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人》沾沾

75、075

　　入冬的时候，幸芝搬去旁边的新家，连带着她和阿元的灯笼，文春算是摸清了她的喜好，在入住前特意去了纸扎坊，总之别人有的幸芝也有，满当当置办了一整个房间。

　　束娇的屋子也是，完全按照时下年轻姑娘的喜好，手机平板大屏幕电脑，还有各色服装美容护肤。

　　幸芝转了一圈，又回到茶餐厅，指着阁楼上那个空置许久的冰箱道：“抽空把这个处理掉吧，以后这里就是干干净净。”

　　她的父亲，也算是在她人生中散发出最后一点光和热。

　　幸芝仍在店里露面，只是大部分时间白天文春守店，夜里束娇轮候。

　　但文春几乎都在，不分昼夜。

　　幸芝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休息过，每天仍是精力充沛。

　　这期间，文春又陆续发了几笔小财，装修贷款也提前结清，还有不少结余，文春领着小姨去做了次全身检查，医生望着小姨那张苍老的面孔对着她的身份信息比较了良久才开口：“你身体很好，很健康，各项指标都比你这个年龄段的人还要正常。注意防晒，保证皮肤清洁，必要时候可以去做做深度护理。”

　　但小姨衰老的速度丝毫没有减缓，等冬季第一场雪落下时，她已经需要倚靠轮椅活动，双腿失去力气，皮肤失去弹性，任谁看见也当她是位垂暮的老人。

　　晴日里，小姨坐在廊下晒着太阳；落雨时，便靠在窗边盯着院子……

　　多数时候，她只是一动不动坐在那方黑板下，静静盯着上面已经被抹去的痕迹。

　　她偶尔也会小声问文春，她还有多少时日可以活。文春告诉她还有几十年光景时，阿梅总是深深吸一口气，她这半生仿佛过了别人的两辈子，如今闭眼等死时，却又告诉你，甬长的巷道你才走了半截。

　　向兰过来时，总能听见阿梅小姨长长叹息，便提议午睡时间由她给小姨读读报纸。

　　“报纸她怕是听不见去，如果方便找几篇霸道总裁之类的小说就在她耳边放着也行。”

　　文春转述幸芝的话，说完也有些目瞪口呆。

　　幸芝在旁幽幽道：“小姨的恋爱脑那是与生俱来的。”

　　向兰听到提议并未拒绝，于是午睡时，她随便点开某个听书软件，在首页选了本霸总文，三分钟后羞得面红耳赤，却见小姨紧闭得到双眼下微微扬起的嘴角。

　　向兰退出房间，想在院中找些杂活来做，她白日过来，早八晚五，薪资日结，如果不来的话提前一天发条信息就行，阿梅小姨不磨人，雇佣她的小姐姐每天笑脸相迎，往来的食客也是和气。

　　这里就像是有种魔力，能让她完全安静下来，忘记过往种种的不堪。

　　可是，生活还是要继续。向兰在养老院找了份兼职，因为要赶免费的班车，她得提前一个小时结束这边的工作。

　　“姐，您可以少付一部分钱，我早上能提前过来，养老院那边六点就能换班。”

　　“那这样你不是一点休息时间都没有了。”

　　文春正在摆弄新移栽的芭蕉树，说话时连头也没抬。

　　向兰捏着自己的衣角道：“养老院那边晚上可以休息，我照顾一个老人，她休息时候我也能睡。”

　　文春这才抬头，她望着向兰以及站在向兰身后若有所思的幸芝，笑着开口道：“既然你能早到，那日薪还是按照咱们之前说的给，你不要有心里负担。”

　　向兰闻言，平静的脸上并没有多余的情绪，她道了谢转身时明显松了口气。

　　幸芝一直目送着向兰，总觉得这个女孩朦朦胧胧叫她看不真切，直到向兰走到阳光下，她才忽然意识道。

　　她的身体里还藏着别的什么。

　　几乎完全重合在一起。

　　“咦。”

　　幸芝忽然看见那藏在向兰身体里的暗影扭头望着她，指尖落在唇边。

　　“嘘。”

　　程陶就在这种情况下推门进来。

　　程陶自杀了。

　　真是胆大妄为无所顾忌。

　　程陶似乎是死后直奔这里，跟其他的野鬼比他身上并无任何消磨带来的创伤，除了颈部勒出的印记，他和生时并无区别。

　　他有些新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待看见幸芝以及她身边的束娇时，脸上的笑容愈发藏不住。

　　“她倒是头回见。”程陶指了指束娇，自顾自在门边的椅子上坐下道：“没想到这里跟之前变化挺大的。之前说这里要拆迁，我还担心会不会你们迁移到别的地方，如今能这样看见你们的感觉真好。”

　　“你为何要自杀？”

　　幸芝在他对面坐下。

　　程陶的阳寿不短，寿终正寝也还有十几年可活。

　　“我也是没有办法。”程陶叹了口气道：“不过，那天在你这里工作的小姑娘提醒了我，是啊，人都会死，我也不例外，只是早晚的问题。我对这世上没有什么牵挂，你应该也知道，我没有子女，我母亲她若是不在了，我活着似乎也就那样吧。”

