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三千界》妖钰

9、无声的祭品

　　十分钟的休整，短暂得如同废土上转瞬即逝的流星。空气里弥漫着能量剂刺鼻的化学气味和队员们粗重的喘息，恐惧如同实质的粘液，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扳手的手指在布满灰尘和干涸血迹的残破控制台上飞快敲打，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混合着尘土流下。“妈的……只修好了西北角一个探头！视野差得像蒙了层血！” 他低吼着，将一块沾满油污的便携屏幕推到杨玉儿面前。

　　屏幕闪烁不定，布满雪花噪点，画面灰黄模糊。但足以看清：巨大的、形态扭曲的腐爪兽群如同沸腾的黑色潮水，在巢穴西侧那片被巨大裂谷分割的地域边缘疯狂涌动！它们相互挤压、撕咬、咆哮，密密麻麻，望不到尽头！裂谷边缘陡峭的岩壁上，布满了它们攀爬留下的深刻爪痕。而在那兽潮翻涌的中心地带，一个比寻常腐爪大上数倍、覆盖着暗红色骨甲、头颅如同巨锤般的恐怖阴影，正仰天发出无声的咆哮！仅仅是隔着屏幕的静态画面，那无形的压迫感和暴虐气息就几乎要冲破屏幕！

　　兽王！

　　屏幕角落，一个不起眼的、被坍塌岩体半掩的、刻有褪色“07”标识的合金门轮廓，隐约可见。那就是目标——废弃地下研究所的入口。它距离兽潮的边缘，不足百米！中间是毫无遮蔽的、布满了锋利碎石和兽类骸骨的陡坡。

　　【目标位置确认。】
　　【路径分析：唯一理论安全窗口——利用向导能力，制造大规模精神扰动，将兽群主力（尤其兽王）短暂引离裂谷边缘（方向：东侧开阔地）。小队趁机从西侧陡坡快速滑降突入。】
　　【成功关键：1. 扰动强度必须足以覆盖兽王精神源，吸引其注意力。2. 向导必须在兽群被引开后，维持高强度精神屏障（模拟无害/环境同频），掩护小队突入。3. 时间窗口：预估<3分钟。】
　　【警告：此方案将向导置于绝对危险核心！暴露位置！精神负荷：临界值以上！生存概率：<5%。】

　　系统的分析冰冷地投射在杨玉儿视网膜上，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最优解？不，这根本就是唯一的死路！用阿阮的命，去换那不足三分钟的、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机会！

　　杨玉儿的目光从屏幕移开，缓缓扫过队员们。铁砧紧握着枪，指节发白，独眼死死盯着屏幕上的兽王，喉结滚动，吞咽着恐惧。扳手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看着那地狱般的景象。耗子更是浑身发抖，牙齿都在打颤。

　　最后，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拖拽，落在了角落的阿阮身上。

　　阿阮没有看屏幕。她只是安静地坐在一块冰冷的混凝土残骸上，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腕间那颗灰扑扑的石头。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种因精神冲击带来的剧烈痛苦已经平复，只剩下一种近乎凝固的平静。仿佛刚才感应到的恐怖兽潮，与她无关。仿佛那屏幕上标注的、通往死亡的唯一路径，是她早已预定的归宿。

　　“队……队长……” 耗子的声音带着哭腔，“那地方……那地方根本就是地狱的嘴巴！我们……我们真的要……”

　　“闭嘴！” 铁砧低吼一声，打断耗子，但他的声音也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看向杨玉儿，那只独眼里燃烧着困兽般的凶光，也有一丝绝望的询问，“头儿，怎么干？你下令！”

　　怎么干？
　　牺牲她。
　　像在宫墙深处，亲手灌下毒酒。
　　像在冰冷舰桥，下达自毁指令。
　　这是宿命。是程序。是……赎罪！

　　杨玉儿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灵魂深处那道名为“婉容”的、尚未结痂的狰狞伤口！剧痛让她几乎窒息。她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废土污浊的空气带着浓重的血腥和辐射尘的腥气，呛得她肺叶生疼。

