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m孟栖

2、第 2 章

　　02
　　刚过冥池，还没走到轮回司门口，青玉就在候着了。

　　青鸾几分奇怪：“怎么站在这儿？”

　　青玉笑笑：“鬼君许久未归，属下特来远迎。”

　　“嗯。”随口问，“赵令呢？”赵令与青玉同为轮回司鬼使。

　　青玉脸上的笑僵了一下，须臾恢复正常：“赵令，正在殿内候着鬼君。”

　　这变化极快的表情根本瞒不过青鸾的眼睛，她表情都未变，只不说话，目光沉沉压下来，青玉很快就招架不住了。

　　她压力很大：“赵令，的确在殿中，他有事要向鬼君交代。”

　　交代。

　　那就是做了错事。

　　青鸾走进轮回司，正殿之上，跪着一道身影，正朝着门口。青鸾走近，经过，坐到了正殿之上的椅子上。

　　赵令眼前是一双倏忽而过的鞋子，他耷着头，跟着鞋子转方向，跪向青鸾。

　　态度摆的倒是很好。

　　青鸾从未要求过他们要跪着回话，但赵令八成是估摸着她成鬼不久，不太习惯地府，一直用人间的礼仪奉承她，尽管青鸾并不在意。

　　正殿已经被赵令清场，所有阴差早就退了出去，大殿显得尤为空旷，青鸾的视线不加任何遮挡地落到身上，赵令只感觉脊背都快被压弯，哪里还敢抬头。

　　“说吧。”冷淡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赵令喉结滚动，试图娓娓道来：“回禀鬼君，是这样的，一月前我正在奈何桥当守——”

　　“说重点。”迂回计划被不轻不重地打断，“赵令鬼使平日办事都这么磨磨唧唧的吗？”

　　赵令心头一跳，完蛋了，偷鸡不成蚀把米，正事还没说，情绪上就已经迁怒到自己日常的办差风格上了，顿时哪还敢绕弯子，伏地坦诚道：“一月前，有一只阴鬼从奈何桥离奇出逃，他是交了功德表，领了孟婆汤，记了名字在转世册子上的，属下不敢耽搁，立刻发派阴差去寻，可，至今仍未有消息。”

　　如果这是一只寻常阴鬼，那丢了也就丢了，赵令万不会这般胆战心惊，坏就坏在这只鬼是登记了名字的。自从钟灵出事之后，鬼王格外看中转世册子的登记，若被发现登记了名字却对不上数量，追究下去，赵令就算是死了又活过来去补这个差数，都嫌不够的。

　　青鸾没听明白，什么叫领了孟婆汤，半只脚已经踏上奈何桥，最后却丢了的？这就好比已经拔了毛放干血，抓起鸭子往锅里放，脖子临触到开水的前一刻，鸭子自己扑棱翅膀飞了。

　　竟会有这样的事。

　　她倒要听听，这件事是，“怎么个离奇法？”

　　这件事儿赵令这段日子反复回想琢磨，已经被他琢磨出了个精简版本，可事情越简单，里头的弯弯绕绕也就越复杂。

　　那日他照例去奈何桥视察。司管汤药调配的阴差正在给排队的阴魂派发汤药。彼时毕同，也就是失踪的那只鬼应当是排在队伍靠前，再过两三个就到他。

　　步骤井然有序，阴鬼本本分分，谁都没有察觉出什么，以至于事发之后回想复盘，竟无一个阴差记得毕同的相貌。

　　他领了孟婆汤之后往前走了两步，有一位阴差上前提醒，不可太靠近奈何桥，必须喝完之后才可上路，赵令清晰地记得自己曾抬头瞥了一眼，见到一个端着碗唯唯诺诺的背影也就不在意地低头了。

