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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九子夺嫡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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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府廊柱嵌玉贴金,帘钩上系着绛紫流苏,随着秋日微风轻摆。
廊道尽头便是待客用饭的客堂,脚步声渐近,一青衫公子掀帘而入,步履从容,身姿修长,乌发束冠,眉眼温润。
客堂里烧着沉香,静谧之中唯有细微水声,是案头温着的茶。
“表兄。”
周执言闻声转向右上首,隔着一重帘帐,未见其人,先闻其香。
也不能说是女子香气,是细细桂花掺着茶香、案桌上的沉香。
帘帐轻垂,金丝织出的芙蓉花纹在透过纱窗的日光斜斜照映下微微浮动,像秋水波光轻漾。
帐后人影似乎端坐又好似斜倚,掩在轻纱后头,衣袂如烟似雪,从光照下领口袖口微微泛光可以猜想到,定是轻纱织金铺开。
影影绰绰见可以看到腰间束着软带,收束极窄,将她腰身勾勒得玲珑有致,细不可握,仿佛一只素白的玉瓷瓶,只隔帘望过一眼,便叫人心生珍重之念。
女子仿佛自云雾间来,若临若隐,眼前所有光影与香气似乎都因她一人而生动鲜活起来。
周执言不自觉地想到,只要掀帘靠近,她身上的香气便会扑面而来,似檀香笼烟,熏得人心绪微乱。
他忽而想到,若那纤腰轻摆,轻言细语,近身而来,那香气该是更浓几分,仿佛带着体温缱绻缠绕。
一念至此,他几乎立刻低头避开视线,掩住脸上几分突来的灼热。
这是她表妹孙婉。
与她初次见面时她才不过七八岁,在祖母寿宴上,怯生生地站在姑父身后,紧紧攥着帕子。
旁人问她话,她总低着头,小声答应,仿佛风吹重了些都会把她吓退。
时光易逝。
周执言收敛一瞬间心中的复杂感受,拱手应道:“表妹。听闻表妹前些日子身体不适,如今可大好了?”
他听见茶盖轻掀的声音,像是雪落帘外。
“已经好了,劳表兄挂心。”
她声音不高,却稳而清澈,如珠玉叩碧盘。
“表兄请先落座,饮些茶水,父亲已经下朝,不消半刻便归。”
他闻言又行了一礼,落座于早为他准备好的案几上。
金线绣云纹的帷幔自四角垂下,描金漆木高几上摆着景德镇雪白瓷盖盏,盖顶镶嵌着黄玉鸠尾。
缂丝屏风隔断空间,描绘万里山河,近看竟有舟船帆影微动。
他下意识挺直脊背,捏了捏茶碗,温声道:“一晃数年未见,表妹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只听帘帐内的人好似自顾自腹诽般低声道:“表兄还未见到我,怎知大不相同。”
周执言轻笑,那只握了半盏茶的手轻轻放松了几分。
茶水尚温,氤氲出一圈圈雾气,仿佛也将他心头某种紧绷的情绪一并蒸散。
他轻咳一声,不觉嘴角缓缓扬起弧度:“你长大了,如今已是端庄娴静的京中贵女,叫我……一时不敢认了。”
话音落下,他指节微屈,落在膝上,整个人坐得端正些许,却不再是方才那般全身紧绷如弓的模样。只是眼尾一挑,仍不由自主地往那一层帘后看了看。
“你儿时像个小哑巴一样,与谁都不肯说话,只愿缠着我。”
周执言顿了顿道:“这些年……你可还好?”
“托福。”她温声答。
短短两个字,却像是又一重帘压下,隔去了所有细节。
他骤然间又握紧了手,他又真切地意识到此刻两人之间隔着什么——不仅是帘子,还有规矩、身份、年岁,还有她的心思,他有些摸不准。
目光落在那帘子上,纱薄如雾,轻风一动便微微荡漾。他失神想到:若是掀开帘子,可会还是当年那个小姑娘,扯着他衣袖,笑着叫“表哥”?
他心知不过是幻想,终究没动,只是收回目光。
帘幕轻摆之际,一道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着几名随行小厮的脚步,在廊下停住。
孙婉闻声起身,裙摆一旋。
“父亲。”她盈盈行礼。
孙衡身着朝服,眉目之间还残留着些许肃穆余威。可看到帘后女儿的一刻,神色立时温和几分。
“婉婉今日感觉如何?”他将束带解下,随手交给身后的长随,步入堂中。
孙婉微微一笑:“已经大好了。”
“再不可熬夜做什么女工,莫说受凉,眼睛也要熬坏。”
孙衡语气虽是责备,眉眼却是宠溺,随即目光落向另一边的周执言,
“怀琢见过表姑父!”周执言起身作揖,声音温润。
孙衡点点头,“你祖父的信我收到了,魏御史那边我已经打好了招呼,今年虽没有举人大挑,但我替你安排了侍御史的位置,明日你随我去报道便是。”
侍御史受命御史中丞,接受公卿奏事,举劾非法,前朝更有受命执行办案、镇压农民起义等任务,号为'绣衣直指',如今虽有改革削弱,亦是非比寻常,对策高第者方能补御史官。
周执言这才有些实感,暗恼这秋日午时日头炙热,将人头脑照的昏聩,现下立即感激道:“多谢表姑父!”
