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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暴雨夜与生锈的糖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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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砸在便利店门口的塑料雨棚上,汇聚成浑浊的水流,沿着边缘瀑布般倾泻而下。霓虹灯招牌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光斑,红的、绿的,映在陈野紧绷的脸上,也映在许眠失魂落魄的眼底。
便利店里廉价香薰和关东煮的味道混合着潮湿的雨腥气,闷得人喘不过气。许眠被陈野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按在了靠窗的高脚凳上。冰冷的塑料座椅激得她浑身一颤,湿透的冲锋衣紧贴着皮肤,寒意刺骨。她像个被抽掉骨头的布偶,只是低着头,视线死死胶着在自己紧握的左手上。那枚生锈的铁戒指,隔着濡湿的布料,冰冷而坚硬地硌着掌心,像一颗嵌入血肉的、带着剧毒的铁蒺藜。
“擦擦。”一条干净的、带着淡淡消毒水味道的灰色毛巾被粗鲁地塞到她眼皮底下。
许眠没动。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深色的牛仔裤上洇开一个又一个深色的圆点。
陈野也没指望她接,烦躁地“啧”了一声,自己胡乱地用另一条毛巾擦着头发和脸。水珠顺着他利落的下颌线滚落,砸在同样湿透的深色外套上。他擦了几下,动作忽然顿住,目光沉沉地落在许眠那只紧握的拳头上。隔着几步的距离,便利店里惨白的灯光下,他锐利的鹰眼似乎捕捉到了她指缝间那一点不寻常的暗红锈迹。
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只有门外喧嚣的雨声,是这窒息空间里唯一的背景音。
“你……”陈野的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碾磨出来的,带着一种迟滞的钝痛,“……是去找他了?”
“他”字出口的瞬间,许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她依旧没抬头,只是那只攥着戒指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喉咙里火烧火燎,干涩得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胸腔里那颗心脏,在冰水里沉浮,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
陈野的呼吸似乎也重了几分。他看着眼前这个曾经怯懦、如今却像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女人,十年前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撞入脑海——音像店外,她红着眼睛攥着一张CD,像只受惊的兔子;篮球场边,她偷偷把创可贴塞进周迟的书包;毕业典礼那天,她穿着干净的校服裙站在阳光下,眼神却在人群里焦急地搜寻……而周迟,就躲在礼堂最后排的阴影里,捂着嘴,指缝间渗出刺目的红,眼神却死死黏在她身上,直到被自己强行拖走。
一股复杂的情绪在陈野胸腔里翻搅,是愤怒,是悲哀,还有一种迟来了十年的、无处宣泄的憋闷。他猛地拉开许眠旁边的凳子,铁质的凳子腿在瓷砖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他重重地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压迫感,目光灼灼地钉在许眠苍白的侧脸上。
“许眠,看着我!”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许久的焦躁,惊得旁边正在整理货架的店员都侧目看了一眼。
许眠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声惊得浑身一震,终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她的眼睫湿漉漉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未干的泪,眼眶通红,像被揉碎的花瓣,里面盛满了巨大的、空洞的茫然和一种濒临崩溃的脆弱。那眼神直直撞进陈野眼底,竟让他瞬间哑火,准备好的质问卡在喉咙里,变成了一声更沉重的叹息。
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湿漉漉的短发,视线避开她那破碎的眼神,落在了窗外被雨幕冲刷得模糊不清的街道上,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疲惫的沙哑:“……什么时候知道的?”