　　她转过身，面向阿阮。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拖着千斤镣铐。她走到阿阮面前，阴影笼罩了那个单薄的身影。

　　阿阮缓缓抬起头。浅褐色的眸子清澈依旧，里面没有恐惧，没有抗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她静静地看着杨玉儿，仿佛在等待一个早已知道的答案。

　　杨玉儿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那个冷酷的、精准的作战指令，那个将阿阮推向绝对死地的命令，就卡在她的喉咙里，重若千钧，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阿阮。” 她的声音异常沙哑，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被碾碎的胸腔里挤出来的，“目标入口的位置，你感应到了？”

　　阿阮轻轻点头，目光投向屏幕角落那个模糊的合金门轮廓，又很快收回，重新落回杨玉儿脸上。她的眼神平静无波。

　　“我需要你……” 杨玉儿的声音顿了顿，一股巨大的、几乎将她撕裂的抗拒感猛地冲上头顶！她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的旧伤，尖锐的刺痛让她瞬间清醒，也让她眼底最后一丝挣扎彻底冻结，化为冰冷的、执行命令的机器，“……制造一场‘盛宴’。”

　　这个词，在废土上，特指用最强烈的精神感应波动，模拟出巨大的、充满生命力的“诱饵”信号，吸引饥饿的掠食者。

　　“位置，” 杨玉儿指向屏幕裂谷东侧那片相对开阔、但远离小队突入路线的区域，“在那里，制造你能达到的最大规模、最强吸引力的精神扰动。目标：兽王！必须让它和尽可能多的兽群主力被引开至少三分钟！”

　　命令清晰、冷酷，不留余地。

　　车厢内死一般的寂静。铁砧和扳手都屏住了呼吸，耗子更是惊恐地捂住了嘴，难以置信地看着杨玉儿，又看向阿阮。

　　阿阮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她甚至没有看杨玉儿手指的方向。那双浅褐色的眼睛，依旧一瞬不瞬地看着杨玉儿，仿佛要将她此刻冰冷面具下每一丝痛苦的裂纹都刻进灵魂深处。

　　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阿阮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可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没有质问。
　　没有犹豫。
　　没有恐惧。
　　只有沉默的接受。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压抑的空气，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

　　“队长，相信我。”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杨玉儿强行筑起的冰墙！相信她？相信她去送死？相信她用自己的生命去铺就这条通往“净化核心”的血路？

　　婉容临死前那句微弱的心音——“玉姐姐……别哭……路……还长……”——再次在杨玉儿灵魂深处轰然炸响！与眼前阿阮这句平静的“相信我”诡异地重叠、交织！巨大的荒谬感和撕心裂肺的痛苦瞬间淹没了她！

　　她猛地别开脸，不敢再看阿阮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胸腔里翻江倒海，喉咙口那股熟悉的腥甜再次涌上！她强行压下，声音因为极致的压抑而变得扭曲、尖利：

　　“‘扳手’！把你那个备用的小型信号增幅器给她！固定在……她认为最能发挥效果的位置！”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指向阿阮，“‘铁砧’！把你的高爆雷给我！设置延时！耗子！你跟着‘扳手’，负责清理靠近入口的零星杂碎！动作要快！三分钟！只有三分钟！”

　　一连串的命令如同冰雹砸下，不容置疑。队员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狂暴气息的命令惊醒，下意识地开始动作。扳手手忙脚乱地拆下一个火柴盒大小的、布满天线的简陋装置递给阿阮。铁砧沉默地将两枚圆盘状的高爆雷塞进杨玉儿手里。

　　阿阮接过那个冰冷的增幅器，没有多余的话。她站起身，走到裂谷边缘，迎着废土卷来的、带着兽群腥臊味的风。她选了一块突出在裂谷东侧、毫无遮蔽的巨大风蚀岩柱顶端。那里视野开阔，也……完全暴露在兽群的视线和精神感应之下！是绝佳的“祭坛”！

