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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雪天中初见陌生男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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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刚停。
北国主都的街头仍带着白日残留的寒意,灰蓝色的天幕压得低沉,倒是很符合这个后机械社会的单调风格。
邸昭宜站在街角,飞行器低空掠过,引擎声和掠过的上升气流让她回过神来。
她拢了拢领口,指尖蹭过一枚金属徽章,那是邸昭宜被授予的见习飞行员标识。
卧底行动的开端比预期顺利得多,她心中的情绪却并未随之一并落地——反倒像悬在线轴上,被拽进这座城市的齿轮,却不知道何时开始转动。
邸昭宜在这个国家建立了一套崭新的身份信息,她现在是北国某个西方边陲小镇的普通居民,无亲无故,已经通过了飞行员院校的毕业测试,即将调入主都的空军署。
资料完善,口音掩饰得当,背景毫无破绽。一切都经过了精心伪装,没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就连镜子里穿上了北国空军制服的她自己,邸昭宜也快认不出。
好像她真的属于这座城市,从未在南国那片名为故乡的荒原上奔逃过,也从未亲眼看过大火在母亲身上熊熊燃烧的模样。
明天就要去空军署报道了,在正式开始行动之前,邸昭宜打算在街上随便逛一逛,缓解压抑心情的同时,也能早点熟悉周边环境。
她在一家老式书报摊前停下脚步。
摊主裹着灰蓝色厚呢大衣,蜷缩在小炉边打盹。玻璃柜里放着些泛黄刊物与过时唱片——是战前风格的那种,黑胶边缘磨得光滑,曲目名以老式机械字模印在上面,倒是很有怀旧气息。
她正要仔细看,却一阵风起,桌面上几张还没整理进柜子的唱片“哗”地翻飞出去,其中一张跌落到老人的脚边。
声音把老人惊醒了,摸索着要去捡,却险些踩上了那张碟片。邸昭宜立刻俯身,眼疾手快地将碟子从他鞋尖边拿走。
雪水未干,手指蹭上去一阵冰凉,她转头递给摊主:“给你,先生。”
摊主是个盲人,摸索着唱片点头,嘴角咧开几分,“太感谢你了,女士,这个唱片市面上几乎绝版了。”
“幸好没碎。”邸昭宜笑了笑。
“我妻子她生前非常喜欢这个交响团的曲子,你们年轻人可能没听过,那时他们演奏的《归航》——真是来自天上的声音。”
邸昭宜轻轻一怔。
她当然听过《归航》,在她南方的故乡,在训练营的模拟舱里,无数次听。那遥远的、美丽的南国。这场卧底行动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她回到故乡的日子也是遥遥无期。
她点了点头,打算把这张唱片买下来,正要开口,却听到一个低沉冷静的男声从另一侧传来。
“这张唱片——可以卖给我吗?”
她抬头,视线对上一双深不可测的黑眸。
那人逆光站在她身侧,身形高大,长身玉立,一身深灰色呢大衣,领口扣得一丝不苟。雪停后风更大,他的短发被吹得微微偏向一侧,军靴没入街道浅雪中,身形挺拔如标枪,隐约带着某种不容忽视的力量感。
男人大约二十七八岁,面庞线条凌厉,眉骨深刻,轮廓冷峻,五官沉静得像是冷兵器时代的雕塑。目光如同冷夜投下的一道斜光,带着天生的审视力。
风吹起他衣角,靴尖立在水迹未干的雪痕上,冷峻中透着一丝静压——像是随时能走进指挥室发号施令的人。
邸昭宜心中一震,不自觉多看了他一眼——不得不说,这个男人太引人注目了,即使站着不动,也让人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男人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视线冷静地在她身上停了一瞬,又迅速离开了。
“哎呀,小傅又来啦。”
盲眼摊主似乎是与这个男人认识,热情地循着声音将唱片递了出来,嘴上夸着小伙子真识货。
只不过晚说了一秒,邸昭宜就错失了这张绝版唱片,心中觉得有点可惜,不过这也不算什么。看着摊主在和这个姓傅的男人攀谈,邸昭宜决定不打断他们,独自转身离开了。
走到开阔的街道上,邸昭宜望着初雪过后北国银装素裹的景色,心里又觉得惆怅,怀念南国的四季如春。这时又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回过头,是刚才那个姓傅的男人。
这人也太高了——她心里嘀咕,抬起头努力对上他的视线。估计得有一米九吧?
