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白守砚》风车巷中人

10、杜知砚

　　永熙十年，五月十六，凝晖宫。
　　我一睁开眼，便看到窗边的红花牡丹，带着昨夜的露水。
　　虽然是清晨，可这牡丹却红得妖异，飘飘荡荡，袅袅娜娜的，像极了夜里时亮时暗的烛火。
　　这是太后前些日子赏我的红花牡丹，说是宫中头年的头彩，花开五蕊，兆头极好。
　　当日我借着这个由头，去太后跟前谢赏，她笑着摆摆手说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多礼。
　　“儿臣既入了罗家族谱，”我抿了一口茶，“合该选个吉利日子去祖宅祭拜祖宗。”
　　太后没有接茬，只拍了拍我的手：“你如今怀着龙胎，路途颠簸，还是再等等吧。”
　　我本以为这次大约是无功而返，谁知一盏茶后，太后竟说道：“等你诞下龙子后，哀家会说服皇帝进封你为皇后，到时你再以皇后的身份去风风光光地回祖宅省亲祭祖。”
　　封后之后再去祭祖，难不成她是准备在封后之后把祖宅的机关告知于我？如今撕破了脸，此等机密她怕是不会自己交出来了。
　　我正想着，太监宣诏的声音骤然打断了我的思路。
　　是皇帝来了。
　　我正准备行礼时，他快步走了过来，扶住了我。
　　“你昨晚受伤了，”他小心翼翼地把我扶到榻上躺下，“可好些了？”
　　我听着有些好笑，那么深的刀伤难道是一夜就能好的。
　　“宫里的药真是些神药，臣妾躺了一夜，刀口竟奇迹般的愈合了呢。”我笑着打趣道。
　　“真的吗？让朕看看！”他瞪大了眼睛，说着便握住我的手查看。伤口骤然受到牵扯，我疼得哼了一声。
　　他知我打趣他，便有些吃瘪地说道：“原来你是笑话朕。”
　　我笑着说不敢，他望着我认真地说道：“知砚，直到你昨日舍身救朕，朕才真的信了你是朕的人。朕承认从前还有几分疑心，但从此以后再也不会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湿漉漉的，眼角有些红血丝，大约昨夜一夜未眠，像幼时叔母给我养来玩的小兔子。
　　“知砚，”他手摸到我的小腹，对着这个不存在的孩子，眼神竟有几分慈爱：“以后朕会担起责任，保护你和孩子的。”
　　这一瞬间，我对他竟然有几分愧疚，后悔让他生出了这不该有的希望。我本以为他不会在意这个意料之外的孩子，等救出皇后自有他爱的女人为他生儿育女，到时我便可以直言相告，他就算怨我们瞒着他，想必也不会太动怒，可如今他这样倒让我觉得难以开口了。
　　见我失神，他慢慢靠近，轻柔地理了理我额前的碎发，眼里的缱绻和温柔不像是假的。
　　“你放心，知砚。”他在我耳边轻声说。
　　我脊背一僵，他莫不是真的动了几分真情。
　　这对我来说不是个好事，我原计划着太后倒台后就离开皇宫，离开这勾心斗角的是非之地的。无论是他还是我动了情，将来怕是会生出许多事端。
　　我只得转移话题，压低声音说道：“陛下，刺客审得如何了？”
　　“定远侯昨日连夜审了，的确搜出了一封和罗家二爷来往的书信，指使他在昨日封妃大典上动手”他说。
　　“那太后娘娘那边如何说？”我问道。
　　他斜着眼睛瞟了一眼窗外，冷哼了一声：“定远侯审出了书信，是罗家二爷之命……但母亲说信可伪造，罗家是被陷害的。”
　　“太后娘娘病入膏肓，罗家看没了靠山，狗急跳墙也是有的”我幽幽地说，“若非真的有人想杀你，又怎会有人能借刀杀人。”

