牢了,外男若无特旨,是断断不能踏足内宅半步的。这码头,便是内宅的门户,岂容外人窥伺?”
      他又重重拍了拍乔迪的肩膀,赞许道:“你小子有眼色,心思又活络,难怪萧首领青眼有加。他说你识字,让你多学着点,那意思便是要栽培你。这府里的水深着呢,你只要把那些数目字记清记牢,把人头关系看分明,早晚有你出头之日。到那时,可别忘了拉扯哥哥我一把!”
      “林公公说笑了,小弟惶恐。”乔迪连忙谦逊道。
      二人说笑间,前方那座五边形的、状若巨兽伏波的“水龙寨”,已是遥遥在望了。小船破开水面残留的薄雾,在溱湖上平稳地向东滑行。水龙寨的轮廓愈发清晰。还未等小船完全靠岸,码头上一个正指挥伙计搬运货物的汉子,便远远地瞧见了船头的乔迪,脸上骤然迸出惊喜,竟高高扬起手臂,扯开嗓子喊道:
      “乔四!”
      这声音不高,却像一道焦雷在乔迪耳边炸开!他浑身猛地一僵,“乔四”这个尘封已久的乳名,自母亲去世,便几乎无人唤起,此刻听来,恍如隔世,又惊心动魄!
      小林子正说着话,闻声也讶然看向乔迪:“乔四?你的小名?”不等乔迪回答,他已循声望去,脸上瞬间堆满惊喜的笑容,用力一拍乔迪的肩膀:“行啊,你小子!竟认得曹辉哥!”
      乔迪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见是故人,那份惊惧才化作暖流。他对着那边笑了笑,点头道:“是。”也学着那人的样子,抬手挥了挥。
      小林子见状,乐得扯开嗓子回应:“曹辉哥哥,早啊!”
      码头上那名叫曹辉的汉子朗声笑道:“小林子,你也早!”
      小船靠岸,乔迪随小林子一跃而上。曹辉快步迎上,他身量敦实,面色黧黑,瞧着比乔迪年长近十岁,眼神却透着十分的实在与热忱。三人免不了一番寒暄,曹辉拍着乔迪的肩膀,对小林子解释道:“我跟乔迪兄弟啊,在宫里头就认得,是老交情了。”至于如何相识,他却语焉不详,巧妙带过。
      曹辉又关切地问乔迪:“早上可垫饱了?”
      小林子立刻抢着答道,一脸满足:“那还用说?王大哥特意关照的,两个大肉包呢!”
      曹辉与乔迪相视一笑,皆不理会他的炫耀。趁着小林子转身与码头伙计打招呼的当口,曹辉飞快地凑到乔迪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兄弟,这儿不比宫里规矩森严,没人死盯着,活儿悠着点干,能松快时就松快些。若渴了乏了,只管来寻我,别太实诚,累垮了自己。”
      乔迪心头一热,感激地点点头。
      此时,小林子已转回身,指点起乔迪今日的差事。倒也简单:盯着那些从外面陆路运来的货物,看着伙计们从“镇水门”那边一箱箱搬进来,在“中央验货场”开箱,再跟着一位专司计数的太监,核对货单数目。
      “这水龙寨,瞧着是个大码头,内里的乾坤可大着呢!”小林子指点着,“瞧那边,仓库都编着号。一号存粮米,二号存布匹,三号……”
      “林公公,”乔迪恰到好处地打断,恭敬问道,“小弟瞧着这寨子防卫森严,箭楼、望楼一应俱全,远处那‘镇水门’,更是关隘一般雄壮。不过是些日用货物,何需如此阵仗?”
      “你懂什么!”小林子被问到了得意处,愈发神采飞扬,“这可是咱们王府的咽喉命脉!阖府上下的吃穿嚼裹,都指着这儿进出,能不上心?万一混进个歹人,或是走了水,那便是塌了天的大事!”
      乔迪又指了指寨子中央高耸的钟鼓楼:“那楼上,人影晃动,似乎不止报时?”
      “那是瞭望哨,防火防盗的!行了行了,”小林子不耐烦地挥挥手,“你的差事就是看好这批货,记清数目,别的,不该你操心的,就别多嘴问。”
      乔迪便不再多言,只安安静静地跟着那计数太监,开始了一天的活计。他做得极是认真,每一箱货物都亲自过目,每一笔数目都在心中默记,那份沉稳细致,倒让旁边几位老成的管事太监也暗暗点头。
      日影渐移,不觉已至晌午。乔迪这才想起曹辉的嘱咐,便与小林子告了声罪,说要寻故人叙话。
      小林子笑道:“这个点儿,曹辉哥哥他们定然在劳工大饭堂用饭呢。你去吧,我回敬慎所吃,就不等你了。放心,曹辉哥哥必定给你留着好菜!”
      乔迪道了谢,便往杂役工坊方向寻去。
      果不其然,还未走进那喧闹的大饭堂,曹辉便已在门口张望。见他来了,满脸欢喜,一把拉住他胳膊,径直走到饭堂角落一张小方桌旁。只见桌上竟已摆好了几副白净细腻的细瓷碗筷,与周围那些粗陶大碗格格不入。
      “快坐快坐。”曹辉热情地将他按在凳子上,“兄弟,大半年没见了,哥哥心里时常念叨你。还有乔峰公公,他老人家身子骨可还硬朗?精神头儿可好?”
