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盖弥彰[须蛇]》夜风云影

5、第 5 章

　　须佐回去时，八岐已经又闭上眼睛假装熟睡，可身子却往里面挪了些，空出小半张床来，手背上扎着的输液管扯成一条悬空的弧线。

　　其实这点地方不太够睡的。须佐伸手把输液架的挂钩转到里面去，好让软管不至于被拉扯得太狠。他微微皱起眉头盯了那小半张床一会儿，又把目光移到八岐状若熟睡的脸上——不得不说这家伙实在很会装，明明一分钟前还在发微信，这会儿却已双目紧闭呼吸均匀，就差在额头写上“安详”两个大字了。

　　须佐最终还是窝着身子躺下了，总不能真的一夜不睡，再怎么说躺着也比坐着舒服。他比八岐高一些，又壮实整整一圈，按理说应当占据更大的面积，不过看在八岐是个病号，便暂时忍让了。

　　八岐闭着眼，先是感觉到连着手背针头的细管被扯动，还以为是巡查护士路过，直到身侧床铺微陷、臂侧贴上温热脊背时，才发觉是须佐去而复返。他原本以为跟人挤在一起会难以入睡，却没料到只躺了一会儿，意识就不受控制地沉下去，慢慢滑入了漆黑的梦境。

　　然而今晚得以安眠的只有八岐一人。后半夜八岐的点滴将尽，护士过来拔针时顺便叫醒了须佐。医院工作繁忙，护士也不管被强行开机的金毛脑袋是否清醒，喊来医生，耳提面命地交代了一大堆注意事项，包括但不仅限于作息饮食规律、按时吃药、定期复查、坚持锻炼等，听得须佐脑子几乎转不过来，只得用出优秀文科生的背书绝学，囫囵吞枣地先背下来再说。

　　等护士叮呤咣啷地推着车走了，须佐才发觉这些医嘱有多么难以实现，倘若没人盯着八岐，恐怕这家伙过不了半个月就得把自己折腾回来。这完全是坨烂摊子，棘手程度肉眼可见地突破天际，须佐实在不想接手，愁得连叹了好几口气。

　　今晚这遭折腾下来，须佐拢共只睡了三个小时出头，被叫醒后却再无困意。他不想蜷起身子缩在床沿，便轻手轻脚地穿起鞋子，先还了充电宝，又去医院外面绕着大楼跑了一圈。他回来时四点刚过，东方天际泛起一抹白，预示着新的一日即将来临，沉睡的城市正在苏醒。

　　须佐在医院大门口站了几分钟，还没欣赏够这少有的清晨美景，便被一辆尖啸着冲过来的救护车吓了一跳。车刚停稳，后厢门立刻被推开，几个白大褂推着担架床快步走出，急促的仪器声和随车医生的喊声响成一片。须佐在他们来时就自觉退到一边，等一群人闹哄哄地进了急诊手术室，方才反应过来——八岐的床位只是临时借用，若有更危重的病人，这床位需得让出来。

　　八岐还在睡着，得先把他叫醒。
　　虽说这家伙没什么起床气，但看他微博闲聊所言，起得太急了会头痛。据说他们画画的或多或少都有点怪病，也不知是真是假。

　　他匆匆绕回那条走廊，却远远地看到八岐已经醒来坐起，垂头盯着手背上的医用胶带不知在想什么。等须佐走近，才打了个哈欠问：“什么时候滴完的？”

　　“三点半左右。”须佐在床脚坐下，扭头望着他，“刚才来了个挺严重的病人，我记得你床位是临时分配的，到时候可能会要你让出来……醒醒，别睡。”

　　见八岐闭眼歪头就要倒下，须佐忙伸手扯住，扶着肩膀把他身子摆正，也不管一来一回间白发甩得凌乱，严肃道：“醒着，不许睡。我去给你买早饭，医生说你要按时吃好一日三餐，喂！”

　　八岐拽起被子蒙住脑袋却被一把掀开，睡意顿时散得一干二净，恼道：“四点吃早饭，你有病吧？按的哪门子时，西九区的？”

　　须佐被怼得满肚子火，把被子揉成一团砸在八岐脸上：“说不定马上就叫你让床位了，别睡了赶紧起来！”

　　被子不重，但须佐手劲不小，八岐差点被他砸一跟头。他立刻蹦起来想还手，却眼前一黑站立不稳，抓着输液架缓了好一会才渐渐看清东西。须佐许是怕他打回来，站得远远地问：“到底想吃什么？我去买。”

　　早饭能吃出什么花来，况且还是医院的早饭。八岐想着随便对付一口算了，于是答：“随便，你吃什么给我带一份好了。”

　　须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终究还是走过去替八岐把被子叠好，临走前又仔细叮嘱半天不许睡回笼觉、需要让出床位时不要生气云云，听得八岐老大不耐烦，皱起鼻子连连挥手，把他轰走了。

