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孝期承爵临危命 侯门深处起风云 ...
-
诗曰:
侯门一入深似海,昨日少年今安在?
白幡卸罢换素灯,祖宗祠前受新拜。
金印压肩千斤重,难承旧怨与新债。
满堂姐妹皆殊色,不知此身落谁怀。
懿璘质班乘坐的那辆马车,车轮漆得朱红,拉车的缰绳亦是耀眼的紫色。这等华丽仪仗,与此刻侯府的素缟气氛形成了强烈反差,更无声地昭示着,这份皇恩是何等的迫切与不容置疑。车马在深夜抵达京郊的德宣列侯府,府邸临湖而建,占地广阔,高大的院墙在月色下投下沉重的阴影。
他尚未下车,便看到侯府门前,那原本高悬的白灯白幡,正被仆役们手脚麻利地一一卸下,随即换上了虽不喜庆、却也合乎规矩的素色纱灯。这番景象,宣告着这座府邸在经历了接连的丧事之后,终于在皇权意志的强力干预下,仓促地迎来了它的新主人。
车马停稳,世子府总管萧瑀亲自为他掀开车帘。懿璘质班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才缓缓踏出车厢。
眼前的一幕,让他心中又是一震。
(说起这德宣列侯乙那楼一脉,本是开国功臣。第一代列侯乙那楼·圢,育有二子,长子队紫承袭爵位,次子洁崇分家之后,只封了个二等伯。懿璘质班,便是这二等伯洁崇的庶孙。而主家这边,长子队紫一脉,其孙祖椨娶的,正是眼前这位董鄂氏老夫人。祖椨与董鄂氏之子,也就是上一代的世子固焯,娶妻若口引氏。可惜父子二人早亡,爵位便落到了队紫的庶孙祖笕身上。这祖笕娶的,是温迪罕氏,其子固炀娶妻贺楼氏。不想天有不测风云,祖笕与固炀父子二人,竟在短短两年内,接连遭遇横祸殒命。偌大的侯府,男丁尽丧,竟只剩四位遗孀在内的一众女眷。也正因此,爵位的继承,才绕了一个大圈,最终落到了早已分家、血缘疏远的懿璘质班头上。
此刻,为首那位六十多岁的老夫人,正是府中辈分最高的董鄂氏。她由自己的儿媳若口引氏搀扶着,立于门前。在她身旁,已故侯爷祖笕的遗孀温迪罕氏,与她的儿媳、队紫一脉末代侯爷固炀的遗孀贺楼氏,也并肩而立,神情哀戚。她们身后,肃立着黑压压一片的侯府主仆。
不等懿璘质班开口,除了董鄂氏等四位遗孀夫人与七位身着素服的年轻女子外,其余众人尽皆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声震夜空:
“恭迎侯爷回府!”
这一声“侯爷”,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击打在懿璘质班的心上。他环视着眼前这些陌生、却在事实上已属于他的家人与仆役,那份产生于水月升庄、如在梦中的不真实感,再次席卷而来。他定了定神,朗声道:“都起来吧!”
众人谢恩起身。懿璘质班随即快步上前,走到董鄂氏面前,整理一下衣袍,郑重其事地行了一个跪拜大礼,吐字清晰而坚定:
“孙儿,给祖母请安!”