男人抬起胳膊,把什么东西朝邸昭宜这里递了过来:“你想要这张唱片?”声线低哑,带着一点北国口音特有的凛意。
邸昭宜听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男人冲着她的脸抬了抬下巴。
“刚刚从你的表情能看出来。另外,你的视线几乎没离开过这张碟。”
邸昭宜回想一下自己刚才的表情,似乎一直沮丧地垂丧着眼睛,一副惋惜至极的样子,大概脸上写满了“我想要”三个大字。
她耳根发热,有点囧地扯出一抹笑:
“……你猜对了,我确实很想要。不过先来后到,您买走是应该的,我回去听数字版也可以。”
男人把唱片递到她手边,仍是面无表情的冰山脸:“给你吧,我对音乐称不上太喜欢。”
“不喜欢音乐却要买唱片?”她困惑。
姓傅的男人没有回答,邸昭宜也看出来了他真的对这张碟片没有多大兴趣,于是爽快地接了过来。
心想,或许他是看摊主冬天卖唱片太辛苦,想顺手帮个忙吧。
“你不是主都人。”
男人忽然开口,是陈述句的语气,不是疑问句。邸昭宜也发现这个男人说话总是一板一眼的,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字。
一个词来形容:惜字如金。
“不是,”邸昭宜按照自己熟背的身份背景开口,又补上一句,“西边儿过来的,小地方。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男人没有马上回答。
他只是看了她两秒,目光沉稳,近乎是审视性的打量,仿佛他的大脑正在悄然检索她身上的每一个变量。
然后他淡声开口:“你看街景的方式,不像本地人。”
邸昭宜一怔,“哪种方式?”
“警觉性低,步幅不稳,下意识绕开路口岗哨,但面对陌生人时反而停顿时间过长。”
他说话的语气像个在宣读报告文书,清晰、准确,毫不修饰。
邸昭宜张了张嘴,忽然笑出声。
“你这人总是这么阴森森的吗?”
男人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头:“阴森森?”
“就是有点……”她顿了顿,调侃意味十足,“令人窒息的冷静。”
男人没有接话。他很少会主动延展对话,尤其是在一个陌生人面前,今天不知怎地却有些失态了。
但邸昭宜却来了兴致。她轻轻转动着手中的唱片:“那你呢?你是主都人吧?你看起来属于是典型的中央模式。”
“中央模式?”
“神情紧绷,言语精准,脚步重心在后,随时准备出击。”她眨眨眼,“典型的军人,虽然没穿制服,但那张脸一看就是从指挥部走出来的。”
男人看了她一眼,没有回应。但那种不予置否的沉默,本身就是某种默认。
她嘴角扬了一点:“还有,你虎口有茧,一定是经常持枪的人。不是警务,就是军方的人。”
男人嘴角像是动了一下,似笑非笑。
霓虹灯一闪,红光染在他侧脸上,轮廓分明,眼神依旧清冷,却带了些欣赏的意味。
“你很聪明。”
邸昭宜笑意更深:“谢谢。”
天色又暗了一层,灰蓝色的云层被风压低,街口亮起昏黄灯光,城市边缘的高空轨道缓缓驶过一列无声列车。
空气中残留着冰水的气息,一切都冷冽肃静,仿佛连时间也被这座机械城市冻住了。
“你叫什么名字?”
他突然问。
“你要查我身份?”她半开玩笑地回。
“只是想知道你是谁。”
他的语气依旧不带情绪。
邸昭宜顿了下,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邸昭宜。”
“邸昭宜。”他复述了一遍,像是将这个名字暂时存进心里。
“你呢?”她反问。
男人抬起头,看了眼远方天幕:“要下雪了。”
邸昭宜仰头,灰蓝云层厚重压城,的确有新一轮雪势酝酿其中。
“你回去吧,”他开口,“街区封路之前尽早进宿区。”
邸昭宜意识到他并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
“好,也谢谢先生你的唱片。”
她想了想,又问:“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如果你明天真的要去空军署报到——大概很快就会见面。”他说。
邸昭宜一愣,正要问他是怎么知道自己是空军署的,后来想起自己胸前佩戴着,的就是军方分发给见习飞行员的徽章。
“你在那儿工作?”她问。
“……差不多。”男人回应。
告别后,男人转身而去。风雪中,那背影沉稳挺拔,像是一棵立在荒原上的冷杉。
邸昭宜站在雪将至的街头,望着他离开的方向,手指下意识地捏紧了那张唱片。
这是军方的人,她还没正式加入空军署就和军方的人打了照面,这不是什么好兆头。而且,他一眼就看出了她并不是本地人。
邸昭宜在他身上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在这座仿佛时间都凝结的城市里,他像是一道缓慢却坚定推进的热源,让她忽然意识到:她所有的伪装与结构,在他面前,好像随时可能出现裂缝。
邸昭宜低头看着手中的《归航》,那是遥远的、理想的天空之声,是她在南国时最爱的曲目。
而她刚刚才抵达这个称之为北国的、属于她的战场,就在街头,与某个看起来就非常危险的人,交锋了第一次。
这不是任务的一部分。
这是变量。
而她现在——正身在变量之中,缓缓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