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
九月的广州还带着夏天不肯退场的执拗。
清晨的空气潮湿得像一张未晾干的信纸，贴在人身上，黏腻沉闷，让人几乎喘不过气。天色昏沉，没有云，也没有光，像是连天空都在迟疑这一天是否该开始。校门口的广播一遍遍播放着欢迎词，声音空洞而喧哗。
车流在校门前汇聚。家长们三三两两陪着孩子下车，拍衣领、整书包，说着最后一句叮咛。有人站在门口不舍地张望，有人挥手笑着离开，有人轻轻拥抱，还有人转身跑进人群前，忍不住回头看一眼。
杨景熙站在人群外不远处，看着这一幕。他不羡慕，也没有怨，只是心里在那一刻空了一下。像冬天的风吹进没合上的窗户，发出一声细响，随即裹着冷意侵进胸腔。
——都几岁了，还在意这些干什么？
可身体比他更诚实。那一瞬，胸口某处像被什么尖锐又厚重的东西划出一道细细的伤口，渗出些早已凝结的血。
他知道，他早该习惯了。父亲的缺席，母亲的身不由己，和那越写越长的病历。
他拉了拉肩上的书包，抬头望向教学楼，深吸一口气，朝楼那头走去。背影干净，沉默，像一把收起了刀刃的伞，藏着雨，藏着风暴，也藏着雪。
走进教室时，时间还早。教室里人不多，空空荡荡。他没和任何人打招呼，也没人注意他。熟门熟路地绕过靠前的课桌，走到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把书包放下，拉开椅子坐下。
窗帘被热风掀起，从他修长的指间擦过。他下意识拉了拉袖口，把腕上的绷带藏得更深。
教室外的动静慢慢逼近，运动鞋摩擦地面的声音，笑闹声，游戏的音效。教室里渐渐热闹起来，有人讲假期趣事，有人喊着彼此的名字，熟络得像从未分离。
而他静静地坐着，像个误闯了热闹舞会的旁观者。
手上翻着一本《活着》，却一句也没读进去。
眼神时不时飘向窗外灰蒙的天色，像在等着什么——
等那一声上课铃响，结束这段无意义的过渡时间；又好像希望它永远不要响起，好让这被忽视的一刻，多停留一些。
终于，威斯敏斯特的铃声准时响起。
教室门被推开，沉闷的喧嚣被短暂打断。
班主任刘楚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位身影高挑的男生。他穿着标准校服，衣角平整，领口扣到最上，袖口规整得像刚熨好，金褐色的头发在灯下泛出光泽。
他的五官深邃立体，眉眼间带着不近人情的冷静，一双碧绿的眼睛扫过教室，眼神像冰面下波澜不惊的湖水，不留一点情绪。他太醒目，像一座会呼吸的雕塑。
教室里顿时响起一阵窸窣，有人低声感叹：“帅哥啊……”也有人笑着猜测：“混血？从哪来的？”
躁动在空气中浮动，却不敢靠近他半步。
“大家安静一下。”刘楚知拍了拍讲台，带着一贯温和的笑意，“这位是我们班的新同学，施淮川。刚从巴黎转回来。”
掌声不算热烈，但好奇的视线已经在暗处交汇、交换。
施淮川微微颔首，声音沉稳低冷：“大家好，我是施淮川，请多指教。“
教室里静得出奇。
杨景熙这才放下书，抬起头，视线从窗外的天色，转回教室中央。
就在那一刻，他与那位新生的视线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
四目相对，一瞬沉寂。
有什么穿透嘈杂的声音，从他们之间被抽走了，时间都为之轻轻一顿。
那是一双清透得不像现实里会拥有的瞳孔，美得像是珠宝展上的钒金绿宝石。眼尾藏着一点生来的冷淡。
杨景熙怔了一瞬，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迅速移开了视线。他低头翻了一页书，指尖却不自觉轻轻颤了一下。教室里的声音重新涌入耳膜，像是世界从短暂的静音中回到喧嚣。他什么也没说，也什么都没表现。
只有施淮川，依旧站在讲台上，目光追随那个少年落下的角度，一寸也未曾移开。
头发有些长，嘴唇没什么血色，整个人都像是用黑白胶片冲洗出来的。
他从未想过，只是对视一眼，竟像被一把干净的刀切入骨缝，不见血，却叫人忘了痛。像是踩空跌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池塘，没有氧气，却也没有窒息感。
脑海里的声音被拉得很远——他甚至忘了自己还站在讲台上。
直到班主任又开口：“还有一位新同学，是上一届回来复学的。杨景熙，出来做个自我介绍。”
施淮川心头一顿。
那个名字，落在他心上，向水面投下一颗石子，没什么声响，却泛起层层波纹。
最后一排，少年起身，动作利落，背脊笔直。连站上讲台的动作都干净得像一幅没有多余笔触的画。他走到讲台中央，微微侧身看向全班。
“大家好，我是杨景熙。”声音干净，却没有情绪。眼神没有停留，像是尽快完成一个必要流程。
讲完便转身回了座位。
施淮川收回目光，低声重复了一遍那人的名字。
“杨景熙。”
这名字听起来和他一点都不搭边——温暖，欣喜，热情。但也许，是那个‘不像’让人想靠近。”
施淮川目送他回到最后排靠窗的位置，眼神一瞬间有些复杂。“淮川，你想和谁坐同桌?”刘楚之问。
"Anyone is fine."