　　现在回想，一切早有预谋，他一直低着头侧着身子，藏起自己的脸，营造一种胆小紧张的模样，这何尝不是一种心虚的表现。

　　但赵令并未察觉，他低头去看桌上摆着的功德罪孽表，清点了一下今日待办的往生事务，再抬头时，就是下属慌慌张张的脸，告诉他，有一只鬼领了汤却没上桥，现在转世册子上的数量，对不上了。

　　赵令当即慌了神，只一瞬他就冷静下来，吩咐立刻去鬼门拦截。在整个地府若不上桥，出口便只有鬼门一处，鬼门一直有鬼吏把守，这只鬼，逃不出去。

　　他镇定自若，笃定这只笨鬼逃不出地府这座五指山。随后，下属便传来消息，鬼门并无毕同踪迹，甚至整个地府，都没有了毕同的鬼气。

　　这只鬼，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笨鬼原来是他。

　　青鸾听完皱了眉，伸手：“把毕同的功德表拿来。”功德表由判官殿书写，上头记载了阴鬼生前的功与过，写完交由阴鬼自己保存，再由阴鬼交于轮回司，轮回司会按照表上所写，调配出适合这只鬼的定制汤药。

　　因为这张表写了阴鬼生平又被阴鬼带在身上，所以携带了大量此鬼的鬼气，是用来寻气追踪的好物。

　　赵令连忙从袖袋中掏出，双手奉上。

　　袖袋隔绝了鬼气，他这些日子一直随身携带。

　　青鸾展开，毕同的生平实在简单得可怕。他这一生，甚至从未离开过自己的家乡。生在延陵，长在延陵，后来延陵遭受敌国攻占，招兵买马时把一直体弱多病的毕同也给招了进去，没多久，延陵易主，整支延陵守军都被招安，毕同理所当然换了首领。

　　被招安后，没到五年，毕同病逝。

　　这样简单的功德表，青鸾见过很多，这是属于普通人的一生，无功无过，蒲公英一样掠过水面，留不下多少痕迹就会匆匆投入下一世。

　　整个功德表上寥寥数言，看不出半点猫腻。

　　“延陵城查过了吗？”

　　“查过了，现在仍有阴差在延陵城调查。”赵令回，“但整座延陵都查不到毕同的气息。”

　　落叶归根，延陵是最可疑的地方。可现在延陵查不到毕同的气息，那说明毕同有可能逃往别处，可毕同一生没去过其他地方，无根无据，这调查范围太大了。还有，毕同一只刚死没什么法力的鬼，是怎么在地府的层层把守之下逃出去的？若是有人帮他，这人又是图什么？

　　在一连串的疑问之下，对不上的转世册子和鬼王因此会降下的责罚反倒显得无足轻重了。

　　“你让延陵的阴差回来。”青鸾很快下了决定，“我亲自去。”

　　若真是有什么藏匿之法，青鸾要亲自确认过才可安心。她私心里，仍是认为延陵会是毕同出逃的头号落脚地。

　　只是，时间已经拖了太久，毕同会不会在这段时间内转移阵地还不好说。

　　她必须尽快出发。

　　“青玉，你去一趟阴阳司……算了，我亲自去。”时间紧急，青鸾改了主意。

　　赵令从地上爬起，手脚并用地跟在青鸾身后，他迫切需要将功折罪：“鬼君，属下与您同去吧。”

　　若不是赵令隐瞒消息，她怎么会如此被动，青鸾看到他就没好气，“你跟着干什么？不去守着奈何桥，是想我前脚刚走，后脚就再出一个李同或者张同？”

　　赵令双脚粘在地上，不敢再跟。

　　青鸾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警告随风飘来：“把心思用在正经事上，别整天就想着溜须拍马。”

　　赵令僵立脸红，青玉轻飘飘看他一眼。

　　***

　　阴阳司内只有一个烧火小吏正在尽职尽责地烧炉子，旺盛的鬼火烧得他脸颊通红，手里的蒲扇快要扇出残影。

　　青鸾踏进殿内，被热浪激得往后一退。

　　小吏连忙上前来，他都快烧糊涂了，手里的蒲扇扇扇自己又给青鸾扇扇：“青鸾鬼君，您是来找我家鬼君的吗？他出门去了。”

