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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回溯——足迹·交叠(西伯利亚,2021年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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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西伯利亚的风,带着针叶林的苦涩和冻土的纯粹气息,像一把无形的锉刀,日夜打磨着贝加尔湖畔的世界。
一年前,在东京那个长廊,顾屿正视了自己的追寻,决定在命运之前“预见”一次。
顾屿裹着厚实的羊毛围巾,站在奥利洪岛萨满岩嶙峋的崖壁边缘,脚下是被称为“西伯利亚蓝眸”的贝加尔湖。
此刻,深冬的严寒已将湖水封冻成一片巨大无垠的、布满冰裂和气泡纹理的幽蓝水晶,在低垂的冬日天光下,折射出冷冽而神秘的光芒。风掠过冰面,发出低沉、悠长的呜咽,仿佛古老的湖灵在吟唱。
他深深吸了一口凛冽到刺骨的空气,肺叶瞬间清醒。
没有遇见她。
这已经是抵达俄罗斯的第七天。
从莫斯科金环小镇上色彩斑斓如童话的洋葱顶教堂,到圣彼得堡冬宫恢弘却冰冷的巴洛克回廊;
从穿越无边无际、被厚重积雪覆盖的泰加林(西伯利亚针叶林)的漫长火车旅程,再到眼前这片震撼灵魂的冰封圣湖。
顾屿背着沉重的画具,踏足了那些地图上不易寻到、却充满独特气息的小镇和荒野。他画下了结着厚厚冰霜的乡村木屋(“木刻楞”)窗棂上鲜艳的手工窗花;画下了涅瓦河畔裹着旧大衣、在寒风中拉着手风琴、皱纹里刻满故事的老人;也画下了眼前这如同创世之初般纯净、壮阔又带着一丝蛮荒孤寂的冰湖。
期待,像一颗被小心埋下的种子,在最初的几天里,随着他踏足每一个新地点而悄然萌动。
他会下意识地在人流稀少的车站月台、在弥漫着热茶和黑面包香气的乡村小餐馆、甚至在只有风声和雪落声的旷野里,用目光搜寻那个深灰色大衣的、带着独特清冷气息的身影。
每一次落空,心里那点微弱的火苗便轻轻摇曳一下,但从未熄灭,也从未转化为焦躁或怨怼。
这并非盲目的乐观。顾屿明白世间之事就算已做约定都可能瞬息万变,何况仅凭一幅画,她出现在这的机会微乎其微。
他早已习惯在速写本上捕捉瞬间,而非强求永恒。况且,俄罗斯本身,这片辽阔、深沉、充满原始力量和坚韧生命的土地,已给了他丰厚的馈赠。
他想起了大学时在父亲的版画工作室的趣事。父亲是版画师,他从小耳濡目染,现在却选了插画,一度让父亲有些失落。
一次去陕北写生,住在黄土高坡的窑洞里。夜里狂风大作,吹得糊窗的旧报纸哗啦作响,像有千百只鬼手在挠。
同屋的北方同学鼾声如雷,他却兴奋地睡不着,披衣起来,借着昏黄的手电光,在速写本上画窗外被狂风撕扯扭曲的枣树枝桠——那姿态,竟与列维坦画中饱经风霜的枯树有几分神似。
第二天他把速写给父亲看,父亲沉默良久,最后只说了一句:“线条里有风的声音。”
那是父亲第一次对他选择的道路表示含蓄的认可。
此刻,看着萨满岩下被万年风霜雕刻出的奇异冰挂,顾屿嘴角弯起温暖的弧度。风的声音,生命被外力塑造的痕迹,总是让他着迷。
他转身离开崖边,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不远处萨满石柱上系着的、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的五彩经幡。
在那里,他遇到了伊万和柳德米拉夫妇。这对六十多岁的老人来自遥远的勘察加半岛,退休后开着改装的老式面包车环游俄罗斯。他们的小车就停在避风处,车顶堆着积雪,像戴了顶白帽子。
顾屿被他们车旁架着的小炉子上煮着的、散发浓郁香气的红菜汤吸引。几句磕磕绊绊的俄语和热情洋溢的比划后,他被邀请共享午餐。
“尝尝,小伙子!”伊万有着西伯利亚人特有的宽大脸庞和红鼻头,声音洪亮,递过来一个搪瓷杯,里面是滚烫的汤,飘着酸奶油和茴香碎。
“伏特加?”柳德米拉笑着,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扁酒壶。
围着跳跃的小炉火,就着热汤和烈酒,顾屿的速写本又添了新页——
伊万讲述年轻时在勘察加追踪棕熊时夸张挥舞的手臂;