刘楚之抬手一指:“先坐去景熙旁边吧，班上也确实没有别的空位了。“
施淮川拖着椅子在杨景熙身边坐下，动作干脆利落。两人之间隔了一道安静的空气，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眼神交流。
前排的同学已经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喂，那个杨景熙就是去年王睿丰说的那个吗？”
“哪个啊？”
“就是那个英语竞赛那个啊，唐主任不是因为这个还被降职了吗？”
“说他那啥主任拿答案那个？你别说，他那张脸……看起来还真有这能力。”
“你们好诡异啊，还真听风是风听雨是雨啊。”
“吴天远你别不信，我听说当时——”
好几个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杨景熙，嘴里还说着未说完的八卦。
杨景熙当然听见了。那些声音像蚊子在耳边嗡嗡叫，尖锐、轻浮，又无力。他顺着目光看回去，眼里没有恼意，只有冷淡的礼貌。嘴角轻轻一勾，笑意不达眼底。
——笑的是他们说得太旧，不新鲜，也不致命。
施淮川在一旁听着那些刺耳的话，眉头情不自禁地悄悄皱起。他转过头，看向坐在旁边的杨景熙。
他正安静地坐着，是风暴中心最安静的点。明明身处风口浪尖，却笑得仿佛那不是关于他的流言，只是些过耳的陈词滥调。
施淮川盯着他那抹淡淡的笑，心口忽然像被什么攥了一下。
——那个笑太安静了，也太熟练了。像是早就习惯了被误解，也习惯了用这种笑，把所有情绪藏回去。
“十分钟后，全班男生都去行政楼一楼搬新书。杨景熙你不用去，直接来办公室找我。班长负责安排发新书和管理纪律。”讲台上的刘楚知声音清晰平稳，像不容置疑的钟声。
“今天一整天都不会上新课，可以开始预习新内容或复习旧知识。明天升旗仪式后会有摸底考试。现在请每个同学把手机放去教室后面的密码柜里，柜子前面贴了名字。偷偷不交的同学被发现后按班规处理。”
“这个学期手机的使用时间表已经贴在教室前门后，下课后都上去看一眼。交完之后，可以课间休息。”
话音刚落，教室里顿时一片唉声叹气。
施淮川第一个站起来往柜子走去，动作利落干脆。他找到自己的柜子号，毫不留恋地把手机投进去，动作像在完成什么例行程序。刚关上柜门，目光随意一扫——
杨景熙的柜子，就在他旁边。
他愣了一瞬，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个细小的弧度。
陆陆续续有同学走向柜子排队。施淮川走到座位后面时，发现杨景熙还没动。
他伸手摸了摸杨景熙的肩膀，语气自然地问：“我帮你？”
杨景熙抬头看他一眼，语气倒也不冷淡：“呃，谢谢你，但是我自己来吧。”
施淮川挑了下眉，轻轻一笑：“你对我有意见？”
杨景熙一愣，脸上的笑意反而更深了一点，只是语气依旧淡得像在陈述：“不让我帮忙就是对你有意见？那让你帮忙是什么？对你有意思吗？”
“……”
施淮川一时语塞，像被什么轻轻点了一下，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杨景熙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站起身，自顾自地走向教室后排。他走得不快，却带着某种寂静中带界限的从容。站在密码柜前，他略一俯身，目光从左扫到右，确认柜号后蹲下，将手机放进去。动作干净利落，像完成一项不值一提的例行任务。起身时，他头也不回，径直走出了教室。
施淮川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背上。
那是他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看杨景熙。肩膀薄而挺，步伐不紧不慢，背脊却挺得笔直，是一根被人议论却始终不弯的骨。
他一点都不躲、不避、不解释，只是像刚才那样看过来，笑一下，然后把所有人都隔在三步之外。
一张嘴就能把人怼得哑口无言，可转头却还能用那种漂亮又清透的语气说“谢谢你”，甚至带着点过分体面的礼貌。
