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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姥姥 姥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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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一个曾经的好友给我来了一条短信,“空了多回去陪陪你姥姥姥爷”。因为工作事情繁多,看完之后没有多想,以为是旧友人因为某些事情想起我来。昨晚猛然想起便回复一条,“近来可好”。朋友电话打来了,原来是他的姥爷在睡梦中离世。听了也惊异太突然了,可又想来这突然也早已是预料之中的,年岁大了,总是离归途愈进一步,我们只是麻痹着自己,不去想那些事。暑期时便想着写一些关于姥姥姥爷的片段,一拖至此,才有了一个契机。
幼时生活的地方好像一生也不会忘却,深种在记忆里,模糊了也不会消失。姥姥家的后山,后山上柴草垛,门前的池塘,集市上的稀泥路,姥爷挑着的花篮,花篮里的冬瓜和另一头的我……总是会梦见小时候和姥姥一起下地,她种花生、拔草、剜韭菜,我玩儿,梦见在门口的池塘里、后山的柴草剁里捡了鸭蛋鸡蛋,梦见姥爷挑着担子笑着回来。这十几年再也没有在姥姥家住过,也没走过后面的池塘、田埂,路边是叫不出名的肆意生长的小白花小粉花小紫花。脑海中总有一些片段不知道是遥远的记忆还是梦而已。
九月间,店铺倒闭关门了,搬完东西,趁此闲暇时间,回老家看姥姥姥爷。想着这次一个人来,一定要住一晚两晚再走,这么多年每次都是匆匆来几个小时,大包小包拎了吃的用的穿的,一桌人吃了饭便散了。好像从来没有静下来待一待。来之前没有专门打电话,为的是姥姥省点事,不愿她凌晨就起床,操劳一桌子菜,简单吃吃就好。其实如今的家常菜好像也不是记忆中的味道,小时候太穷,多半是炒咸干饭,好点儿的情形是加个鸡蛋,惊喜来自于赶集上的热糖糕。
姥姥屋里的布局摆设一应是二十多年前的,没有大变化。门后的大水缸、北面墙上的风景画、毛主席挂像、贡桌上的杯碗好像凭空过了这么些年,没有变老,梁上垂着 挂着腊肉、剩饭、钥匙、种子包儿,东面墙上贴着碎裂的三角形镜子、表弟的奖状、用粉笔写着各人的电话号码……老式日历倒是一年一换,日日新。锅屋就是厨房,紧挨着正房。姥姥在锅屋一边烧火一边一本正经地说,再来别买那么多东西了,就买一两样,现在谁挣钱也不容易,你姥爷吃着东西却只说那是他的女儿、他的外孙女儿买的,碎碎念…说姥姥享他的福,姥姥说,“我不生,你哪来的儿女外孙女,你说气人不气人,你说气人不气人”……姥姥姥爷两人争执这个话题,也像小时候的兄弟姐妹间争论是我的爸爸妈妈不是你的爸爸妈妈似的,老年人之间的对话竟真如孩童般天真可爱。
吃了晚饭,天刚擦黑,姥爷就开始眯缝着眼睛,我问“平时啥时候睡”,姥爷一笑,精廋的脸起满褶子,少了下门牙的脸却显出老年人的纯真,说“平时没事的时候六七点就睡了,今天还算晚的”。不愿姥爷来回堂屋、锅屋走着收拾东西,三十岁的我也跑的像中学生一样麻溜儿。
农村里还是没有洗澡的条件,来之前专门洗好了的,姥姥还是找了新毛巾给我用,吃酒席的时候送给来客的毛巾。找新鞋子给我穿,看见姥姥做的布鞋,穿上脚刚刚合适,夸着姥姥的手艺,把鞋要走了,其实是身边没有一样姥姥做的东西,就是想留下这双鞋,也并不打算穿出去。姥姥说,年龄大了,做不动鞋了,这两双做了两个多月,你三姨姥姥一双,还有这一双。
拾掇完,天也黑透了,院子里没有一点儿照明灯的亮光,在黑黢黢的斑驳的树影下洗脸,抬头猛然看见缀满宝石的夜幕,像压弯了枝头的果树,满当的我都要担心天要被星星多的坠出来一个窟窿来,夜间是伴着萤火虫入睡。
