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迁移》桃居闲作心

45、卜山海

　　林章骏下班时间是下午五点，他一般都会在单位食堂吃完饭，然后顺上一些馒头包子茶叶蛋之类的东西回家。

　　单位里的人包括食堂的阿姨都知道林章骏家里的情况，爹妈死了，当哥的回来一趟又走了，他们看林章骏的眼神多带着探究，好像想从林章骏嘴里套出点话，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林论问了税务局的门卫，头发花白的小老头是个话痨，捧着保温杯说，林章骏经常不在单位呆着，单位领导需要用车的次数只集中在某几天，日常只有财务那边需要采购一波才会给他打电话。

　　小老头眼看就要把领导用车日子说出来，林论赶紧打住，问林章骏是不是下班了。

　　“你打他电话呀！我找找他电话是……”

　　“打了，打不通。”

　　小老头拨过去后果然显示关机，他瞅了眼表，在心里盘算最近税务局的事务，了然道：“林章骏估计偷偷走了，他迟到早退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次就手机关机假装没接到通知。知道不，那小子是……”

　　小老头指了指头顶，“……塞进来的！后台硬着呢！你别说，他还挺有福气的，他哥不管他，他还有个人罩着呢。”

　　林论笑了笑，“这样啊，我还不知道呢。”

　　单位不见人，林论只好去林章骏的家里。

　　林论不停看着时间，他认为林章骏不会老老实实上班，所以吃完午饭就过来找人，林章骏也确实如他所想，不好好上班，一有机会就翘班。

　　林论没有家里的钥匙，敲了好几下门，房间里没动静。

　　对门的老太太去庙里上完香回来，斜着眼睛认出了林论，“唷！这不是林老大么，还知道回来！你弟出门去啦，刚还在兴业路见到他了！”

　　林论礼貌地道了声好，在街坊邻里眼里，林论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老太太根本不领情，哐地一声甩上门。

　　***

　　D市的天气最近连绵多雨，越到晚上温度越低，林论出来只穿了一件短袖，冷得手脚冰凉。

　　兴业路道路中央是凹陷下去永远不会填平的土坑。经营小本买卖的生意人破罐子破摔，在毛坯房里摆起了摊，水电自理。每到清晨和傍晚，一排排捆好的蔬菜生鲜摆在路边等待路人挑选。

　　一天不到，兴业路出现了五场交通事故。

　　刚才就发生了第六场：一辆电瓶撞上了一辆剁椒鱼头状的老头乐，老头和老太太在路边吵得不可开交，穿着执勤服的交警夹在中间，一个头两个大。

　　林论脚步一顿，他的理智告诉他时间紧迫，得赶紧看看弟弟怎么样，但他实在想凑个热闹。

　　一番挣扎后，林论安慰自己只是看看没什么问题，过去听了个大概，一堆人里只有林论一个年轻面孔。

　　这事很简单，老太太骑着车要左拐，刚好撞上了直行的老头。

　　而交警之所以迟迟不肯处罚的原因，除了这两位年龄都在五六十岁，吵起来交警都不敢贸然去拦，生怕刺激到他们。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他们都是逆行。

　　两人又要吵起来，警察苦哈哈地劝架：“这条路不准左拐的啊……您别笑，您也没遵守交规！”

　　林论听完心里舒服了不少，总算知道来龙去脉了。一看时间已经六点，赶紧去找林章骏。

　　林论走遍了整条大街，最后在一处一百多平的毛坯房门口找到了抽烟的林章骏。

　　林论扬起一抹笑，刚要上去，几个吊儿郎当的混混围了上来，其中一个染着红毛，戴着耳钉的混混勾住林章骏的脖子，问林章骏掏一根烟抽抽。

　　路过的人都自觉远离林章骏他们，生怕惹一身骚。

　　出来混的，眼力劲是第一位。穿的好的，说话傲的，统统不能招惹。林章骏看着眼生，穿着卷了边的衬衫，失魂落魄的模样看着就不像有权有势的人。

　　林章骏被红毛从后面推了几下，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上，他这个暴脾气立马炸了，揪住红毛的衣领，“干什么！”

