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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来客(八) ...

  •   “我来向小公子赔礼道歉了。”

      身着青绿常服的女子缓缓走入软红阁,她朝着顾怀谦的爹爹点点头,身旁的高大侍女拿了一袋金子,名唤秋华的鸨公接过,笑得合不拢嘴。

      她竟然真的来了。

      顾怀谦本来在拥簇下要走到她身前,许舒君在原地站着就好,毕竟她身份尊贵,什么都不用做,便好了。
      但她却先走到他的面前,顾怀谦本就对她倾心,此刻,光是被她看着,便已经说不出话。

      接着,许舒君在众目睽睽之下,浅笑着,朝顾怀谦递了一把檀粉镂空绫绢扇。
      “拿好,可别再丢了。”
      “这么美的扇子,再丢,女君我可是要心疼的。”

      那上面刻着一首情诗的上半句。
      【愿得一心人】

      隐秘的心思被发现。
      顾怀谦摸到了扇子的另一面,绫绢上似乎有题五个字,是那五个字吗?

      白首不相离吗?

      他的心砰砰砰地跳着。
      顾怀谦被所有人看着,少男怀春的心思全都体现在红透了的脸颊耳朵上,这是他故意丢给她的,丢了就丢了。
      他拿不出一点魁首的傲气和自然。

      顾怀谦还以为,这把不慎落入她怀中的扇子,会同其他小郎那日投掷的花果一般,无论再如何香气馥郁,都沦落成泥,最终碾做车下尘。

      没想到,她会这样还给自己,还回应了他。
      她会心疼自己?

      他还以为,她不会记得自己呢。
      顾怀谦奢想,却又不敢奢求,她记得自己,但她真的记得自己。

      昨日,他戴着海棠色帷帽混迹人群中,想要远远看她一眼。
      可是游街时人太多了,而那些小郎们又个个比他还要能叫喊,穿着各色鲜艳华服,而且,领子口子开那么大,露出娇嫩肌肤,一点也不矜持,生怕她看不见,还把帷幕早早拿下了。
      一张张不同的年轻脸蛋。

      他忮忌得心肝发疼。

      他们都没有他漂亮。
      可颜色倾城的男倌却不敢这样做。

      顾怀谦其实也很想,但他是什么。
      他是男倌,不过是个小玩意。

      即便爹爹将他养在阁中十八年,从未让人碰过他,也甚少令他为人抚琴奏曲,可是他还是知道,世道上,那些女子看待他们是什么态度。

      这年头,做男子最好不要赘妻主。

      女君们对待大家世族来的正夫都甚少敬重,而对待他们这般楚馆出身的妖童,更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自然无法奢望感情长久,共朝朝暮暮。

      若是喜欢还好,至少有爱,可是人总会厌倦,当情意消失后,便会将他们当成个货物一般买卖,典当卖到各个女君家。
      最终价高者得。

      若是摘下帷幕,他总疑心会被人发现,他想喜欢她,他喜欢她。

      可这份情意是否对她而言,太不堪?
      毕竟,便是最美的男倌,他也不过蒲柳之质,泥土之身,更无法为她育女生儿,在十三岁入行学习技艺时,一碗绝育汤便断了一切念想,而他那时候还太小,不懂什么叫做后悔,不懂得能够自我决定的才叫自由。

      如今,他除了美貌,似乎一文不值,甚至没有金钱傍身。
      这样,却肖想高高一轮太阳独照他。

      顾怀谦肖想她爱自己。
      肖想自己能成为例外,肖想她可以成为女君中的特例,肖想被垂怜一辈子。

      游街前,他被爹爹允许出门前,总是陷入时好时坏的忐忑中,出门后,心雀跃又消沉。

      顾怀谦一会想到她看向自己,专门夸奖他那日的甜蜜,一会又意识到这样的好女子,是根本不会让自己进门的。
      更可能,她根本就不会看见自己。

      而且,他再漂亮又如何?
      对于许大人,她随时都可以找到比他更好的,只需要费点心思。

      他还真是痴心妄想。

      痴心…妄想……
      顾怀谦苦涩地在原地摇头,爹爹派来陪同他的侍男却提醒他:
      “许女君来了。”

      他怔怔地抬头,透过帷幕,果然,恍惚一个人影骑着马,朝着这条街走来。

      “许大人来了!!!”
      身旁小郎们的呼喊声中,骑着那头红棕马的许舒君走在最前面,顾怀谦的心又系在她身上了,他也情不自禁地追随着她,身旁的人都开始掷花掷果,香气盈满年轻女郎的身旁。

      顾怀谦闷闷不乐,因为他没有带花和果子出来,直到许女君骑着大马离开,那些花果落在地上被碾成泥,他都无法在人群里,将自己的心意传递给她。

      她似乎朝着这里望了一眼,会是自己成为例外吗?又或许只是无心的一眼?
      又或许,在瞧着其他谁家小郎?