“今天。”许眠的声音终于挤了出来,干涩得像砂砾摩擦,轻飘飘的,没有任何重量,却砸得陈野心口发闷。
“今天……”陈野重复了一遍,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又嘲讽的弧度,“十年。他死了十年了,许眠。”他转过头,再次看向她,眼神锐利如刀,“你他妈今天才知道?”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许眠心脏最柔软、最腐烂的地方。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巨大的痛楚让她几乎蜷缩起来,攥着戒指的手抵住心口,仿佛这样就能阻止那里汩汩流出的血。她的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液体再次冲破眼眶的堤坝,汹涌而下,混着脸上的雨水,无声地滑落。
陈野看着她无声崩溃的样子,看着她死死抵住心口的手,看着她指缝间那抹刺眼的锈红,一股更深的无力感席卷了他。他烦躁地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力道不轻。
“操!”他低咒一声,猛地站起身,大步走向便利店深处的冷藏柜,“哐当”一声拉开玻璃门,寒气扑面而来。他看也没看,随手抓了两罐冰啤酒,又重重甩上柜门。走回来,将其中一罐“啪”地一声顿在许眠面前的桌面上。冰冷的铝罐上瞬间凝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
“喝!”他拉开自己那罐的拉环,泡沫“嗤”地涌出来,他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燥郁。他盯着许眠,“他不想让你知道!他拼了命瞒着,就是不想让你看见他最后那副鬼样子!你他妈现在……”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许眠突然有了动作。
她像是没听见他的咆哮,只是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那只紧握的左手。掌心摊开,被汗水和雨水浸得微微发皱的皮肤上,赫然躺着那枚小小的铁戒指。暗红丑陋的锈迹如同凝固的伤疤,在便利店的冷光下,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气息。
陈野的目光瞬间被那枚戒指攫住。他认得它。太认得了。
十年前那个闷热的午后,学校后巷的废弃车棚里,周迟靠在一辆满是灰尘的破自行车上,指尖夹着烟,烟雾缭绕中,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个刚从小摊上买来的、粗糙的铁环。阳光从棚顶的破洞漏下来,照亮他嘴角那抹惯有的、散漫又带着点得意的笑。
“怎么样?”他朝陈野扬了扬下巴,左耳的三枚银钉在光线下闪了一下,“给小哭包的。便宜货,别笑。”
陈野当时嗤之以鼻:“铁?过两天就锈成渣了!哄小孩呢?”
周迟却只是笑,眼神里有种陈野当时看不懂的认真。他用指腹用力摩挲着那粗糙的铁环边缘,低声说:“你不懂。锈了好。锈了,才像我们。只要芯子没烂透,就……死不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至少,撑得够久。”
此刻,这枚“撑得够久”的戒指,却成了他生命早已终结十年、化为腐朽的最冰冷证明,躺在许眠同样冰冷的掌心里。
陈野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所有的愤怒、质问、替周迟的不值,都在看到这枚锈蚀戒指的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无力的悲哀取代。他猛地灌了一大口冰啤酒,冰冷的液体顺着食道滑下,却像滚烫的岩浆灼烧着五脏六腑。他颓然地坐回凳子,高大的身躯仿佛被抽掉了筋骨,肩膀垮了下来。
便利店里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和两人沉重压抑的呼吸。时间像是被雨水浸泡得发胀、停滞。
“他……”许眠终于再次开口,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丝,“……最后……痛苦吗?” 她问得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祈求一个不那么残忍的答案。
陈野握着啤酒罐的手指猛地收紧,铝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低着头,额前湿漉漉的碎发遮住了眼睛,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和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过了很久,久到许眠以为他不会回答,久到她掌心的戒指几乎要嵌入她的血肉。
他才用一种极低、极沉、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声音,嘶哑地回答:
“嗯。”
只有一个字。却像重锤,将许眠最后一丝侥幸砸得粉碎。
“我……”陈野的声音艰涩得厉害,他抬起头,眼眶竟是骇人的赤红,里面翻涌着痛苦和一种许眠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脆弱,“……是我给他化的妆。”
许眠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
入殓师?陈野?那个高中时脾气火爆、一言不合就挥拳头的陈野?那个总跟周迟勾肩搭背、一起逃课打架、一起被罚站的陈野?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她无法想象,无法想象陈野那双曾经挥舞拳头的手,是如何拿起冰冷的化妆工具,去触碰、去整理……周迟的遗容。无法想象他是如何面对那张曾经鲜活、飞扬,如今却永远沉寂下去的脸庞。
“他最后的样子……”陈野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来,带着血淋淋的惨烈,“……很不好看。瘦得脱了形,一点……一点都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他猛地别开脸,看向窗外倾盆的大雨,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声音低得几乎被雨声吞没,“……他不想让你看见的。死都不想。”
“轰隆——!”