　　刚处理完事故的交警投来一瞥，兴业路除了频发的事故，还有一堆精神小青年喜欢扎堆惹是生非。

　　红毛举起双手道：“哥几个找你借根烟，也没对你不客气吧？”

　　交警观察了半天，看双方没打算动手的样子，骑上摩托走了。

　　红毛给周围人使了个眼色，几个小青年发出嘻嘻的嘲笑声，双手插兜围住林章骏。

　　林章骏感到棘手，但他好歹也是个成年人，梗着脖子骂道：“年纪轻轻不学好，上课的时间跑出来混，丢不丢人！”

　　红毛最烦别人看他是学龄中就骂他不学好，挺起胸膛硬是把林章骏逼退了两步，甩开林章骏的手，“关你屁事，你混得好还至于来这儿？你家也被坑了吧！”

　　林章骏被推着连连后退，忽然定在原地，红毛以为林章骏要反抗，握紧拳头打算先发制人。

　　“哥……哥？”

　　红毛指着林章骏哈哈大笑，“大叔，差辈分了，你以为叫哥我们几个就放过你啊？老子最看不惯你这种窝囊废了！”

　　红毛身后突然伸出一个胳膊，红毛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他的食指被拽着向后一压——

　　“啊！！”

　　红毛发出惨叫，紧接着小腿肚被踹了一脚，膝盖一软跪在地上。

　　同伴见状赶紧赶紧扶住红毛，红毛定睛看清来人，刚冒出来的火瞬间不见了，和其他人一样，直勾勾地看着林论。

　　我操，这么好看一……一男的？！

　　林论踩着红毛的手，红毛又叫了一声，林论拉起林章骏问：“找了你半天，怎么来这里了？”

　　林章骏前言不搭后语，林论什么时候回来了？

　　“你回来怎么不给我说一声，你、你没事吧……你头发剪了？”

　　林论摸了摸头发，“换个形象，头发太长了就觉得热。”

　　“你手呢？为什么缠着绷带？！”林章骏呼吸一滞。

　　“哦，削水果不小心划到了，没大事。”

　　红毛的同伴中，一个壮实点的胖子想找回场子，对面是成年人又怎么了？论体格，胖子不认为自己会吃亏。

　　胖子悄悄挪到林论旁边，抬起拳头想偷袭林论。林章骏看见了，却没有喊出来，而是看着傻子一样看着他，仿佛在说“你竟敢对他出手？”

　　林论回头擒住胖子的脖子，胖子双脚离地，骤然的失重感吓到了他，这下轮到他叫哥了，“哥，哥！闹着玩呢都在，别跟我们一般计较啊！”

　　胖子望见林论的眼睛漆黑冰冷，忽然有一种他再怎么求饶，这个漂亮的男人都不会放过他的感觉。

　　并不像是被食物链顶端盯上后产生的自危感，而是更诡异、更黏稠的感觉。好像做什么都无济于事，只能怀着忐忑的心等待这个人的宣判。

　　红毛和其他人面面相觑，几人咬牙达成共识，不管怎么样，先把胖子救下来。

　　林论晃了晃胖子，一百二十多斤的胖子在林论手中像小鸡崽似的缩起肩膀。

　　林论面无表情，晃得更厉害了。

　　他就说那种憨憨傻傻的胖子最好玩了。

　　红毛他们愣住了，这是在干什么啊？

　　一道沉稳的男声带着笑意打断了林论：“你饶了他吧。”

　　红毛和同伴望过去，纷纷露出了得救的表情。

　　在那儿站着一位一米八左右的男子，腰杆笔直、目光坚毅，好像当过兵，白色跨栏背心绷着他身上的肌肉。

　　林论比红毛他们更先喊出了那人的名字，林论松开胖子，惊喜地扑过去，“山海哥！”

　　卜山海笑着点点头，拥抱了林论，随后拍了一巴掌红毛的脑袋，“滚回去！你奶卖完菜正找你呢，少让你奶奶担心！还有你们！”

　　几个小混混浑身一颤，整齐地站成一排，老老实实挨训。

　　山海哥跟那个人啥关系啊，咋还抱起来了……

　　卜山海给林论赔不是，“这些孩子没人看着，就是容易走极端，我先说句对不起了。”