      二人寒暄几句,乔迪一一作答。曹辉又道:“今日你头一回来,哥哥我自作主张,在饭堂里点了两个小灶菜,给你接风,莫嫌粗陋。”
      乔迪看着桌上那盘油亮亮的炒鸡丁、一碗热腾腾的炖豆腐,虽非珍馐,在此地却已是难得的“小灶”。在这举目无亲之处,得此真挚情谊,他心中暖流涌动,鼻尖竟有些发酸:“曹大哥,这……太让你破费了。”
      “说这外道话!当年若非乔峰公公照拂提携,哥哥我哪有今日这般安稳!”曹辉感慨道,“快动筷子,趁热吃!”
      饭后,曹辉领着乔迪去他歇脚的单间说话。那屋子比敬慎所的官房还要简陋几分,除了一张床铺,几乎四壁空空。曹辉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地方窄小,兄弟别笑话。不过白日里也就歇个晌,晚上我便回家去了。”
      他脸上泛起得意又满足的笑容:“我家就在附近世子爷的庄子上,我家那婆姨在庄里做活,我们还有个半大小子,皮实得很!”说到此处,他眼里闪着光,满是为人夫父的踏实与骄傲。
      乔迪也由衷为他高兴:“大哥好福气。人生在世,所求的,不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一份安稳日子么。”
      二人在寨中随意溜达了一会儿,曹辉忽然想起一事,压低声音道:“兄弟,乔峰公公特意托我,给你寻个能独自用热水洗漱的去处,说是……你有不便处。哥哥我倒是寻着一处,就是……不知兄弟你究竟是何缘由?”语气带着关切而非探究。
      乔迪便将备好的说辞道出:“不瞒大哥,我这身子骨有些怪毛病,打小就沾不得冷水。人一多的地方,尤其是大澡堂子,热气一蒸,身上就起疹子,又痒又痛,所以才一年到头都裹得严实。劳大哥费心记挂了。”
      “原来如此!”曹辉信以为真,恍然大悟,感慨道,“乔峰干爹待你可真是没得说!连这等细微处都替你想着。兄弟,你有空可得多回宫里瞧瞧他老人家,莫让他牵挂。”
      “那是自然。”乔迪应道。
      曹辉领着他,来到水龙寨一处更为僻静的角落。此地似乎是处理后勤杂务的所在,堆着些带泥的菜蔬、待宰的鸡鸭,空气里飘着淡淡的土腥和禽畜气味。在一间工坊的后墙根,果然见灶台余热烘着一口大铜锅,沸水顺着缠满麻丝的竹管汩汩流出。竹管斜斜架在墙面上,末端垂入半人高的石槽里,渗出的水汽在青砖上凝成白雾。石槽底部凿有三寸见方的出水口,乔迪抽出挡在槽口的榆木楔子,热水便顺着凿刻的引流槽奔涌而出。
      “瞧见没,”曹辉指着那石槽道,“这儿的热水,是总管老爷们洗漱后剩下的,大家伙儿算是沾光。平日里洗个衣裳,或是像哥哥我这般嫌澡堂子挤的,就来这儿冲一冲。不过人来得少,有时也没热水。你记着,一般是申时末到酉时初,这边水最热。”
      乔迪心中大喜,嘴上连连称谢。他目光一扫,发现这石槽周围空空荡荡,并无片瓦遮拦,众人洗漱,皆是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虽此刻无人,但那敞开的槽口,已然说明此处毫无私密可言。他想问可有遮挡之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觉得此问不妥,只得按下,留待日后设法。他再次向曹辉道谢,悄悄将一块沉甸甸的碎银塞进曹辉粗糙的手心。曹辉推辞不过,只得收下,心中更觉这乔四兄弟懂事知礼,日后定当多加看顾。
      日影西斜,乔迪与小林子乘船返回。小林子依旧在旁边叽叽喳喳说着府中琐事,问他今日如何。乔迪心中有事,只嗯嗯啊啊地应着,显得心不在焉。
      小船行至那内院岛附近时,在靠近内院的临湖花园边,隔着一片葱茏花木,蓦地传来一阵少女银铃般清脆欢快的嬉笑声。乔迪循声望去,只见几个身着各色锦绣罗裙的少女,正在如茵草地上追逐打闹,衣袂飘飘,笑靥如花。那份无忧无虑的明媚鲜妍,让乔迪看得有些出神,心底竟悄然生出一丝淡淡的、自己也说不清的向往。
      她们正玩得兴起,突然,一个年纪稍小的女孩指着其中那位穿水红色裙子的少女,带着哭腔尖声叫起来:
      “不好了!铃儿姐姐出血了!快来人啊!铃儿姐姐流了好多血!”
      这突如其来的尖叫,如同冰水浇头,让所有欢声笑语戛然而止。那群少女瞬间慌作一团,围着那位名叫“铃儿”的少女,惊惶失措,有的大声呼唤,有的嘤嘤哭泣,乱作一团。
      “快!快去叫王嬷嬷!”
      很快,一个年长的老嬷嬷步履匆匆地赶来,她拨开众人,俯身查看了铃儿的情况,脸上虽掠过一丝讶异,却立刻镇定下来。她一面将受惊的铃儿揽在怀里柔声安抚,一面沉声对旁边一个吓傻了的丫鬟喝道:“还杵着作甚!快去叫李妈妈,把瑶华院西厢那间最好的屋子拾掇出来,点上好香!我们铃姐儿要挪地方了!”
      船离得不远,这些慌乱中的话语,断断续续飘了过来。
      小林子听了,先是一愣,随即“呵呵”地低笑起来,那笑容里满是洞悉世情的了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促狭。
      “瞧这阵仗,瑶华院里,怕是要添一位正经女主子咯。”他咂咂嘴道。
      “林公公,这是何意?”乔迪不解。
      小林子却故作神秘地冲他眨了眨眼,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莫急,明日,你便知晓了。”
      船儿悠悠,载着满腹疑云,与漫天渐染的湖光暮色,一同驶向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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