柳德米拉低头缝补手套时,被火光映亮的、布满岁月痕迹却异常安详的侧脸;
还有他们那辆饱经风霜、贴满各地贴纸、如同移动家园的“老伙计”面包车。
他们不问顾屿为何独自在这严寒之地,只是分享着面包、盐(俄罗斯待客最尊贵的礼节)、以及他们眼中自己对于祖国的广袤土地的赞叹与歌颂。
这种毫无保留的、带着土地般质朴温度的善意,像炉火一样驱散了顾屿心中最后一丝等待的寒意。
遇见与否,已不再是最重要的。
他正踏踏实实地行走在这片土地上,感受着它的脉搏,记录着它的呼吸。这就足够了。
每一次相遇都是馈赠,无论是与人,还是与风景。
02
与此同时,在柏林。
一间位于夏洛滕堡区的顶级定制香水工作室里,空气精密地控制着温度和湿度,弥漫着数百种香原料交织而成的、复杂而克制的芬芳。
苏蔓穿着熨帖的白色实验服,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正用最精密的滴管,将一滴近乎无色的液体加入面前水晶烧杯里淡金色的香基中。她的动作稳定、精确,眼神专注。
对面坐着的就是她此次服务的客户——一位要求极其严苛的德国老派工业家族继承人,要求一款能体现其家族“钢铁意志与隐秘柔情”的男香。项目已进入最后的微调阶段,不容有失。
“苏女士,”
客户拿起试香纸,放在鼻下深深嗅闻,闭着眼,眉头微蹙,“前调的金属冷感非常出色,中调的皮革和烟叶也足够硬朗……但尾调的‘柔情’,我觉得那点鸢尾根的粉感还是重了,我需要更……更难以捕捉的暖意,像藏在保险柜最深处的一缕旧情书的气息。”
苏蔓先是点点头,大脑飞速运转。她从冷藏柜中取出几个密封的小玻璃瓶,标签上写着晦涩的化学名称和产地代码。
“试试这个,”她的声音冷静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
“西伯利亚落叶松树脂的提取物,经过特殊分子蒸馏,保留了最核心的木质甜香,去除了所有松脂的粘稠感。它像被冻土过滤后的阳光,极淡,极冷,却能在尾调留下极其微妙的一丝回甘。”她精准地滴入一滴。
客户再次嗅闻,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掠过眼底。“Ja… genau…(是的…就是它…)”他喃喃道。
送走客户,厚重的隔音门关上,将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工作室里只剩下恒温设备低沉的嗡鸣和苏蔓自己清晰的呼吸声。
她脱掉实验服,走到窗前。窗外是柏林冬日铅灰色的天空和严谨有序的街道,与房间内的精密控制形成鲜明对比。
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但更强烈的是一种完成了精密仪器的最后一个齿轮安装后的空虚。
她成功了。项目完美收官,报酬丰厚,客户满意。这本该是她最熟悉、也最能带来掌控感的状态——用绝对的理性、数据和预案,将无形的气味驯服成可控的艺术品。
然而,此刻,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触摸着冰冷的窗玻璃。脑海中浮现的,不是复杂的分子式,也不是下一份合同,而是东京森美术馆那幅《弗拉基米尔卡之路》沉重的灰褐色调,是那幅画在她灵魂中激荡起的、关于西伯利亚冻土、针叶林、白桦汁液的庞大“气味通感”。
那种原始的、未被驯服的、带着刺骨寒意的生命力,像一块磁石,隔着千山万水,牢牢地牵引着她调香师的本能。
她走回工作台,打开那个随身携带的、棕褐色皮革封面的Moleskine笔记本。
翻过一页页密密麻麻的“最坏打算”预案清单:
(项目失败、客户投诉、原料短缺、航班延误……)
在最新一页的空白处,她拿出笔,没有写任何风险评估,而是缓缓地、清晰地写下了一个地名:
俄罗斯,西伯利亚。
字迹冷静,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随后,她打开电脑,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查询着飞往伊尔库茨克(通往贝加尔湖的门户)的航班信息,以及西伯利亚地区最偏远、可能蕴□□特香料资源的区域报告。屏幕上跳动的光标和冰冷的数据,此刻仿佛连接着那片广袤、寒冷、充满未知的冻土。