矛盾得像一整个谜，但又让人忍不住想靠近、想看清、想……招惹。
他真的是三次元的人类吗？
走廊上，午后的风夹着人声从楼梯间吹过。天阴着，却闷得很，热意贴在校服上，黏得人心浮气躁。
杨景熙站在办公室门口，抬手敲了敲门。
“进来。”是刘楚知的声音。
他推门进去，走到办公桌前，神色温淡。
刘楚知放下手中的学生花名册，抬起头看着他，语气比刚刚在班上时柔和不少：“景熙啊，今天第一天回来，感觉怎么样？适应吗？”
杨景熙微笑：“挺好的，大家都很有精神。”
“你呀，从前我带竞赛的时候就注意过你，英语特别拔尖，作文也是全校有名的范文。虽然中间有些事情，但你能回来，老师真的挺高兴的。”刘楚知顿了顿，话锋一转，“你现在回来，有什么目标吗？”
“目标？”杨景熙思索片刻，“先把自己照顾好，再把成绩拉回来吧。”
“很好。”刘楚知点点头，像是真的满意，“你不用急，老师不会给你太大压力。生活是第一位的，懂吗？你这次回来，就慢慢来。”
窗外，两位少年并肩而立。施淮川旁边跟着一个略矮的男生，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什么，还时不时朝这边瞟。
……在说我吗？又是那件事？
施淮川会信吗？……算了，随便。
杨景熙回神，见老师正望着自己，便点头微笑道：“谢谢老师。”他说得平静，是早已习惯了这种小心翼翼的关心，又或只是礼貌地接住，转身就能放下。
“哦对了，”刘楚知忽然笑了笑，“你旁边那个新来的，施淮川，他是转校生。你们俩是咱班唯二的新同学，多照应照应，熟悉熟悉环境。”
杨景熙垂下眼睫，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下。
“哎，新同学！”
吴天远抓着校服外套小跑几步追上来，笑得一脸欠揍：“我跟你一起去搬书呗？”
是刚刚在教室里替杨景熙说话的那个。眼神清亮，语气轻飘，天生一副自来熟的样儿。
施淮川没拒绝，只是下意识往旁边看了一眼。教师办公室那头，杨景熙正站在窗边，抬头看着他。
“怎么？”吴天远凑过来，“想偷听你同桌被叫去训话？啧，感情挺深啊。”
“滚。”
施淮川瞥他一眼，手插进裤袋，语气淡淡：“我就觉得他挺有意思的。”
“我也觉得。”吴天远耸肩，“长得是那种特别惊艳的好看，但是看起来不太好相处。”他忽然凑近些，小声嘀咕：“不过你坐他旁边那一下，全班前排几个女生脸色都变了。”
“那关我什么事。”
“你说得轻巧，全年级现在都在盯你们俩，刚刚我隔壁班一起打球的哥们就来打听你俩了，他还说他们班见过你的女生都传疯了说你的脸已经是“此男只应天上有”了。而且吧混血帅哥和冷美人学霸做同桌，一听就很不真实知道吗？”
施淮川挑了挑眉转过头去看吴天远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不过说真的，你信那些传闻吗？”
施淮川脚步微顿，语气淡得几乎没起伏：“你信？”
“我当然不信啊。”吴天远撇嘴，“他那种人，顶多性子冷了点，真干那种事的人，笑得出来？还能像他那样回你句谢谢？再说了，我看他比我们班一堆人都清醒。”
他又补了一句，“我怀疑是唐主任自己问题多。”
施淮川没说话，只是抬头看了眼被云层挡住的太阳，眯起眼。
吴天远还在旁边喋喋不休。
“对了，你为啥转学回国啊？国外不是自由很多吗？国内现在卷得跟疯了一样。”
“家里。”
“哦……不好意思啊，不该问的我不问。”他挠了挠头，又接得飞快，“你晚上住宿不？住的话我可以给你带早餐零食充电宝，我跟你说学校晚上十一点就停电，特别狗，住宿生说手机关机是常态。”
“不住，家就在附近。”
“太好了！都是尊贵的走读生。”
他一边说，一边拿胳膊撞了撞施淮川，“你知道行政楼在哪吗？不认识路就跟着我，我熟。”
两人一前一后往楼下走去，吴天远依旧输出不断，像个没电池的收音机。施淮川没拦他，偶尔嗯一声，倒也听得认真。
杨景熙从办公室回到自己座位上，从桌洞里抽出那本《活着》从头开始翻。
没过几秒他清楚地察觉几道视线立刻往他这边投来。他没理会，只是翻了两页书，动作不疾不徐。
正前方的一位女生回过头来看他，目光短促又复杂，像是惊艳，又像是防备。她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敢说话，悄悄转回去。