　　“没事，主要是我弟被推了几下。”

　　林章骏连忙摆摆手，“山海哥，我没事的。”

　　卜山海说：“唉，不好意思，真对不住了，我教训教训他们。”

　　卜山海记得所有人的名字，“杨志才，明天把你那头毛染回来，别让我再看到。你该感谢别人留手了，不然你那根指头得断了！冯长宇，你不帮着你阿姨店里跑过来鬼混……”

　　最后是小胖子，“洪圆圆，还有你，给我站好了！”

　　林论嫌吵，捂住了耳朵，卜山海咳嗽一声，语气缓和了点，“圆圆，你舅舅舅妈一直在找你，你回去好好跟着你舅舅学炒菜，以后学成了帮帮你舅舅舅妈，知道了吗？”

　　洪圆圆低声道：“好……”

　　最后，卜山海中气十足道：“再让我发现你们旷课，饶不了你们！都回家去！”

　　红毛他们垂头丧气走了，临走前多看了林论几眼，毕竟他们在D市十多年，还没见过长得这么精致的男的。

　　卜山海抬起手作势要抽他们嘴巴子，红毛他们加快脚步，逃似的走了。

　　“这些小孩父母都出去打工了，都是爷爷奶奶拉扯大的，他们不懂事，你别往心里去。”

　　林论回忆，那些小混混虽然看起来很潮流，吊儿郎当的，但衣服和鞋子都是脏兮兮的，又脏又邋遢。

　　林论说：“都是你在管他们吗？”

　　卜山海说：“我哪有那么多功夫啊，就是看见了才管一次，主要还是靠他们自律。”

　　卜山海挠挠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扯出一抹温柔的笑，“好久没见你了，你瘦了不少，平时要多多吃饭啊。还有小述，你怎么抽起烟了，抽烟伤身体，戒了比较好。”

　　林章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林论无奈道：“知道啦，你总爱操心，累不累呀。”

　　卜山海呵呵笑道：“天生的劳碌命，改不掉了，兴业路这片地方治安不好，你们也别多来，天不早了，你们三个有什么打算？”

　　林论说：“……三个？”

　　卜山海往旁边走了一步，藏在他身后的方松屹暴露了出来。

　　林论愣了愣，“方松屹，你跟踪我？”

　　方松屹吊着个脸，“不要自作多情，我就是随便走走。”

　　林论和卜山海对视一眼，卜山海笑着说：“小孩嘛，别跟他一般见识。他刚刚想冲上来帮你，还好被我拎住了，我看他那样子就觉得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一提这个，方松屹就气得不行，对卜山海翻了个白眼，卜山海跟抓娃娃似的把他抓起来了，一点风度都没有。

　　卜山海小声问林论：“他谁啊？”

　　“冬水玉他儿子。”

　　卜山海惊叹，“嗬！二宝他儿子不是白氓吗？”

　　林论问：“你见过白氓？”

　　“见过啊，走，咱们干脆去我武馆慢慢说吧。”

　　方松屹喊道：“武馆？！电影里面那种武馆？”

　　卜山海挠挠头，“没那么气派，去了就知道了！那个，小述，你自己一个人回去没问题吧，我有点话要跟你哥聊聊。”

　　如果是其他人要霸占着林论，林章骏肯定第一个不乐意，但那是卜山海，林章骏二话没说点头道：“好，那我先走了。”

　　卜山海的武馆藏在充满垃圾腐臭味的小巷深处，打印出来的红底招牌在宾馆的LED下泯然众矣，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

　　入口在二楼，得先爬上一层架空的钢板楼梯。

　　方松屹腿脚不方便，林论抱起方松屹，方松屹也不闹，乖乖窝在林论怀里。

　　卜山海边开门边盯着他看，感慨道：“你长大了不少呢，都带起娃了。”

　　林论说：“不准开我玩笑。”

　　“哈哈哈！”

　　卜山海打开室内灯，先去烧了壶热水，“这小孩是你家娃不，看着跟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林论和方松屹异口同声道：“不是。”

　　卜山海惊奇地看看这个大的，再看看那个小的，“那真是太巧了，你们也算有缘分，没有血缘还能碰一起，小论你要珍惜啊！”