窗外的柏林夜色渐浓,城市灯火次第亮起,如同精密的电路板。而苏蔓的心,已如离弦之箭,穿越这理性的灯火,坚定地射向了那片呼唤着她的、冰封的、充满原始气息的北方荒原。她的旅程,即将驶向更深、更冷的奇幻之境。而在那片冻土之上,炉火旁翻看速写本的年轻插画师,尚不知晓,他画笔下追寻的坐标,正穿越云层,朝着他所在的纬度,坚定而来。
西伯利亚的月光,即将照亮第四场命定的相遇。
03
伊尔库茨克的寒风,像裹着冰碴的砂纸,刮过停机坪。苏蔓裹紧了厚重的羽绒服,拉杆箱的滚轮在粗糙的沥青路面上发出沉闷的滚动声。谢列梅捷沃机场只是中转,她将在这里等待飞往伊尔库茨克—— 那个贝加尔湖的门户,西伯利亚腹地的起点。
机场内部暖气开得十足,混合着咖啡、烘焙面包、消毒水和无数旅人复杂的气息,形成一种全球机场特有的、令人略感窒息的暖浊感。
苏蔓习惯性地皱了皱鼻子,下意识地寻找一个相对清净的角落。
她拖着箱子走向一处人稍少的登机口休息区,目光掠过售卖套娃和伏特加的纪念品商店,掠过行色匆匆、面孔模糊的人群。
就在她准备坐下,从大衣内侧口袋掏出那个棕褐色皮革封面的Moleskine笔记本,习惯性地想确认一下转机时间和可能的风险预案:航班延误、行李丢失、极端天气应对…时——
“砰!”
一声不算太重的闷响,伴随着脚踝处传来的撞击感,让她身体微微一晃。一个贴满花花绿绿行李贴、尺寸惊人的巨大行李箱,像一头失控的小象,撞在了她的拉杆箱上,又波及了她的腿。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实在抱歉!”一个清脆、带着点慌乱又莫名熟悉的女声连珠炮似的响起。
苏蔓蹙眉抬头,准备用她惯常的、礼貌而疏离的语调回应“没关系”。
然而,当她的视线撞上那张因歉意而微微涨红、却依旧明艳生动的脸庞时,所有准备好的音节都卡在了喉咙里。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机场的喧嚣瞬间退潮,只剩下血液冲击耳膜的轰鸣声。
眼前的女人,一头染成蜜茶色的波浪卷发,几缕碎发俏皮地垂在额前,穿着色彩鲜艳的滑雪服,脖子上还滑稽地挂着一个软木塞造型的颈枕。那双圆睁的、带着明显惊讶和难以置信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苏蔓。
“蔓……蔓蔓?!”对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音的惊喜和不确定,“苏蔓?!天呐!真的是你?!”
施晴苑。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在苏蔓平静无波的心湖里激起千层浪花,无数被封存的记忆碎片汹涌而出。
2016年 ——法国,格拉斯。
ISIPCA大学城外的那个爬满常青藤的小公寓。那是苏蔓生命中少有的、带着些许人间烟火气的据点。
施晴苑,她的合租室友,一个像普罗旺斯阳光一样热烈、自由、大大咧咧到有些莽撞的中国姑娘。她学的是葡萄酒工艺与市场,房间里永远飘着或清新或醇厚的酒香,与苏蔓实验台上那些精密仪器里散发出的、或清冽或馥郁的香原料气息奇异地交融在一起。
苏蔓的思绪被猛地拽回一个闷热的夏夜。
她为了一个极其重要的香精项目,连续熬了三个通宵,精神紧绷到极限。偏偏实验室的精密天平出了故障,备用钥匙被锁在管理员办公室,而管理员要第二天早上才来。
所有数据卡在最后一步,前功尽弃的风险像巨石压顶。
那是她第一次感到近乎崩溃的无助。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公寓,坐在昏暗的客厅地板上,抱着膝盖,把脸深深埋进臂弯,试图隔绝整个世界。
失败的阴影和随之而来的“最坏打算”——
项目失败,失去关键实习机会,教授失望……在她脑中疯狂盘旋。
“喂!蔓蔓?你怎么了?”施晴苑哼着歌开门进来,手里还拎着半瓶刚买的桃红葡萄酒,一眼就看到了蜷缩在阴影里的苏蔓。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酒瓶被随手放在鞋柜上,发出“哐当”一声轻响。她没问太多,直接盘腿坐在苏蔓身边,肩膀轻轻碰了碰她僵硬的背脊。
“嘿,别闷着啊!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姐请你喝酒!”