这一声“祖母”,标志着他作为一个旁系子孙的过往,已在今夜被彻底斩断。从此刻起,他便是这乙那楼氏德宣列侯一脉,名正言顺的宗主。
董鄂氏的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审视,也有无法言诉的悲凉。她亲自上前,将懿璘质班扶起,连声道:“好孩子,好孩子,快起来。”
她拉着懿璘质班的手,叹了口气,说道:“家有丧事,本该一切从简。但是,国之重爵,不可一日无主。陛下和皇后娘娘体恤我乙那楼氏一脉香火艰难,特恩准你在孝期内袭爵,此等天恩,你须时刻谨记于心。仪式从简,是为全人子之孝;临危受命,是为尽人臣之忠。孩子,这其中的分寸,你要多多体谅,万不可觉得委屈。”
“孙儿明白。”懿璘质班再次躬身,随即转向一旁眼圈泛红的温迪罕氏与贺楼氏,递过去一道安慰的目光。二人皆是微微颔首,算是对他这份心意的回应。
这时,侯府大管家廖情忠上前一步,恭声道:“老夫人,侯爷,各位夫人小姐,夜色已深。明日一早,宫里和宗正寺的大人们便将来府主持典礼,兹事体大,还请各位主子早些安歇。”
董鄂氏点了点头,对懿璘质班道:“也好。忠叔,你先带侯爷去他的院子,路上把明日的章程,细细说与他听。”
“是,老夫人。”
廖情忠随即引着懿璘质班,穿过府门后那座巨大的、足以容纳上百人的迎宾大厅——此厅名为“德宣堂”,既是侯府正厅,也是明日大典举行之地。穿过厅后的庭院,沿着右手边的回廊直走数十米,便到了一处极为清幽雅致的独立院落。此院落紧邻后湖,自带一个小小的水榭,回廊环绕,花木扶疏,正是今后新侯爷的居所。
待屏退了下人,懿璘质班才对这位老管家深深一揖:“今夜之事,辛苦忠叔了。我初来乍到,于府中诸事一窍不通,今后,还要请老人家多多费心指点。”
廖情忠连忙避开,躬身道:“侯爷言重了!您是天子门生,天资聪慧,许多事一点就通。老奴不过是多句嘴,先把明日的章程跟您分说一二。”
他随即简要地禀报了册封大典的流程,并着重提醒道:“……此外,昨日在世子府,您已亲接圣旨。但按规矩,明日典礼之时,还需您将那道圣旨,亲手交予萧景公公,由他当众再次宣读,如此才算礼成。萧景公公代表的是陛下亲临,而主持大典的宗正寺寺卿嵬名世安大人,代表的则是皇室宗法。这两位,您万万要以最高礼节相待。”
他又补充道:“另外,萧景公公特意传了话,因侯爷您身在孝期,此次典礼一切从简。届时,不奏‘吉乐’,仅以鼓乐示意;您也只需着素色冠服,不必穿华丽朝服;典礼之后,更无赐宴环节,礼成后,您便可直接在府中守孝。”
懿璘质班静静地听着,心中却不由得想起水月升庄那场被打断的诗会,想起那位眼神清亮的牛小姐,一丝若有若无的怅惘,再次掠过心头。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懿璘质班便被唤醒。他昨夜脑中纷乱如麻,几乎一夜未眠,此刻却无丝毫困倦,反而异常清醒。
在数名丫鬟的侍候下,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用素色锦缎裁成的冠服。衣衫虽无繁复纹饰,但用料考究,剪裁得体,穿在他身上,更衬得他面如冠玉,身姿挺拔。他望着镜中的自己,感到一阵陌生。这身衣服,仿佛一副精致的枷锁,将他那向往自由的灵魂,牢牢地拘禁在“德宣列侯”这个身份之内。他不禁想起家族中接连暴毙的男丁,莫非真有什么诅咒不成?继承这爵位,究竟是福,还是另一种无法挣脱的宿命?
辰时刚过,府外传来一阵庄严肃穆的鼓乐声。不多时,宫里和宗正寺的仪仗队,便已抵达侯府。懿璘质班在廖情忠的引导下,率侯府一众家眷,来到德宣堂内,跪迎圣使。
大典由宗正寺寺卿嵬名世安主持。懿璘质班按礼,先将手中圣旨奉上,由萧景再次宣读,确认继承资格。随即,仪式正式开始。
“授印信、册文!”
随着嵬名世安一声高喝,副使恭敬地从一旁的托盘,捧起两方印信与一卷册封文书。然而,就在此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插曲发生了。
按照规矩,新印授予之前,旧印必须上缴。可当宗正寺的官员走到温迪罕氏面前,索要其亡夫、上一任侯爷祖笕的印信时,这位中年接连丧夫、丧子的女人,却死死地抱着装有印信的锦盒,泪如雨下,不肯松手。那是她缅怀夫君的唯一信物,也是她儿子曾经的荣耀,她如何舍得?
满堂气氛顿时凝滞。董鄂氏见状,叹了口气,走到温迪罕氏身边,拉着她的手,柔声道:“孩弟妹,我知道你心里苦。但这印信,是国之重器,非一家一姓之私物。今日质班这孩子接了新印,我乙那楼氏的香火,才算真正延续了下去。你若念着祖笕和炀儿,就该让他们在天之灵,看得安心啊。”
温迪罕氏听了这番话,终于崩溃,伏在董鄂氏怀中失声痛哭,最终还是将那方沉甸甸的旧印,交了出去。
一番波折过后,仪式才得以继续。懿璘质班跪行上前,从嵬名世安手中,接过了那象征他全新身份的印信与册文。
印信共有两方。一方是金印驼纽,圆形,篆刻的是辽语明文,印文为“德宣列侯乙那楼氏懿璘质班之印”;另一方是玉印虎纽,方形,篆刻的夏文则是“德宣列侯乙那楼氏固熙宝印”。他双手高举,行了三跪九叩之大礼。
“赐冠服!”