孙衡抬手虚虚一挡,“你我虽为隔枝姻亲,却是一家,不必拘礼。”
他走向主座坐下,又看了一眼女儿,摆摆手道:“都站着做什么?传膳吧。”
厅外小厮应声而去,旋即屏风后传来碗盘轻响。堂中气氛随着饭香渐渐弥散,更添一分平和。
孙衡半倚着椅背,略扫了孙婉一眼:“婉儿,你儿时去外祖家都是你表哥关照你,当时我公务繁忙,多亏有他我才安心许多,这次你表哥进京,你多替他打点些。”
孙婉垂眸应道:“是,父亲放心。”
饭菜陆续端上来,与预想中的山珍海味不同,皆是寻常官宦人家的家常桌面,清淡不腻,却也精致。
孙衡却好似兴致大起,招呼道:“怀琢难得来我这里,今日好好陪我喝几杯。”
周执言自无不应,正是烈日当空,二人竟就这么推杯换盏起来。孙婉默默用好饭,吩咐厨房替二人准备些醒酒的汤药。
*
这场接风宴不知是否宾主尽欢,倒是宾主尽醉了。
孙婉带着丫鬟和醒酒汤送到东院,小厮见到孙婉当即禀说:“相爷已经在书房的榻上睡下了,吩咐过了午时即刻将他叫醒。叫小姐不必管他。”
孙婉只好转去周执言的院子,一进院便见到周执言倚坐在窗下,衣袍半解,鬓发略乱。
他抬眸之间见到孙婉不由怔住。
院中花树盛极,落英缤纷,红白花瓣铺满青石地面。
来人眼眸澄澈,香腮泛红,朱唇墨发,腰肢纤细,立于花树下,仿若风一吹便能随花一同飘起。
他姿态豪放,孙婉面上浮出一丝赧意,示意婢女将竹篮放到周执言窗下,问道:“表兄可带了书童?”
周执言回过神连忙整理自己的衣服,道:“周青与我一同过来,我方才有些醉酒,想休息一会儿,就叫他先去吃饭了。”
“周青?”
周执言解释道:“是我姑姑家的表弟,随了母姓,你没见过他。”
孙婉想了想关系后道:“那也是我姨母家的表弟了,怎的刚刚没一同用饭?”
周执言正要说话,一旁传来少年清澈的声音:“是姨母家的,却不是表弟,要叫表哥!”
周青走过来,周执言道:“阿青,不得无礼。”
周青应了声,而后道:“贵女莫怪,草民家中窘迫,识不得几个字,只是个乡野村夫,多亏表哥刻苦,连中二元,这才有机会跟在表哥身边,来到这富贵无极的相府做客,却不敢打扰相邦。”
孙婉似是没有听出他话中的嘲讽,点点头,说道:“二位表兄休息我不便打扰了,若有什么短缺定要同我说。”
周执言点点头,“多谢表妹。”
见他望着孙婉离去的身影发呆,周青问道:“哥,你真要娶这大小姐吗?”
周执言往斜的一倒,捏了捏眉心叹道:“只怕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周青提起窗下的竹篮绕进屋内,坐在榻边,把篮中的醒酒汤倒出一碗来递给周执言道:“要我说,明年春闱表哥连中三元,什么公主娘娘娶不到,偏生来受这大小姐的窝囊气?孙相这是想找个上门女婿,一辈子在他眼皮底下监管着,伺候他女儿。啧啧,便是公主还能有个公主府呢。”
周执言一个打挺起身,探头到窗外看了一圈,而后将窗户放下来,道:“如今在相府内,你说话注意一些,而且表妹纯善,性格最是温和,从不使蛮,更不会叫我为难。”
周青却不认可:“若真善解人意,我方才说自己出身低微,怎不见她也叫我一声表哥一视同仁?”
周执言道:“不是说了'二位表兄'?”
见他不买账,只好又道:“她从未见过你,亦不知你我情谊,你以书童的身份跟在我身边,若她抬你身份,岂不叫我难做?”
周青想想也是,“那倒是我想得少了。”
随后又道:“这豪门贵女再纯善,心思也简单不到哪里去,表哥,你别被她皮肉迷惑。”
周执言笑着看他:“你如何对她有敌意?就因为不曾特地叫你一声表哥?咱们有什么值得她算计的?以表妹才貌与表姑父权势,将来母仪天下也非不可,表姑父不舍表妹去那吃人的牢笼,想找个人接替他,宠她一生罢了。”
他未明说,得孙相相助,什么驸马拍马也是不及的。
周青心中也心知肚明,他嗤笑道:“他孙家只这一个女儿,不管嫁给谁也要有娘家支应,就算你不娶孙婉,孙相又怎能放过你这个大才子不去扶持?你不过看她长得貌美罢了。”
周执言被他吵得有些头痛,不欲再与他争执,只点头叹道:“表妹实在貌美。”
他来之前虽已打定主意,但对孙婉的印象还停留在儿时,他二人相差近十岁,一路上说不担忧自己无法适应亲情的转变是假的。怎料事隔几日,如今竟要反倒开始顾虑自己是否真能入得了她的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