苏蔓当时只是闷闷地摇头,声音沙哑:“……天平坏了,钥匙拿不到,数据……废了。”
“就这?”施晴苑夸张地挑眉,猛地一拍大腿。
“我还以为你失恋了呢!等着!” 她风风火火地冲回自己房间,翻箱倒柜,几分钟后,居然真的翻出了一把……
看起来像是□□的东西?
据说是她某个前男友(一个学开锁的?苏蔓记不清了)送的“纪念品”。
“死马当活马医!走!” 施晴苑不由分说地拉起苏蔓,顶着夜色,像个蹩脚的飞贼,带着苏蔓溜回了寂静无人的实验楼。
那把所谓的“□□”当然打不开管理员的专业门锁,但施晴苑的莽撞和坚持,以及她趴在窗户上试图寻找其他入口时那笨拙又认真的样子,奇异地驱散了苏蔓心中沉重的阴霾。
最终,她们没能进去,却坐在实验楼外的台阶上,分享了那瓶冰凉的桃红酒。
施晴苑讲着她那些不靠谱的恋爱史和品酒课上的糗事,夸张的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苏蔓很少说话,只是听着,紧绷的神经在酒精和室友毫无章法的陪伴下,不知不觉地松弛下来。
第二天,管理员开门,问题解决。苏蔓的项目最终成功了。
她从未正式向施晴苑道谢,但那个夏夜台阶上冰凉的酒液、聒噪的笑声和笨拙的陪伴,却像一道暖流,悄然融进了她冰层般的生活。
回忆如潮水般退去,苏蔓看着眼前依旧咋咋呼呼的施晴苑,喉头有些发紧。她的嘴角,极其罕见地、生涩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一个微小却真实的弧度。
“晴苑?”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沙哑。
“哇!真的是你!蔓蔓!”施晴苑尖叫一声,完全不顾周围人投来的目光,张开双臂就给了苏蔓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带着滑雪服的冰凉触感和她身上依旧熟悉的、混合着阳光、葡萄果香和一点点自由散漫的气息。
“天哪天哪!我是不是在做梦?!你怎么会在这里?去西伯利亚挖矿吗?”她松开苏蔓,上下打量着,眼神亮晶晶的,像发现了稀世珍宝。
拥抱的温暖短暂却真实。苏蔓有些不自在地微微动了动,但并未推开。那份久违的、属于施晴苑的毫无保留的热情,像一束强光,照亮了她旅途中的孤寂。
“香料,”她言简意赅地解释,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但眼底深处那层坚冰似乎融化了些许,“去西伯利亚,找一些特殊的香料原料。”
她顿了顿,看着施晴苑一身滑雪装扮,“你呢?”
“我?哈!追着极光跑呢!顺便考察一下俄罗斯的冰酒产区!你知道的,老本行嘛!”施晴苑笑得没心没肺,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
施晴苑的笑容稍稍收敛,眼神里带上了一丝小心翼翼的探寻和不易察觉的委屈,“蔓蔓……你后来……怎么突然就消失了?我毕业前那阵子,国内家里出了点急事,我男朋友……咳,当时还是,非要我立刻回去。我走得急,手机在机场还被人顺了!等我安顿好,想尽办法联系你,你原来的号码停了,邮箱也不回,我去我们的小公寓,房东说你早搬走了……”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带着点埋怨,更多的是失落,“我还以为……以为你不想理我了呢。”
苏蔓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
她看着施晴苑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委屈和关切,那些被她刻意尘封的、关于毕业前夕的混乱记忆也翻涌上来。
施晴苑的突然离开,对她而言同样措手不及。她本就慢热,失去这个唯一能让她稍微放松的朋友,让她感到一种熟悉的、被抛下的孤寂。她换了号码,搬离了那个充满两人回忆的小公寓,开始独自在巴黎打拼,进入竞争激烈的定制香水领域。
不是不想联系,是那种“最坏打算”的思维又占了上风——对方有了新生活,何必打扰?也许对方早已忘记了她这个沉默寡言的室友。
她习惯了在笔记本上记录可控的风险和解决方案,却唯独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情感上的“失去”。
“不是的。”苏蔓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她看着施晴苑的眼睛,这是她难得的直接表达。
“手机丢了,我后来也换了号码。公寓……不想一个人待在那里。” 她省略了那些独自承受的压力和疏离感,只陈述了最直接的事实。
随即,她从大衣口袋拿出那个Moleskine笔记本,翻到几乎最后,在一页记录着香料分子式的空白处,写下了自己现在的电话号码和邮箱地址,然后撕下那页纸,递给施晴苑。“这次,不会丢了。”
这个举动,对苏蔓而言,几乎是破天荒的信任交付。
施晴苑看着那张写着娟秀字迹的纸片,又看看苏蔓平静却认真的脸,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她一把抓过纸条,紧紧攥在手心,像是怕它飞走。
“蔓蔓!我就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她吸了吸鼻子,又恢复了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用力拍了拍苏蔓的肩膀,“这次逮到你了!别想再跑!快说,你去西伯利亚哪里?我们还能遇上不?”