　　他盯着须佐那头张扬的金发消失在走廊尽头，强压下去那点困意又渐渐泛了上来，可现在又不能睡，只得翻出手机来想玩点什么转移注意，随即被鲜红的低电量提示惊得坐直了身子。

　　八岐纠结片刻，慢吞吞地起身去分诊台，不一会悠然拿着刚扫的充电宝回来，半路还有心思观察了一下手术室门口哭着祈祷的病人家属，看了片刻后摇摇头回到床上，盘腿刷起微博来。

　　生根发芽已经沉默了将近两天，被养叼了胃口的粉丝们一个个大为惶恐，生怕芽老师哪里不爽又回归以往只放图不讲话的风格；也有人敏锐地发觉最近举止反常的大博主不止他一位，先是素盏突然加更又批量删博，后有生根发芽一改高冷风范变得亲民——已知素盏去了西皮31见过发芽本人，两位的画风突变在时间上又如此接近，会不会漫展时真的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发生？

　　互联网上遍布福尔摩斯，这猜测准得有点可怕，看得八岐直咋舌，思绪也不由飞回到一年半前两人刚入学时，他意外发现须佐笔名的那天。

　　其实也没有多大的事，不过须佐在坐在床上时被游戏中的夜刀一声大骂惊得浑身一抖，爪子狠狠磕在床沿上，手机啪嗒一声从上铺摔了下来。

　　那时须佐不知犯了什么毛病，这手机一不贴膜二不套壳，光溜溜一部裸机掉在地上，稀里哗啦地就钻过桌帘滑到了正在画稿的八岐脚下。彼时两人刚认识不久，关系还没差到看见对方就绕路走的境地，所以八岐只是无语一瞬，便弯腰捡起价值小万的某水果最新款手机。

　　他发誓自己没有故意偷看——许是掉落时手忙脚乱碰到了屏幕，手机上显示的赫然是金v闪亮的微博主页，眼熟的“素盏”两个大字和底下稍小一点的三十多万粉晃得八岐眼晕。他忙不迭退回到桌面，又熄了屏，这才从桌子下面钻出来，无言把手机递还给了须佐。这一整套动作下来不过十几秒，故须佐也没怀疑什么，简单道声谢就揭过了这茬。

　　这之后八岐忍了又忍，发现自己实在是忘不掉，这才做贼心虚似的换了小号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素盏的主页。翻完之后他的世界观简直被颠覆，心里头自言自语：想不到这小小的宿舍里竟然卧虎藏龙，住了俩大网红不说，其中一位还是另一位的激推脑残粉。
　　这简直比小说还精彩，说出去恐怕都没人肯信。

　　八岐平时偶尔会翻看微博评论，对这位总写小作文的素盏颇为眼熟。不过对方那副只会激动夸夸的模样多少让人有点提不起兴致来，于是时至今日才知道对方不光是个颇有名气的耽美小说作者，还是自己那个一本正经一副直男样子的舍友！这个发现顿时叫他来了劲儿，翻完主页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跑去某绿色小说网把素盏的全部作品也看了一遍——

　　精彩，真是太精彩了。
　　八岐看得灵感大发，下笔如有神地摸了好几张同人图，却在即将发布是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为了马甲暂时按捺住心思，让那几幅图堆在了文件夹里吃灰。虽说不能发图，但八岐就此成了素盏的忠实读者，订阅追更投雷一个不漏，好在他马甲小号一大堆，倒也不怕因此暴露身份。

　　如此相安无事了许久，直到两人关系恶化也未曾起什么波澜，只有八岐每次发完图时，会对着火速赶来的素盏无语凝噎片刻。他看得心情颇为复杂，于是打定主意也不让须佐好受。

　　自此八岐不光在约稿软件屡次拒绝对方投递的企划，新开橱窗时还要挑在须佐睡觉的时候，这样次日醒来便可欣赏舍友丧气懊恼又无法言说的郁闷表情，足够他一边暗笑一边回味上一整天。

　　不过千里之驹尚有失蹄，八岐终究还是百密一疏。在接连数次因睡觉错失机会后，须佐痛定思痛，干脆釜底抽薪地联系了抢到橱窗的幸运儿，高价买下她手中的稿位，这才艰难地得到了一张出自知名画手生根发芽的画稿，高兴得连发八条微博炫耀，引来一片贺喜之声。这事八岐全程看在眼里，最后也没说什么，权当不知情——毕竟是人家自己的钞能力，他个乙方本就无可置喙。

　　只是那几天每每看到神采飞扬兴高采烈的金毛舍友时，心底总会隐约浮现起一丝怜悯而已。

　　啪嗒。
　　抢救大厅不远处的手术室熄灯开门。
　　这声音不大，混在一片嘈杂的急诊室并不明显，却幽幽地飘过人群扎进八岐的耳朵，把他从往事里捞回了现实。

　　八岐似有所感地一抬眼，刚巧看见手术室里走出个医生，对门口望眼欲穿守着的家属摇了摇头。
　　哭声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