一声惊雷在窗外炸响,惨白的电光瞬间撕裂了雨幕,也照亮了许眠脸上瞬间褪尽的血色和眼中彻底碎裂的光芒。世界在尖锐的耳鸣声中扭曲、旋转。陈野痛苦的声音,窗外震耳欲聋的雷雨声,便利店里单调的电子音乐声,混合成一片混沌的噪音,疯狂地冲击着她的耳膜和神经。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剧烈的、无法忍受的绞痛,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用力撕扯。她猛地弓起身,左手死死按住心口,那枚生锈的铁戒指冰冷的棱角深深陷入皮肉,带来尖锐的痛感,却丝毫无法缓解心脏深处那灭顶的绝望和窒息感。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便利店的灯光、货架、陈野模糊的侧影,都扭曲成了诡异的色块和线条。
“唔……”一声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从她紧咬的牙关中溢出。
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边缘,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攫住了她的肩膀!那力道很大,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
“许眠!”
陈野低吼的声音穿透了耳鸣的屏障,像一根针,刺破了那层包裹着她的、令人窒息的混沌。她被他强行扳过身体,被迫对上他那双此刻写满惊怒和焦灼的赤红眼睛。
“看着我!别他妈晕过去!”他几乎是咆哮着,粗糙的手指用力捏着她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你想知道什么?啊?你现在知道了!他死了!十年前就死了!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那破医院里!连他妈个像样的坟都没有!就一块破石头立在那鸟不拉屎的山上!”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某种更深沉的情绪而剧烈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进许眠已经千疮百孔的心。
“他不想让你知道!他瞒着你,骗你,自己跑去送死!就是不想让你看见他变成那副鬼样子!不想让你……像现在这样!”陈野的吼声在空旷的便利店回荡,引来店员惊疑不定的目光,他却浑然不顾,只是死死盯着许眠那双失焦的眼睛,“你现在这副要死要活的样子,就是他最怕看到的!懂不懂?!”
许眠被他摇晃得头晕目眩,肩膀传来剧痛,但更痛的是他的话。每一个字都在残忍地撕开血淋淋的真相。送死?什么意思?不是……病死的吗?老警察不是说……病死的吗?
巨大的困惑和更深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心脏的剧痛。她涣散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聚焦,带着巨大的茫然和惊疑,直直地看向陈野那双燃烧着痛苦火焰的眼睛。
“送……死?”她喃喃地重复,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陈野的咆哮戛然而止。他像是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烫到了,猛地松开钳制她肩膀的手,眼神里掠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懊恼和慌乱。他像是要掩饰什么,猛地抓起桌上的啤酒罐,仰头将剩下的酒液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顺着他的嘴角溢出,滑过紧绷的下颌线。
“我……”他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把嘴,眼神闪烁,不敢再看许眠探究的目光,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生硬的转移话题,“……雨小点了。你住哪?我送你回去。”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落荒而逃的仓促。
许眠却固执地坐在那里,攥着戒指的手依旧抵在剧痛的心口,那双刚刚还一片死寂的眼睛,此刻却死死盯着陈野闪躲的侧脸,里面燃烧起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
“陈野,”她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追问,“你刚才说……送死?什么意思?他……不是病死的吗?”