重逢的喜悦冲淡了旅途的疲惫和西伯利亚的寒意。
两人坐在登机口旁的咖啡座,施晴苑点了一大杯热可可,苏蔓只要了杯热水。施晴苑叽叽喳喳地讲述着她这些年的经历:回国后和那个催她回去的男友果然分了手,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回到了热爱的葡萄酒行业,现在是自由品酒师和撰稿人,满世界跑……
苏蔓安静地听着,偶尔简短地回答施晴苑关于她调香师生涯的问题。
“还记得我们在格拉斯的小公寓吗?”施晴苑眼睛发亮,“你调你的香水,我品我的酒。有一次你搞出一种闻起来像雨后湿木头和青葡萄皮的怪味道,非让我闻,说是什么‘森林精灵的叹息’!我喝了一口刚开的勃艮第,差点喷出来!你还记得吗?”
苏蔓的嘴角再次微微上扬,一个极淡却真实的笑意浮现。
她当然记得。
那次失败的“森林精灵”被她记录在笔记本的风险评估里——“气味过于阴郁,缺乏平衡感”……
但施晴苑夸张的反应和随后两人关于气味与味觉关联的争论,却成了记忆里一个温暖的、带着葡萄香气的光点。
“记得。”苏蔓轻声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这种轻松随意的交谈,对她而言是种奢侈的暖意。
广播响起,提示飞往伊尔库茨克的航班开始登机。施晴苑要去摩尔曼斯克追极光,两人方向不同。
“保持联系!蔓蔓!”施晴苑再次用力抱了抱苏蔓,把那张写着联系方式的纸条仔细收进贴身的钱包里。
“西伯利亚冷,照顾好自己!等我追完极光,说不定杀过去找你蹭杯热酒!” 她笑容灿烂,像个小太阳。
苏蔓点点头,看着施晴苑拖着那个巨大的箱子,风风火火地汇入登机的人流,还不忘回头对她使劲挥手。
直到那抹鲜艳的滑雪服消失在通道拐角,苏蔓才收回目光。她重新拿出那个棕褐色的Moleskine笔记本,翻到最新一页。在原本记录的“伊尔库茨克 - 香料供应商联络信息”下方,她停顿了几秒,然后缓缓写下:
施晴苑。重逢。莫斯科机场。热可可。格拉斯公寓。森林精灵的叹息(失败品)。保持联系(已交换)。
字迹依旧冷静工整,但墨水的痕迹似乎比平时更深一些。她合上笔记本,皮革封面发出轻微的声响,像合上了一段温暖的插曲。
机场的喧嚣重新涌入耳中,但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烦闷。她拉起行李箱,走向登机口。西伯利亚的严寒在前方等待,但心底某个角落,因为这场意外的重逢,悄然注入了一股抵御风雪的暖流。
旅程的孤寂,似乎被稀释了一分。她踏上廊桥,走向即将起飞的航班,身后是莫斯科的灯火,前方是广袤的冰原,而一段失而复得的友情,像一颗温润的琥珀,被她小心地珍藏在了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04
西伯利亚的寒冷,是一种有重量的存在。它沉甸甸地压在伊尔库茨克郊外广袤的冻土上,渗进每一根裸露的树枝,凝结在每一口呼出的白气里,最终沉淀在骨髓深处。
苏蔓裹在厚重的白色羽绒服里,像雪原上一个移动的、略显笨拙的点。她已在贝加尔湖周边的小镇和原始森林边缘辗转了数日。
收获是丰厚的,超出了她“最坏打算”笔记本里最乐观的预期。
在布里亚特人的传统木屋里,她嗅到了用杜松子和某种不知名的苔藓熏制的鹿肉干,那混合着烟熏、辛香与动物油脂的气息,野蛮而充满生命力;
在冰封的安加拉河畔,她收集了被强劲河风打磨得异常干燥、带着奇异矿物质感的河岸苔藓样本;