　　卜山海说话大咧咧惯了，声音收不住，武馆全都是他的回音。

　　武馆不大，地上铺着软垫，左边有个擂台，中间放着沙袋，最右边是一些健身器材。

　　卜山海说有些人不学武，会过来健身，他想着多赚一份钱，就二手买了器材。

　　方松屹夸奖道：“你还有点商业头脑。”

　　“嘿，你这小孩，说话那么老气，以后老得快哦！”

　　墙上挂着“浩然正气”的巨幅毛笔字卷，有点港片武馆的味道。

　　方松屹心里激动，没想到能在现实里见到武馆！

　　“浩然正气”字幅旁靠着墙的架子上，长枪、双截棍、拐棍、长矛……各种传统冷兵器应有尽有。

　　卜山海看出这小孩喜欢，取下一把软剑，信手舞了一段。

　　方松屹目不转睛，“你真的会武术？”

　　卜山海得意一笑：“真的啊！喏，你看，我手里这没开刃的假玩意吸引人用的，你感兴趣就来我这儿试试，以后给你用真家伙！”

　　卜山海看林论无动于衷，问：“怎么，舍不得他吃苦啊？”

　　林论说：“不是，他腿不好，不能剧烈运动。”

　　卜山海说：“这样啊……没事儿！我以后教他点防身的，够他用了！”

　　方松屹眼睛一亮，“真的吗？课时费多少，我付给你。”

　　方松屹掏出手机，卜山海奇怪地看着方松屹，“你才多大啊就钱来钱去的，小孩子就要有小孩子的样子，这些都不是你该考虑的事儿。”

　　方松屹不悦地瞪着他，卜山海说：“我才不收小孩的钱呢！有小孩来我高兴都来不及。再说了，你是小论带过来的人，我不能收你钱。过来过来，我给你说个秘密！”

　　卜山海蹲下来，神秘地勾勾手指，方松屹看了林论一眼，林论笑着点点头。

　　方松屹走过去，卜山海端详着方松屹的走路姿势，小孩应该是左腿有问题。

　　卜山海悄声说：“林论的身手啊，都是我教的！”

　　“你？”方松屹打量卜山海，随后打量起林论，“他？”

　　方松屹想起，他跟林论初次见面的时候，林论就一招放倒了那个狗贩子，合着是卜山海教的。

　　林论说：“你们说什么了？”

　　卜山海道：“你这小孩，我还没说完呢！林论，你不准偷听啊。”

　　“我不听，你们随便说吧。”

　　林论走过去戳沙袋玩，戳来戳去干脆一拳上去，卜山海做的沙袋就被打破了，哗啦啦往外面漏沙。

　　林论第一反应就是：这不是能靠创可贴解决的问题。

　　林论双手捂着沙袋破掉的口子，但是沙子越漏越多，林论半个身子全都是沙。

　　方松屹看到林论的傻样，拍拍卜山海，“往后看，有人闯祸了。”

　　卜山海扭头，大叫一声，“林小论！”

　　方松屹瞪着眼睛，林小论？还可以这样叫林论吗？

　　卜山海揪着林论后衣领往后一拽，“没看到漏沙了吗，离远点，堵什么呢？不就是一个沙袋吗，烂了就烂了，我再搞一个。”

　　林论拍拍身上的沙，“不好意思啊……”

　　卜山海说：“你换身衣服还是？我这里有给学员穿的练功服。”

　　林论扯着衣服，有些沙子钻到衣服里面了，很不舒服，“在哪？我去换一身。”

　　卜山海指着角落里的储物间，“那里，有个纸箱里面都是衣服，你自己拿。”

　　方松屹喊住林论，“七点了，你注意点时间啊。”

　　林论脸色有些难看，打开储物间走了进去。

　　卜山海问：“怎么了？他还有事？”

　　方松屹仰着头看他，“对，他时间很赶的。”

　　卜山海没多想，“哎，他可真忙啊！”

　　方松屹哼了一声，卜山海给小孩打开电视，端上一盘糖果。

　　方松屹没告诉卜山海的是，冬水玉给林论规定了门禁时间，晚上八点前必须回到家，林论答应了冬水玉才肯放林论出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