　　太后猜得不错，宣知白搜出的那封信，是我发的。
　　不过，原本的那封，确实是她写的。
　　那天她刚对我说，等我诞下龙子，她便会劝皇帝立我为后，再让我风风光光回祖宅省亲。可那封亲笔信却不是写给我的，而是写给祖宅。她对我将信将疑，却以为捏住了我的软肋，足以挟持我，所以才放心地把信交给了我；她自以为谨慎，却把机会亲手递了过来。
　　我一字一句地临摹下她的手笔，将“不动手”改为“择日动手，便在大典之日”。我没有设局，是他们自己误入了自己给自己设的圈套。
　　深夜，我独自一人去了慈宁宫。
　　慈宁宫里的烛火摇晃着，静得能听见烛泪滴下的声音。
　　太后披散着头发，斜躺在榻上，只留下了菊香一人侍奉。
　　“菊香，去把我给太后娘娘准备的汤药取来。”
　　我从菊香手里接过汤药，吹了吹，送到了她嘴边。她挣扎着推开我的手，却没什么力气，勺子轻微地晃了晃，热汤药洒到了她自己身上。
　　“太后娘娘，您闻闻，这药您还熟悉吗？”我掐住她的下巴，强行把碗送到她面前。
　　她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着，却说不出话来。
　　“这是您当年给先皇后下的药，”我说，“不如您也喝了这药假死，我把您转到罗家祖宅地下的密道里？”
　　“你……你们已经找到了？”我看到她嘴角微微颤动了几下。
　　“找到了好呀，找到了你们就该知道没有哀家的令牌，你们谁也进不去，谁也进不去！”她一个劲地说，直到喘着粗气说不出话。
　　我早知她不会轻易松口，于是我取出一枚红色丹药，放在我的手掌心上。一点鲜红，落在纯白的绷带上，是我呈给她的毒药。
　　“太后娘娘，您不愿意给也没关系，儿臣不在意皇后的生死，更不在意您的生死”我把玩着手中鲜红色药丸，“对儿臣来说皇后和太后您都永远消失最好。”
　　听到这，她哑着喉咙叫起来：“来人……”
　　见状菊香一把拿布塞住了她的嘴，我注视着她，看到她红着脸，上气不接下气地发出呜呜的声音。
　　我走近，伏在她耳边说：“接下来您按我说的做，否则我就立刻送您去见我那可怜的叔父，不知他在地狱会不会放过您老人家……”
　　“您死了可不要紧，到时候可没人为罗家说话了。”
　　她像定住了一般，过了半晌才艰难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令牌交出来，祖宅那边皇后所在的密道的，还有，”我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北境和京郊的财库的。”

　　卯时，天已微微亮了，我披着斗篷趁着夜色匆匆走出慈宁宫。
　　祖宅的令牌，我亲自交予皇帝。事关皇后性命，他应亲自保管。至于京郊与北境的两处财库，我另有安排。
　　“祖宅令牌，我交给陛下。”我对菊香低声道，“其余两块，交给侯爷，请他彻查账目，再当众上交朝廷。我也会去信太傅，告知此事。”
　　不知为什么，作为人我对萧栩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但我作为臣民却对作为皇帝的萧栩有种天然的不信任感。我脑中一闪而过，太后会不会在临终前以死相逼，皇帝会不会在亲情和朝政的天平上选择亲情，销毁我们苦苦得来的证据。此事又事关朝廷军饷，我近乎是本能地想到了宣知白。
　　“另外两块交给侯爷，请查清所有账目后公开上交给朝廷”我对菊香说，“我也会去信太傅，让他知晓此事。”
　　告知太傅就等于告知了皇帝，我们这么行动虽绕过了皇帝，却也不算违命。
　　我换了一身宫装，走到紫宸殿时，宫人们正跪着为皇帝整理朝服。
　　“陛下，臣妾有要事禀报。”我恭敬行了个礼。
　　他会意，摆了摆手，让左右退下。
　　我拿出密道令牌，双手呈上。令牌是赤金混玄铁的，正面刻着罗字家徽图，光晕在朝阳中泛着冷光。
　　他立马接下了，翻来覆去地端详了片刻，食指反复滑过罗字金印。
　　“这是母亲给你的？”他问。
　　我点了点头。
　　“她……如何肯交出来？”他皱了皱眉头。
　　“太后娘娘自己权衡过了，”我抬眸望着他紧锁的眉宇。
　　他看着我，眼底的情绪翻涌不定，他终是理解了我的弦外之音，语调压得极低，却难掩波动：“你对她做了什么？”
　　“臣妾只做了自己该做的。”
　　他神色有些冷了下来，拂袖起身，转身出了殿门
　　回宫后，我拿出了许久未用的镖局印信，寒铁墨纹，在纸上沙沙作响，仿佛一场无声的金戈铁马。
　　如今，皇帝是整盘其中最无法确定的一枚棋子，你永远无法知道圣心最终将偏向何处。他不满太后专政，却又不忍真的走到母子决裂的这一步；他视结党乱政的罗家为眼中钉，又不愿别人为他拔去这颗钉子；他对皇后情深似海，可若要因此牺牲他的母子亲情，他却又退缩了。
　　伴君如伴虎啊，何况是这么一只明明没断奶却想着咆哮山林的幼虎。
　　“皇帝多疑，财库之事务必谨慎，保重自己，切勿冒险。”
　　我掂量许久，写下了这句话给宣知白。
　　一句废话，我自嘲道。
　　跟当年佛堂前宣知白叮嘱我不要轻举妄动一样，他早知我不会轻举妄动，就如我早知他必会谨慎处理一般。
　　我何时变得同他一样啰嗦的？我平日里可不这样。
　　桌前的烛火燃着，火舌舔过寒铁墨迹，卷曲，化为灰烬。
　　我终究没有寄出这封信。
　　这时，殿门外有轻微的响动声。
　　我猛然警觉，起身查看那封信是否烧尽，是否留下什么蛛丝马迹。确认无虞，才缓了口气。
　　一个小宫女走进门，说是来送安胎药的，还叮嘱我要趁热喝。
　　自我“有孕”以来，太医院便每五日来送一次安胎药，今日确是送药的日子，我便让她放在外面的桌上了。
　　等汤药放凉后，我偷偷把它倒进了窗前那株盛开的牡丹盆中，那是封妃时太后送来的那株红花牡丹。
　　夜里极静，我仿佛能汤药缓缓渗进土里，浸润根系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