在一家弥漫着旧书、蜂蜡和岁月尘埃气息的乡村古董店里,那位戴着老花镜、鼻头通红的店主老维克多,神秘兮兮地从一个雕花木盒里取出一小片深褐色、散发着浓烈樟脑和腐朽木头气息的树皮碎片——“西伯利亚老神父的秘密,”他用含混的俄语嘟囔着,浑浊的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
“驱邪,也唤醒最深的梦。”
这些独特的气味碎片,如同散落在冻土上的宝石,被苏蔓小心翼翼地收集、记录,在她脑海中碰撞、组合,勾勒着她那款名为“冻土之泪”的香水的雏形——它必须拥有荒原的凛冽、生命的顽强,以及时间沉淀下的、近乎神性的沉默力量。
然而,她总觉得还缺了点什么。一种更纯净、更接近这片土地原始呼吸的核心气息。
“姑娘,找真正的西伯利亚灵魂?”老维克多推了推滑到鼻尖的老花镜,透过厚厚的镜片打量着她,仿佛看穿了她调香师灵魂的渴望。
“别在镇子上打转。往北,穿过那片老白桦林。那里的树,喝了几百年的风,骨头缝里都是故事。春天快来了,桦树汁……像大地流出的眼泪,甜里带着冰碴子的锋利。那味道,才是西伯利亚的心跳。”
老维克多粗糙的手指在地图上一点——那是一片远离游客路线、标识着大片白色(森林)的区域。苏蔓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地图上那个点,冰凉的触感仿佛带着某种召唤。
她合上笔记本,棕褐色的皮革封面在古董店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最坏打算:迷路、极端天气、野兽(可能性低但存在)…
预备方案:卫星电话、充足补给、雇佣当地向导…
两天后,苏蔓在沉默寡言的当地向导阿列克谢带领下,踏入了这片古老的白桦林。
时间仿佛在这里凝固。参天的白桦树笔直地刺向灰白色的天空,树皮是纯净的、带着银灰光泽的白。积雪覆盖了地面,深及小腿,每走一步都发出“嘎吱嘎吱”的沉闷声响,是这片寂静世界里唯一的节奏。
空气冷冽,吸进肺里带着一丝清甜和微微的刺痛。四周是绝对的静谧,只有偶尔积雪从高枝上簌簌滑落的细碎声响,打破沉寂。
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和密集的枝桠,在雪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像无数跳跃的银色精灵。
阿列克谢在前面用雪杖探路,像一头熟悉领地的熊,看到苏蔓驻足,停留,沉浸,他识趣的走到远处,点了支香烟等待苏蔓。
苏蔓则完全沉浸在感官的盛宴中。她蹲下身,指尖拂过一棵老桦树粗糙的、带着纵向裂纹的树皮。凑近细闻,是干燥的木质清香,带着一点点微弱的、类似纸张和蘑菇的陈旧气息。
她用小刀极其小心地在向阳面、离地约一米高的位置,划开一道浅浅的口子——这是老维克多教她的方法,初春将至,树液开始缓慢流动。
几乎是立刻,一滴清澈如水晶、粘稠如蜜的液体,极其缓慢地从伤口处沁了出来,悬挂在冰冷的空气中。
苏蔓屏住呼吸,用特制的玻璃毛细管小心地收集这滴珍贵的汁液。
她将它凑近鼻尖。一股难以言喻的、纯净到令人心颤的气息瞬间俘获了她——那是冰雪消融的清冽,是木质纤维最本真的甘甜,带着一丝微弱的青草萌芽般的生机,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如同泪水般的纯净微咸?这就是老维克多说的“大地流出的眼泪”!