轰隆隆——
雷声沉闷地滚过天际,像是巨大的石碾在乌云上碾过。高二那年的夏天,雨水似乎格外充沛,也格外暴烈。此刻,放学铃声早已被淹没在滂沱的雨声里。空荡荡的教学楼像一个巨大的、潮湿的洞穴,只有走廊顶灯发出滋滋的电流声,投下惨白而摇晃的光晕。
许眠抱着湿了大半的书包,狼狈地蜷缩在楼梯拐角。冰凉的雨水顺着她额前的刘海滴下来,滑过脸颊,带来一阵阵寒意。校服外套湿漉漉地黏在身上,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刚刚为了赶时间,一头冲进了雨里,结果被一阵狂风卷着雨点劈头盖脸浇了个透心凉,只能狼狈地躲到这里。
脚步声。
急促的,带着水渍踩在光滑水磨石地面上的“啪嗒”声,由远及近。
许眠下意识地缩了缩身体,把自己往阴影里藏得更深。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她不想碰到任何人,尤其是那些可能对她指指点点的目光。
脚步声却在楼梯口停住了。
许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喂。”
一个熟悉又带着点不耐烦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幕的喧嚣。
许眠猛地抬头。
周迟站在楼梯口的阴影里。他没打伞,浑身湿透,深蓝色的校服外套颜色被雨水浸染得更深,紧紧地贴在他略显单薄的身形上。额前的黑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额头,水珠顺着他清晰的下颌线不断滴落。他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左耳的三枚银钉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他一手插在同样湿透的裤兜里,另一只手……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似乎装着几本书,袋子边缘也被雨水打湿了。
他皱着眉,目光扫过许眠同样湿透、冻得微微发抖的样子,落在她抱着书包、像只受惊小动物般蜷缩的姿态上。
“你是傻子吗?没看天气预报?”他的语气依旧硬邦邦的,带着点熟悉的嘲讽,却少了平时的散漫,多了点不易察觉的急促。
许眠抿了抿唇,没说话,只是下意识地把湿冷的书包抱得更紧了些,试图汲取一点点可怜的暖意。她不想在他面前显得更狼狈。
周迟的眉头皱得更紧。他往前走了两步,直接走到许眠面前。他身上带着室外的寒气和水汽,还有一种淡淡的、被雨水冲刷过的烟草味和青草气息。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清晰而略显锋利的侧脸线条。
“器材室,”他言简意赅地吐出三个字,语气不容置疑,“跟我来。”
许眠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摇头:“不……不用了,我……”
“闭嘴。”周迟直接打断她,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强硬,“等着感冒发烧然后耽误考试?”他瞥了一眼她湿透的校服,语气更差,“还是你想这副样子被老班撞见再训一顿?”
提到班主任,许眠瑟缩了一下。她这副落汤鸡的样子,确实经不起任何盘问。犹豫间,周迟已经不耐烦地转身,径直朝着走廊深处、存放体育器材的房间走去。他步子迈得很大,湿透的裤腿贴在腿上,勾勒出少年人流畅的腿部线条。
许眠咬了咬下唇,最终还是抱着湿冷的书包,小跑着跟了上去。冰凉的雨水顺着她的裤脚流进鞋子里,每走一步都发出“噗嗤”的声响。
器材室的门虚掩着。周迟伸手推开,一股浓重的、混杂着橡胶、皮革、灰尘和铁锈的沉闷气味扑面而来。光线很暗,只有高处一扇窄小的气窗透进来一点灰蒙蒙的天光,勉强照亮空气中浮动的细小尘埃。一排排高大的铁架子上堆放着各种蒙尘的体育器械,篮球、排球、跳马垫……影影绰绰,像沉默的巨人。
周迟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喧嚣的雨声,室内瞬间陷入一种更深的、带着潮湿霉味的寂静。他随手把那个湿漉漉的塑料袋扔在门边一个还算干净的垫子上,发出“噗”的一声轻响。
“脱了。”他转过身,对着还愣在门口的许眠,言简意赅地命令道。
“啊?”许眠没反应过来,茫然地看着他。
“湿外套!脱了!”周迟的语气带着点暴躁,他几步走回来,带着一身湿冷的寒气逼近。许眠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抵住了冰冷的铁门。
周迟似乎被她的后退惹得更烦躁,他直接伸手,动作有些粗鲁地一把抓住了许眠校服外套的拉链头,不由分说地往下拉。
“你……我自己来!”许眠惊得声音都变了调,脸瞬间涨得通红,手忙脚乱地去挡他的手。冰凉的拉链齿刮过她的指尖。
周迟的动作顿了一下,似乎也意识到不妥。他猛地收回手,插回裤兜里,别开脸,语气更加生硬:“快点!磨蹭什么!”他侧脸的线条绷得很紧,耳根似乎……有点可疑的红晕?但光线太暗,许眠看不真切。
许眠的心脏怦怦直跳,在寂静的器材室里格外清晰。她低着头,手指颤抖着,终于慢慢拉开了自己湿透的校服外套拉链。冰凉的湿布料离开皮肤,让她又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刚脱下外套,一件带着体温、同样有些潮湿的深蓝色布料就劈头盖脸地罩了下来。是周迟的校服外套。
“穿上。”他依旧别着脸,声音闷闷的,带着不容置疑。