杨景熙没什么反应，只盯着手里的书。他太知道自己身上的传闻了。那些眼神太熟了，从前在高一，他也见过太多次了。惊艳、疑惑、好奇、避讳、轻浮，最后是恶意。他不怕看，也不主动回应。只是淡淡地接受，又冷冷地切断。
声音从隔壁组前几排的传来，一个女生小声说了句什么，被同桌一肘撞了回去：“小点声，人家听见了。”
“他能怎么着？”那人小声说，“说不定还真……”
声音被掐断。
杨景熙手里捏着书页的手忽然顿住了。他没抬头，手指稍稍一紧，指节泛白。片刻后，又松开来，继续翻书，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
脚步声从门口传来，男生们陆续走进教室，怀里抱着新发的教材。纸张摩挲的声音此起彼伏，一时间把教室的气氛搅得热闹起来。
“教辅和课本数量比较多，各位同学领到书之后请仔细清点。”班长彭玉丹抱着一摞资料走上讲台，清了清嗓子，“课代表开始发书。”
人群中响起几声回应，有人打着哈欠伸懒腰，也有人在起哄：“别发串了啊，超麻烦的！”
杨景熙没有加入。他合上那本《活着》，将其放回抽屉，动作轻巧，神情平静地坐直身子，静静等着。
课代表发书的动作很快，一摞摞书被依次传到各排桌面前。很快，他那一摞也落了下来。杨景熙低头清点，一本本地翻过去。
《步步高》《导学案》《53》……他数到最后，却发现少了一本。
《新高中英语词汇》。
他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没有出声，只将桌上的书整理好，轻轻放到桌角。
“少了一本？”旁边传来一句低沉的声音。
杨景熙偏头，正对上施淮川那双浅色的眼睛。“嗯。”他语气平静，“等下课我自己去行政楼拿。”
“你先用我的。”施淮川语气自然，说完便不由分说地将那本英语词汇从自己桌上抽出，放到他桌边。动作利落，几乎不给他拒绝的余地。
杨景熙下意识想推回去：“我自己去就行，刚刚没下楼——”
“无所谓。”施淮川轻描淡写地打断，已经起身，朝前排的课代表走去。
“我刚刚是清点过的。”英语课代表低头看着表格，“总本数是对的。”
“那可能是有人多拿了。”施淮川站在讲台边，语气不咸不淡，却带着种莫名的笃定。
教室里的说话声顿时安静了一些，许多同学下意识地低头检查自己的书堆。
“谁多了一本《新高中英语词汇》？”他站在讲台上，语气不高不低，却带着种沉静的压迫力。
教室后排沉默了几秒，一个男生突然“啊”了一声，把书堆往外一抽，果然抽出了两本一模一样的《新高中英语词汇》。
“……这谁塞我这儿的？”他讪讪地笑着举起那本，“多的多的！”
施淮川走过去将书拿回来，神情淡淡：“下次仔细点。”他转身下了讲台，穿过一排排桌椅，在众人注视下回到自己的座位，把那本书轻轻放回杨景熙桌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找到了。”
杨景熙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如水：“谢谢。”
他的声音不高，却格外有礼，仿佛对所有好意都懂得节制地接受。
施淮川没有作声，靠着椅背坐下，随手翻起另一本书。
课代表还在发着剩下的政治、地理练习册，教室重新变得喧闹。
杨景熙低下眼帘，指尖轻轻翻着那本《英语词汇》，指腹划过纸角时，心头忽然有一瞬说不清的异样。
在高一，他不是没遇到过课本漏发、作业丢失、笔记被藏的事，但从来没有人为他说一句话——更没人替他站出来，问一句“是谁多拿了”。
他没有抬头，也没有显露情绪，只将那一点悸动压进心底，把那本书整齐地摆在了书堆最上面。
雾霾散去，第一缕阳光破云而出。
他坐得笔直，习惯了不依赖谁，也习惯了不让人看见一丝软弱。可那道阳光斜斜地洒在他眼睫上，落下一层极浅的光影。而他身侧那个刚刚坐下的少年，此刻余光悄悄扫了他一眼，目光藏得极深。
像某种不动声色的靠近，慢慢地、悄无声息地……正在发生。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