　　她开始攀爬。动作并不敏捷，甚至有些笨拙，单薄的身体在陡峭粗糙的岩壁上显得如此脆弱。风吹起她破旧的衣角，仿佛随时会将她卷下深渊。

　　杨玉儿站在哨站断壁后，透过扳手修复的那个模糊探头屏幕，死死盯着那个在巨大岩柱上艰难移动的渺小身影。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越收越紧！握着高爆雷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

　　【作战指令确认：代号‘盛宴’。】
　　【执行者：阿阮。位置：高危暴露点。精神负荷：预计超载300%+。】
　　【系统辅助：精神扰动波形模拟（最大强度模式）准备就绪。精神屏障维持程序（极限模式）待激活。】
　　【警告：执行者生存概率模型更新：<1%。】
　　【执行者杨玉儿生理指标：心率180+，血压异常升高，肾上腺素激增。精神波动：剧烈混乱（抗拒/痛苦/自我憎恨）。情感抑制模块：强制超频运行中。】

　　冰冷的提示音在杨玉儿混乱的脑中疯狂闪烁。她看着屏幕里，阿阮终于爬上了岩柱顶端。她站在那里，像一根即将被狂风折断的芦苇。她将那个小小的增幅器，贴在了自己额前。然后，她转过身，远远地，望向了哨站的方向，望向了杨玉儿藏身的断壁。

　　隔着遥远的距离，隔着模糊的屏幕，隔着弥漫的尘雾，杨玉儿却仿佛清晰地看到了阿阮的脸。那张年轻、沾满尘土的脸上，没有任何即将赴死的悲壮或恐惧。她的嘴角，甚至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
　　那是一种……诀别。
　　一种……“我懂”的平静。
　　一种……“交给你了”的托付。

　　下一秒，阿阮闭上了眼睛。

　　嗡——！！！

　　一股无形的、却如同海啸般磅礴的、充满“生机”与“诱惑”的精神波动，以阿阮所在的岩柱为中心，轰然爆发！如同在死寂的沙漠中突然引爆了一颗生命的太阳！那波动是如此强烈，如此纯粹，如此充满吸引力，甚至穿透了厚重的辐射尘，在现实层面都引发了空气的微弱涟漪！

　　“吼嗷——！！！！！”

　　裂谷西侧，那片沸腾的黑色兽潮，瞬间如同被投入滚烫油锅！无数双猩红的兽眼猛地转向东侧！震耳欲聋、充满了极致贪婪和狂暴的嘶吼声汇聚成毁灭的音浪，席卷了整个荒原！连坚固的哨站废墟都仿佛在声浪中颤抖！

　　兽潮，动了！
　　如同被无形巨手拨动的黑色洪流，放弃了裂谷边缘，放弃了那近在咫尺的研究所入口，疯狂地、争先恐后地向着东侧那片开阔地，向着岩柱上那个散发着无尽“美味”气息的渺小光点，汹涌扑去！兽王那巨大的暗红身影，发出一声震碎云霄的咆哮，一马当先，如同移动的山峦，裹挟着毁灭的气息，轰隆隆地碾压而去！

　　“就是现在！走！！！” 杨玉儿的嘶吼声在震天的兽吼中几乎被淹没！她如同离弦之箭，第一个冲出断壁掩护，向着裂谷西侧那片因兽群离开而暂时暴露出来的、通往合金门的陡坡，亡命冲去！

　　铁砧和扳手紧随其后，耗子脸色惨白，咬着牙跟上。

　　杨玉儿在狂奔中，用眼角的余光，最后一次瞥向那东侧的岩柱。

　　阿阮依旧闭着眼，站在岩柱之巅，单薄的身影在铺天盖地、如同黑色潮水般涌来的兽群面前，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她手腕上那颗灰石，此刻正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的、如同燃烧生命般的炽烈白光！

　　【精神屏障：激活！强度：MAX！】
　　【警告：屏障遭受兽王精神源直接冲击！负荷：超载！稳定性：急剧下降！】
　　【倒计时：02：45……】

　　系统的倒计时如同丧钟，在杨玉儿亡命狂奔的脚步声中，冰冷地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