　　“你把寿命借给你母亲了？”

　　这是幸芝能想到的答案。

　　不料，程陶瞪大眼睛，显然不是因为这个。

　　“啊？还能这样吗？我以为那些都是传说什么的。”程陶叹了口气道：“没有，我将母亲送到医院后回家自杀的，我想赶在她前面死，这样也好替她疏通些关系。我母亲这辈子实在太苦了，我不忍见她死后还受折磨。”

　　幸芝理应被他的孝心打动，而此时她只能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你要替你母亲受罚？”

　　不知道鬼差那边有没有这项规矩，只是她更好奇为何程陶铁了心认为他母亲死后一定会受到惩罚。

　　她做过什么，又沾过什么。

　　程陶听说要让他替其受罚，脸上神色变了些许，再开口多了几分谄媚道：“当年若不是那位施了一碗茶点，恐怕那时候我跟母亲就饿死在桥洞中，每每想起不免心中感慨。后来，我确实想过来见恩人一面表达感激，可惜，这个地方怎么也找不到。”

　　他说话间，幸芝已经抽出他一丝记忆，此时冷笑着开口道：“也不是找不到地方吧，你们二位是找过这里，可惜不巧，那段时间这里关了门，你们又打听出我外婆因杀人入狱，而你那时候恰逢留校考核评定，断然不会因为我外婆受到牵连，至于之后你升官发达也算是小有地位，那一餐就只是那一餐，罢了。”

　　程陶一时收不住脸上的感概，生出些许不合时宜的僵硬。

　　上位者呆久了，他已经忘记如何低头说话。

　　“我之后还是托人多方打听了，那时候不像现在，弄个什么精神病就能关在医院里。她可是杀了两个人，一个是误杀，另一个呢。我是个老师，我要教书育人，这些感激之情，我只能压抑着藏在心里。”

　　程陶说得激动，挥舞着双臂，大有重新站在讲台上的气度。

　　他浑身说不出的轻松，远比活着时自在得多。

　　幸芝点点头道：“阿元施餐只因你们命不该绝，你无须心怀感激。”

　　有些生，未必大得过死。

　　程陶见她软了态度，立马坐下道：“话虽如此，我们心中仍是感激不尽。我母亲真的是一天好日子没过上，我真的不想她再受苦。您能否看在之前的情谊上稍微通融些，不用管我，我就留在此间，只要让我母亲早早轮回，投个好人家，下辈子顺顺利利就成。”

　　幸芝看了眼束娇，自己掌着灯笼转身离开。

　　程陶没有得到答案，正想追过来时，束娇不过是抬了抬食指便已经将程陶丢出店外。

　　束娇拍拍手道：“轻飘飘，一点分量也没有，只怕连畜生道都休想。”

　　幸芝笑出声道：“别让他日日过来，隔三差五瞧一眼就行，可别叫鬼差提前给他拘走了，留些时日解解闷儿。”

　　“知道了，姑姑。”

　　束娇唤来几只野鬼，让他们盯着些程陶。

　　“不必搭手，只管盯着就是，若遇见鬼差来拘，你就大着胆子说这野鬼是我们姑姑要留的，别怕，只管说了便是。”

　　野鬼哪有不怕的，哆哆嗦嗦应下此事，几只也知道搭伙办事，有的跟踪有的望风有的通风报信。

　　如此接连几日，程陶虽然舞不到幸芝跟前，他的一举一动束娇都了如指掌。比如有朵丧气云一直跟着程陶，别人晴天他下雨，别人下雨他下暴雨。还有就是他脑袋上长了朵毒蘑菇，雨越下越大，那蘑菇越长越好。

　　“我听说，蘑菇都快赶上他半个脑袋了。前两天还跟野鬼打听一个地方，叽里咕噜连鬼话也不会说。”

　　“他要找什么地方？”

　　“一家医院，我打听了一下，对外虽然说是疗养院，其实就是临终关怀所。应该是程陶母亲的所在地。”

　　文春抱着平板眼睛却看向向兰。

　　向兰坐在马扎上，半倾着身子给小姨读笑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小姨笑得捂住了脸。

　　“姐，你说程陶找的疗养院会不会就是向兰打工的养老院？”

　　“为何这么说？”

　　文春扭头笑道：“按照剧情发展不都是这样吗？你不是一直好奇，怎么就忽然多了这么个连你也看不透的人。”

　　“应该不会那么巧吧。”

　　话虽如此，幸芝还是决定晚上跟踪向兰。

　　向兰四点离开茶餐厅，在马路对面搭乘三十路公交车，做到终点站是五点二十，冬日黑天早，这会儿已经阴沉沉。她又沿着县道步行二十分钟，最终在一个三岔路口站定。

　　天气阴冷，她出了身汗，在原地不停跺脚。

　　一辆改装过的面包车在路口停下，司机从窗户朝向兰招手，车门打开幸芝跟束娇落在车顶上。八座的车子里，座椅全部拆除，里面满当当挤着二十多人。

　　能让向兰容身的只有贴着车门的角落。

　　车里开着暖气，充斥着各种呼吸和异味，她却浑不在意，只尽量缩着双臂，将脑袋埋在臂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