不知道是多少年没有体验过的经历,小时候夏季天黑时,在稻田边捉萤火虫的情景都模糊的像老电影的片段,捉来的虫子放在玻璃瓶中拿回来放进蚊帐里,和亮亮虫儿(萤火虫)一起玩儿着捉迷藏就睡着了。小孩子的时候也从来没觉得那是虫子,只是缺乏物质的年代向往的亮光,也不大惧怕蚯蚓、癞蛤蟆,蟋蟀、花大姐们也只是玩具。
睡的床还是小时候四周高的老式床,垫的还是稻草、竹席。小的时候觉得这床很大,翻个轱辘、蹦两下都没问题。姥姥拿出干净床单给我铺下,我和姥姥脚对脚睡着,问了姥姥很多早就想好的想问的话。姥姥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着,来来回回说着些回忆和琐事,说什么话题也不忘劝我多住几晚,姥姥说,树老了根多,人老了话多。我听着一阵心酸,不是老年人话多,怕是平时能说话的人不多。
一夜都没怎么睡着,床上的小虫子在咬我,屋里的摆设好像在质问我,怎么再也没回来。鸡还没叫,姥姥要起来给我炖肉,说昨天来了也没提前说,以为我今天才到,也没吃上。我看一眼时间,四点零五。劝了一会儿,还是拗不过,于是也跟着起来,姥姥就开始在锅屋里忙活,我陪着聊天帮点忙。
早上五点半去水井提水,平时姥姥怎么提的动哟。好像水井还愿意睡觉,没有醒着。井边的小动物,青蛙、蟋蟀们也并没有不耐烦我的到来,我抬一抬脚,示意它们离开,提水来来回回地走路,打扰了院子里母鸡刚爮好的小土窝。晨间的日出像抓不住的爱情,去提水的第一趟不见一丁点儿日光,只能勉强看见路上白色的石块儿,走第二趟时大约能见杂草丛中的土地,第三趟便是没有阳光时的白天模样了,走起小路来也不费眼。早饭还没开始,天已经大亮了。日头在房子背后的山那边,被山和树挡了起来,所以也没有见过姥姥家的日出。
忙活了一早上,为的是让我吃好,两位老人还没吃到嘴,就开始给我收拾给我带走的菜,冬瓜、南瓜、青菜又是装了一麻袋,沉甸甸的。我想着赶紧走,不然中午又得麻烦。来这一趟竟然也只是满足了自己内心里的不遗憾,并没有真正按照老人的意思,多吃一点、多住一晚。
日子始终是单行道,终究也是回不去小时候。每次回去看见堂屋的门廊上摞着两口棺木,用黑编织布盖着,让人有一些哀伤,那是姥姥姥爷将来的房子,前几年就备下了,他们自己备的。谁也没通知,好像死亡这样的大事在他们看来也似平常,不愿意打扰儿女后人,姥姥对后人的爱是这样清净。每次回去,都会看见,我们谁也不会提及这件事。有时候妈妈拍视频记录生活,小房子一不小心做了视频里的背景,还会被说不好,要再拍一遍,于是原本自然流露的笑又变成了摆拍。
我们还是不会跟家人好好地提前告别,这不仅仅是勇气的事情,农村人的观念里还是会不好意思像书里一样文艺的提及死亡,老年人再老,也只是心照不宣地等待着。有时他们自己会常常说自己随时都会走了,离入土不远了,我们通常会说别瞎想了,身体健康着呢,还能再活十年云云,断然不会答“是啊,你还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其实我内心里幻想过许多次,想和姥姥深夜里叙家常,问问她这一生最开心的事是什么,有什么还想做却没做的事情,如果再重来一次呢,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不过我心里多半有了答案,这样的对话断然是进行不下去的,我的姥姥姥爷见到我只会满脸开花、给我夹满菜、怨声质问“怎么又买这么多东西来,怎么不把超市搬空,再买衣服我真的生气了”……地地道道的农村老头儿老太太,用他们质朴的生活之道在这片土地上耕种春夏秋冬,没有什么建功立业高远志向,只是秉持好人会有好报这一简单准则践行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