它纯净得不染尘埃,却又蕴含着这片苦寒之地最深沉的生命力。这正是她寻找的、那缺失的核心——一种纯净的、带着痛感的生命力。
她立刻打开随身的微型采样箱,动作轻柔而专注,像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阳光在这一刻似乎格外眷顾她,穿透更高处交织的枝桠,恰好将一束柔和而温暖的光柱投射在她身上,笼罩着她白色的羽绒服和她低垂的、被冻得微微发红却异常专注的侧脸。她半跪在雪地里,小心翼翼地处理着桦树汁,长长的睫毛在光线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整个人仿佛沐浴在一层薄薄的、圣洁的光晕之中。
雪地反射着清冷的光,古老的桦树林沉默矗立,她成了这幅宏大、寂静、充满原始力量画卷中,唯一带着人类温度与探索精神的灵动一笔。
05
就在这片白桦林的边缘,另一条被积雪覆盖的小径上。
顾屿背着沉重的画具包,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他的心情是复杂的。在俄罗斯的这近一个月,他踏遍了计划中的角落,画满了厚厚一叠速写。
伊万和柳德米拉夫妇的热情、贝加尔湖冰面的壮阔、泰加林的深邃、以及无数普通俄罗斯人坚韧而质朴的面孔,都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和画纸上。
他享受了这场孤独的旅行,灵魂被这片土地深深滋养。
就在昨天,他收到了来自上海一家顶尖艺术机构的正式邀请函——一个参与大型城市公共艺术项目的机会,平台优渥,前景广阔。这是个难以拒绝的橄榄枝。
他此行,是来向这片给予他灵感和短暂安宁的白桦林告别,画下最后的采风。
他选了一处视野开阔的缓坡,放下画具。眼前是无垠的、被白雪覆盖的桦树林,银白的树干在灰蒙蒙的天光下如同沉默的士兵,延伸到视线的尽头。
一种苍凉而纯净的美。他支起画板,铅笔在速写纸上沙沙作响,勾勒着树林的轮廓和雪地的肌理。画着画着,心中那点因即将离开而产生的淡淡惆怅,以及对那抹始终未曾出现的深灰色身影的、早已沉淀为平静期待的念想,都融进了笔下的线条里。
就在他准备收拾画具离开时,目光无意中扫过下方更茂密的林间空地。
他的动作瞬间凝固了。
在下方那片被古老桦树环抱的空地上,在斑驳跳跃的光影中,一个白色的身影半跪在积雪里。
阳光奇迹般地穿透了厚重的云层和枝桠,精准地、温柔地笼罩着她,像舞台上唯一的追光。她微微低着头,专注地对着身前的一棵桦树,动作轻柔而虔诚,仿佛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
距离有些远,看不清面容,但那专注的姿态,那被光勾勒出的清冷而优美的轮廓线……
是她!
顾屿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随即又剧烈地跳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的回响。血液瞬间涌向四肢百骸,又在西伯利亚的严寒中迅速冷却。
巴黎的静谧,阿姆斯特丹的匆忙,东京的孤绝……三次捕捉到的瞬间,无数次在心中描摹的轮廓,在此刻,与雪地上那个被光眷顾的身影完美重叠!
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冲下去!
穿过这片积雪的树林,跑到她面前!
问问她的名字!问问她为何也出现在这片遥远的、寒冷的白桦林!
命运已经将他们推到了如此近的距离!
他的脚步甚至下意识地向前迈了几步,积雪在靴子下发出呻吟。
然而,下一秒,他硬生生地停住了。
他看到了那束光。那束如此精准、如此温柔地笼罩着她的光。看到了她半跪在雪地里的专注姿态,像一幅浑然天成的圣像画。看到了她周围沉默矗立、如同守护者的古老桦树林。听到了这片土地上绝对的、不容亵渎的寂静。
任何外来的声响、任何突兀的闯入,都将是这幅完美画卷上无法弥补的裂痕。
他不能。他不忍。
一种更深沉、更确信的力量取代了最初的冲动。
这不再是巧合。
巴黎、阿姆斯特丹、东京、西伯利亚的白桦林……四个截然不同的坐标,却精准地指向了同一个灵魂的轨迹。
命运并非戏弄,而是在用一种宏大而精妙的方式,编织着某种必然的联结。
它安排他们在世界的角落一次次擦肩,或许正是为了让他们在真正交汇之前,各自走完必须的旅程,积蓄足够的力量。
顾屿缓缓地、近乎无声地退回到画板旁。他重新拿起铅笔,手指因为激动和严寒而微微颤抖,但落笔却异常稳定、精准。他不再试图描绘整片森林,而是将全部心神聚焦于林间空地那唯一的焦点。
铅笔尖快速划过纸面:
勾勒出她半跪在雪地里的动态轮廓,白色羽绒服在光照下形成的柔和反光;
捕捉她微微低头时,颈项优美的弧度和专注的侧影(虽然面容模糊,但姿态传神);
强调那束从天而降、如同神启般笼罩着她的光柱,以及光柱中跳跃的微尘;