许眠抓着那件还残留着他体温的宽大外套,手指蜷缩了一下。衣服上沾染着他身上那种特有的、清爽又带着点烟草的味道,此刻混合着雨水的气息,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慌的感觉。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默默地穿上了。男生的校服对她来说过于宽大,袖子长得盖过了手背,下摆也几乎到了膝盖。衣服内里带着他身体的热度,驱散了她身上的一些寒意,但也让她整个人都笼罩在属于他的气息里,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
她抱着自己那件湿外套,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迟也没再理她。他走到靠墙一个相对干燥的角落,那里堆着几个废弃的体操垫。他随手拖了两个下来,铺在一起,然后自己率先坐了上去,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长长地吁了口气,闭上眼睛。他看起来异常疲惫,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苍白,嘴唇也失去了血色,紧紧抿着。
许眠抱着湿衣服,犹豫了一下,也慢慢走过去,在他旁边隔了半臂远的距离,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硬邦邦的垫子带着一股陈旧的霉味。她抱着膝盖,尽量把自己缩成一团,减少存在感。
器材室里只剩下两人细微的呼吸声和外面越来越大的雨点敲打气窗玻璃的声响。空气潮湿而闷热,带着铁锈和陈旧灰尘的味道。
沉默在蔓延。许眠的目光忍不住偷偷瞟向旁边的少年。他闭着眼,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角,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高挺的鼻梁下,薄唇紧抿着,唇角微微向下,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倦怠和……脆弱?
这个念头让许眠自己都吓了一跳。周迟怎么会脆弱?他是那个眼神冷漠、打架凶狠、耳钉闪亮的不良少年,是那个能在音像店轻易吓退混混的人。
可是……他的脸色真的好白。白得像纸。连嘴唇都……
就在这时,周迟忽然毫无预兆地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他猛地弓起背,身体因为剧烈的咳嗽而颤抖,一只手死死地捂住了嘴,压抑着声音,但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还是在寂静的器材室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许眠吓了一跳,身体瞬间绷直,紧张地看着他:“周迟?你……你怎么了?”
周迟咳得说不出话,只是用力地摆手,示意她别管。他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每一次咳嗽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终于,咳嗽声渐渐平息。他依旧捂着嘴,低着头,肩膀微微起伏,急促地喘息着。昏暗的光线下,许眠惊恐地看到,几缕刺目的、粘稠的暗红色液体,正从他死死捂住嘴的指缝间,蜿蜒地渗了出来!
像蜿蜒的毒蛇,瞬间攫住了许眠的心脏!
“血……!”她失声惊呼,瞳孔因为恐惧而放大,“周迟!你流血了!”她几乎是扑了过去,慌乱地想要拉开他捂住嘴的手,“你受伤了?是不是刚才打架……”
“别碰!”周迟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地低吼,眼神像受惊的野兽,带着一种凶狠的警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用力甩开许眠伸过来的手,力道之大,让许眠踉跄了一下。
他用手背狠狠地、胡乱地抹了一把嘴角,将那刺目的暗红擦掉大半,只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几道狰狞的痕迹。他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眼神死死地盯着许眠,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凶狠,有狼狈,还有一种更深沉的、许眠看不懂的痛苦。
“打架磕的。”他喘着粗气,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小伤。大惊小怪什么。”
他的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刮过许眠惊惶失措的脸,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警告,阻止了她所有的疑问和靠近。
许眠被他眼中的凶狠震慑住,僵在原地,不敢再动。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声响。她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嘴角残留的、被粗暴擦去的血迹,看着他凶狠眼神下极力掩饰的狼狈和虚弱……一股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的疑惑,如同这器材室里弥漫的浓重铁锈味,无声无息地渗透进她的四肢百骸。
打架磕的?小伤?
那从他指缝里渗出来的、粘稠的暗红……真的是小伤吗?
器材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暴雨如注,疯狂地冲刷着这个世界,也冲刷着少年用凶狠伪装起来的、摇摇欲坠的堤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