宫中内侍捧上一个朱漆大盘,盘中摆放着一等侯爵的冠冕与朝服。懿璘质班只是跪接,并未穿戴,自有管家廖情忠上前,将礼盘恭敬地接了过去。
仪式完成后,嵬名世安与萧景前来道贺。
“侯爷,”萧景笑得满脸褶子,“恭喜侯爷,贺喜侯爷!陛下常说,国之栋梁,不拘一格。陛下念及侯府血脉濒危,宗祠不可断绝,这才特旨允您在孝期内越制行礼,承袭爵位。往后,大辽的江山社稷,还需仰仗您这样的英年才俊多多出力啊!”
嵬名世安本是皇室宗亲,如今已不再拥有王爵身份,依照惯例使用“嵬名”这一姓氏。此刻,他也放下架子,寒暄道:“侯爷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还望恪守宗室规矩,光耀门楣。”
二人的话,一个强调“皇恩”,一个提及“规矩”,暗藏机锋。懿璘质班连忙躬身应道:“质班定当恪守宗室规矩,不负陛下皇恩浩荡。”
董鄂氏命人备下薄酒,欲款待二人,却被他们笑着婉拒:“老夫人厚爱,我等心领了。只是侯府仍在孝期,今日我等不便叨扰。不过……”萧景话锋一转,竟笑着从侯府为他备下的那份厚重的答谢礼中,独取了一只小小的福袋,“今天是侯爷的大喜之日,这喜气,咱家可是一定要沾的!也盼咱家能福泽延绵!”
这一举动,看似随意,实则是在向所有人表明,帝后二人,对这位新侯爷是何等的看重与亲近!
临行前,萧景又对董鄂氏与懿璘质班道:“老夫人,侯爷,皇后娘娘还有一道口谕。娘娘说,侯爷孝心可嘉,但国事为重,宗嗣为大。着侯府丧期‘以日易月’,从今日算起,二十七日后,便不再是孝期了。届时,侯爷便可正常婚配嫁娶,为乙那楼氏开枝散叶。”
这道懿旨,再次在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丧期缩短至不足一月,此等殊荣,在历朝中亦是罕见。
送走了宫中和宗正寺的贵客,懿璘质班便在董鄂氏和一众族人的簇拥下,来到了府中的家祠。
家祠内,供奉着乙那楼氏历代先祖的牌位。懿璘质班亲手点燃三炷清香,跪在蒲团上,由宗族长者唱喏,宣读了那篇早已备好的祭文。他望着那一排排陌生的牌位,心中百感交集。他从未想过,自己这个旁支的庶孙,有朝一日,竟会成为德宣列侯一脉的主祭人,肩负起整个家族的荣辱兴衰。他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心中默念: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懿璘质班,今日承袭爵位,定当守护祖宗基业,祈盼家族平安,香火永续。
祭告完毕,侯府也闭门谢客,举行了一场简单的家宴。
宴席之上,董鄂氏拉着懿璘质班的手,将家中诸人一一介绍给他。当介绍到那七位尚未出嫁的堂姐妹时,老夫人看着这些如花似玉的孙女,又想起了那些早逝的儿孙,不禁悲从中来,当场洒泪。一旁的温迪罕氏与贺楼氏连忙上前劝慰,才渐渐止住。
这七位姐妹,有嫡有庶,乃是祖椨、祖笕两任侯爷的女儿。以“风花雪月霜露霞”七字命名,分别是风眠、花怜、雪蘅、月梳、霜凝、露晞、霞绾。其中,大姐风眠、二姐花怜,都比懿璘质班年长几个月,其余五位则是他的堂妹。
众人定下神来,纷纷起身,向这位新侯爷敬酒。
席间,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位二姐花怜。她乃是祖椨的姨娘所生,今日虽只着一身素雅的衣裙,却难掩其明艳动人的姿色。只见她身段婀娜,前凸后翘,一双修长的腿在裙摆下若隐若现,一颦一笑,皆是风情。
她主动端起酒杯,走到懿璘质班面前,柔声道:“花怜敬侯爷一杯。往后,咱们这一大家子,可都要仰仗侯爷多多照拂了。若有何处需要姐姐出力分忧的,侯爷但凭吩咐便是。”她说话时,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直勾勾地看着懿璘质班,眼波流转,媚意天成。
懿璘质班闻着她身上传来的浓郁香气,只觉与这满堂的素淡格格不入,心中不禁暗道:孝期未出,她怎能如此轻浮?只得起身,与她虚碰一杯。那女子身上的香风,与杯中的酒气混在一起,让他感到一阵莫名心烦意乱。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要面对的,除了朝堂上的风云,还有这侯府之内,同样深不可测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