用背景深色的、密集的桦树干和模糊的雪地阴影,反衬出中心人物的明亮与宁静;
甚至记录下那一刻空气的质感——寒冷、澄澈,仿佛能听到雪粒在光中落下的细微声响。
一幅比东京美术馆里更加完整、更具氛围感的速写诞生了。
画中的女人,沐浴在桦树林的神圣光晕里,像一位采集大地泪水的祭司。顾屿凝视着画中人,又抬眼望向远方那个依旧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白色身影。
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确信充盈着他的内心。他不再有丝毫的犹疑或焦虑。
他轻轻合上速写本,指尖拂过速写本,如同许下一个无声的誓言。
下一次。
下一次相遇,无论在哪里,无论何时。
他不会再让她只存在于速写本冰冷的线条里。
他会走上前去,带着这片白桦林赠予他的笃定与勇气,对她说出第一句话。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雪地中那抹薄光下的身影,仿佛要将这画面刻入灵魂。然后,他背起画具,转身,踩着来时的脚印,一步一步,坚定而无声地离开了这片被命运点亮的桦树林。
雪地上只留下两行深深的足迹,一路延伸向林外等候的车辆,延伸向即将起飞的归途,也延伸向下一个必然交汇的时空节点。
西伯利亚的风,依旧在古老的桦树林间穿行,发出低沉的呜咽,像是在吟唱着一首关于等待与重逢的、悠长而寒冷的歌谣。
06
苏蔓的采样箱里,珍藏着这片冻土的灵魂碎片:安加拉河畔带着矿物清冷的苔藓、布里亚特人烟熏鹿肉中狂野的杜松子与神秘苔藓气息、老维克多那块浸透岁月与樟脑药香的“神父树皮”,以及最核心的、纯净如初泪滴的西伯利亚白桦汁。
收获的丰盈感,如同沉甸甸的果实,压在她心头,她内心赞叹“不虚此行”。
向导阿列克谢沉默地在前引路,返回停靠在林缘的改装越野车。
来时踏出的足迹已被新落的细雪覆盖了大半,四周依旧是令人屏息的寂静,只有靴子踩在厚雪上的“嘎吱”声,按照原路,他们将沿一条相对宽阔的林间道折返。
然而,就在接近一个岔口时,苏蔓的脚步微微一顿。
她的鼻翼不易察觉地翕动了一下。一阵极其微弱、几乎被凛冽松针和雪后清新空气淹没的气息,像一根无形的丝线,轻轻拂过她的嗅觉神经。
不是纯粹的森林气息。
那里面混杂着……松节油?
一种干燥的、带着微暖木屑感的炭笔粉末气息?
还有一丝极其淡薄的、属于人体的、干净的皂角混合着一点点俄罗斯黑麦面包的温暖余韵?
这气息如此突兀,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人迹”感,与她一路走来所感知的、属于向导阿列克谢的(更浓重的烟草、皮革和机油味)截然不同。
这缕微弱的气息,如同雪地上一个隐形的箭头,指向了旁边那条更狭窄、积雪更深、显然少有人迹的小径。
再一次,鬼使神差地,苏蔓转向阿列克谢,用简单的俄语夹杂手势询问:“这条路……通向哪里?”
阿列克谢看了看那条被积雪覆盖、几乎看不出路径痕迹的小道,又看了看苏蔓,粗犷的脸上露出一丝不解,但还是回答:“也能出去,绕一点,风景好,看湖的角度不同。”他指了指方向。
“走这里。”苏蔓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调香师的直觉,有时比地图更精准。她需要捕捉这缕气息的源头,这意外的“气味坐标”。
踏上那条小径,积雪更深,行走更为艰难。
但那缕混合着松节油、炭笔屑和温暖皂角的气息却时隐时现,如同雪地中一串无形的足迹,引导着她。
她看到了一处视野绝佳的缓坡,那里的积雪被踩踏得略显凌乱,留下几个清晰的、不属于她和阿列克谢的深陷脚印。她甚至在一棵巨大的老桦树下,发现了一小片被无意刮蹭在粗糙树皮上的、浅灰色的炭笔粉末。她伸出手指,极其小心地捻起一点粉末,凑近鼻尖——没错,就是这干燥微暖的木质感,混合着画纸纤维的微弱气息。
是谁?一个同样在这片寂静白桦林中寻找灵感的旅人?
一个画家?
这缕孤独创作的气息,与她独自采集大地泪水的专注,竟在这片苦寒之地产生了某种奇异的共鸣。
苏蔓站在那处缓坡,交叠踩着留下的足迹,望向阿列克谢指出的、能看到不同角度冰湖的方向。寒风卷起雪沫,扑打在脸上。
她深吸一口气,那缕属于陌生人的气息早已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象,和心中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
她拿出笔记本,在记录桦树汁感官分析的那一页边缘,快速写下几个关键词:
小径岔口。松节油/炭笔屑/皂角/黑麦面包。缓坡足迹。孤独创作者?
没有答案。只有气味留下的谜题。
她收起笔记本,对阿列克谢点点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