　　阴度神龙见首不见尾，来十趟有八趟见不着他，青鸾不甚在意道：“找你也行。”

　　定魂珠是青鸾早就跟阴度定下的单子，一年过去，该是时候取了。

　　“哦哦，这事儿鬼君跟我交代过，珠子前两天刚烧出来，青鸾鬼君您稍等片刻，我这就为您去取。”

　　小吏小跑着走了，手里的蒲扇都忙忘了放下。他一走，炉子里的火晃晃悠悠顿时小了下去。

　　这偌大的阴阳司竟然找不到第二个当值的阴差。

　　上行下效，看看阴度带的好头。

　　青鸾叹口气，上前几步，手心迸发火焰，替阴度维持炉子的温度。

　　小吏很快回来，一见青鸾在烧火，吓得忙不迭道：“鬼君鬼君，您这可使不得，怎么能干这种粗活儿呢。”

　　“无事。”青鸾接过盒子打开看了一眼，血红的红珠静静躺在木盒中。

　　小吏拿来一本册子：“鬼君登记一下便可。”

　　“好。”

　　领了珠子，青鸾离开阴阳司，离开前，辛苦的小吏又坐回了炉子前，尽职尽责地开始扇火。

　　青鸾不是非要比较，但前后这事离得太近，她心头的天平不自控地倾斜。

　　她到阴阳司，添把火人家都觉得她干了自降身份的粗活，可引魂殿，她劳心劳力替他们引魂抓鬼，人家还觉得她欠了他们。

　　***

　　领了定魂珠，青鸾回了一趟轮回司交代一下接下来的事宜，便立刻出发了。

　　延陵城原本是姜国的，赵姜开战之后易主成为赵国领土。赵国夺下延陵之后倒并未给它改名，仍沿用着延陵这个名字，成为了赵姜新的边境。

　　半个时辰后，青鸾落地延陵。

　　甫一踏上延陵的土地，心口一种滞闷的钝痛忽然传来，她险些没站住，扶住了一棵树才勉强站稳。

　　没来由的心痛，不知为谁。

　　痛感很快消失，青鸾又缓了缓，才直起身子，一抬头，就见不远处一位老媪已经盯了她许久。

　　青鸾：“……”

　　失策了，没想到落地选了这么偏僻的地方都会有人在，延陵这个边城究竟是有多繁华。

　　青鸾戒备，藏在身后的手已经捏好了一个施咒的手势。

　　老媪满眼担忧，走上前来：“姑娘，你还好吧？”

　　青鸾手擦过树干：“无妨。”

　　老媪眼里又附上另一层忧愁，一种青鸾看不懂的担忧：“我方才瞧你忽然出现，你又是这个打扮，姑娘，你定是懂法术的吧？”

　　青鸾不动声色的看她，老媪也在观察她。这个姑娘，一身黑衣，风吹偶尔翻出来血红色的底纹，一根花茎从衣裙根部生长而出，盘旋而上，箍着腰缠了半圈，张牙舞爪伸展到肩膀，扣着左肩，开出暗红色的曼陀罗。整朵花，就像一根藤蔓，缠住了这个人。

　　哪有人会穿这么不吉利的衣裳。再加上这个姑娘的容貌，哪里是普通人能有的。额间花钿鲜红如血，叫人不敢直视。

　　从头到脚，都透露着一股不平凡的气息。

　　老媪从未见过这样气质的人，只能想到一种可能：“姑娘，你是去将军府自荐的吧？”

　　青鸾没说话，老媪以为她默认，继续忧心忡忡道：“你要是进去了见到边将军，千万要劝劝他，人死不能复生，他得学着放下，走出来。”

　　青鸾低低嗯了一声，老媪叹口气，也不知自己劝没劝动，背着手边念叨着边走远了：“边将军是个好人，大好人啊，现在为这事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可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