      他的心不可抑制地朝着绝望和莫名的期望下落,昏昏沉沉,顾怀谦发觉自己出来可能就是一场错误,便寻了一处茶馆上了二楼。
      他消遣的,不是闲暇。

      或许不只是没有被看见的失落,也可能是那种自己做错了什么的无可抑制的绝望,都好像,不管做什么,都是错误了的自责。
      可他还什么都没有做。

      到底是什么呢?
      顾怀谦在遇见她之后,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可是这种感觉偏偏又稍纵即逝,令他清醒一刻,又继续沉沦、深深地沉沦。

      只要她出现,他就无法自拔。

      身边的侍男一直劝他回去,不然鸨公会生气,可是生气又如何,不生气又如何?
      他猛然意识到了,自己不自由。

      他不过是一只金丝雀。
      即使翅膀再华丽,歌喉再清亮,他也只是,被困在爹爹的手中、楼里的手中,随时待价而沽,的,金丝雀啊

      都一样无趣,顾怀谦不回去。
      他忽然很任性。

      即使是任性又如何?
      他们舍不得杀了他吧。

      顾怀谦靠在栏杆处,任凭侍男如何央求,他也不理,把帷幕掀开一点,摸着一把镂空扇,听着无趣的故事,提一行字。

      “愿得一心人。”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

      他渴望能成为许大人的心上人,渴望可以赘入她家,渴望能和她共白首永不分离。
      但他渴望的,又不止这些。

      犹如欲望和野心,她的目光是一把火,烧起来,永无熄灭之日、之时。
      人的欲望也很漫长,此消彼长,永无休止,永远都无法被填满,他也是。

      顾怀谦想。
      若是她也心悦他,那么他会想着赘入她家,而若是真的进门,那么他又会想要她只爱他一人、赘他一人,若是真的只有他一人,那么他又会想着若是两人有个孩子便好了,而这点,此生怕是都难以实现,原因还在他身上,所以,他换成了和她白首不分离。

      可是,到底哪里不对?
      顾怀谦在想着她的同时,那种如尖锐石子刺进眼睛鼻子耳朵,水银灌入大脑的痛苦,令他无法忽略。

      他情不自禁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
      仿若,这里有什么快要跳出来了。

      世界静止。
      直到。
      哪里知道,那么巧。

      她也来了那处茶馆。

      他在二楼佯装听说书人讲故事,实则走神,而许舒君却在一楼听得津津有味。
      在他兴致乏乏靠在栏杆处,手里不慎摔掉了那把扇子时,许舒君正起身,伸出手想要赏串钱给说书人,却恰好接住了那把扇子。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在楼下,她轻轻念出这句话,撩拨了向下看的顾怀谦心中春水,许舒君问他:
      “公子可愿意为我弹奏乐曲?”

      自然愿意。
      可那时,他无法回应,因为他身份卑贱,做出的任何事情,都可能害了她。
      自己被弄死小,害了她的名声大。

      她的风流史,也可能杀死他。
      真的没关系吗?

      顾怀谦不懂,自己当时到底是不想死,还是在想什么,只是……
      如今,她再问一次,顾怀谦终于可以带着她进入他并不陌生的“家”了。

      他不必担心会害了她的名声,因为她递扇子的那一刻,顾怀谦便已经被打上独属于她的标签。
      这只笼中鸟,被刻下了隐形的字。

      他带着她,女君落后小郎一步,两人保持着一尺距离,先后走入乐室。

      屋内熏着清雅苦涩的洛枳香,被娇养长大的小郎手指修长,在琴弦上来回拨动,弹奏着他再熟悉不过的乐曲。
      可心却全然不在这架七弦琴里,也不在乐曲中。
      在她身上。

      顾怀谦的目光总是会和对面品茶的年轻女子撞在一起。
      她那么好的一个人,年少成名却不傲慢,又如此真诚,看向自己的目光温柔缱绻,他真的……真的值得吗?

      他越来越心慌、也越来越期待,所以心乱了,做什么也不成,那首叙说缠绵爱意的乐曲逐渐变调。

      直到曲不成调、琴不再鸣。

      他的心彻底乱了。

      许舒君饮着茶,悠悠地看着他如何到了这一步,却没有什么责怪的语气。

      反而开口夸赞道:
      “小公子可真是个妙人。”

      曲妙,人也妙。
      她的笑眼,莫名令顾怀谦感到一阵惊,他的眼前浮现出春日被烧灼的野草生长出后的盈盈绿色,是幻觉吗?

      可是顾怀谦想到,爹爹曾经说过,若是要看一个人是不是真心的,那么什么都会骗人,包括眼睛、表情、小动作。
      最会骗人的人,会将自己也骗过去。

      她们的嘴里常常三真七假,真的是情意,而所做之事,所想之念,皆为虚假。
      耳听眼闻,皆为虚妄。

      她也会骗人吗?
      顾怀谦看着许舒君的眼睛,那里面全然是真诚的赞美,为他而倾倒的迷恋,她更没有回避,没有高高在上的垂悯、可怜,不是想着要救他走,那么,就是喜欢吧?

      她,喜欢我?

      顾怀谦在她这样看着自己的下一秒,感到甜蜜,又听见她说。

      “我心悦顾公子。”
      她果然也心悦我。

      可是揣揣不安,又是为何?

      “你可愿随我离开?”

      他听见自己胸膛中的心一阵阵跳着,捂着肚子,为什么会疼痛呢?
      但他却又笑着,痛苦快乐地笑着。

      她的手指只在半空中遵循礼法地放下,目光关心,却听见他说:“好啊。”

      “我跟你走,女君。”
      我跟你走,舒君。

      你会跟我走吗?
      这种奇怪的念头,在顾怀谦的脑子里一闪而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0章 来客(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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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日更至正文完结,下午一点,节假日偶尔双更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