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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死生不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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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医馆,元二把蔡霈休带到里间厢房安置,转身守在门外,胡大夫抱着药箱过来,见钟柳函为其脱下外衫,问道:“姑娘,这伤是中箭所致,我们医馆没有会动刀的大夫,这箭谁来取啊?”
“我来取。”钟柳函拿刀割掉伤口周围衣料,又拿烈酒浸透手帕,把凝结的血液擦净。胡大夫迟疑道:“这动刀不是闹着玩的,一不小心就会丢掉性命。”钟柳函道:“我明白,还请大夫给姐姐服下睡圣散,若有闪失,我们也不会怪罪在医馆头上。”
见她面色凝重,拉过床上女子的手开始诊脉,胡大夫叹息一声,拿了碗筷,将一包睡圣散倒入,再加入茶水混合。待扶着蔡霈休起身,撬开她的嘴把药服下,钟柳函又拿湿帕给她净了手面,抚平蹙起的秀眉,低声道:“姐姐再等等,很快就好了。”
将手洗净擦干,钟柳函抽出小刀,在火上一番炙烤,直至刀身通红,对准伤口处一刀切下。那切口沿着肌肤纹理落下,十分利落,见她面容沉静,胡大夫微一怔愣,忙拿手帕吸掉流出来的鲜血。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钟柳函找到箭头所在位置,反复清洗炙烤小刀,将肌肤层层切开,而后把那倒钩的箭头伸手取出。见钟柳函认真缝合伤口,胡大夫叹道:“胡某行医以来,第一次见出血如此少的切口。”
钟柳函将针穿过肌肤,淡然道:“不过是保证刀身高温,使血快速凝结罢了。”待最后一针缝上,收拾好物品,胡大夫才发现,她右手已然红肿。心下敬佩钟柳函的医术和心性,拿出药箱中的清凉膏药,道:“给手上点药吧。”
“多谢。”钟柳函接过膏药,却搁置一旁,所幸这箭上只是使身体疲软的一般毒药,给蔡霈休喂下解毒药丸,又叫胡大夫去拿了几味散风解痉的药粉,与止血生肌的药一齐涂上,直到包扎好伤口,钟柳函方松了口气,蓦地流下泪来。
胡大夫转身看她,不由惊道:“怎么哭了?还以为你这小姑娘感觉不到疼痛,你看,手都烫肿了。”钟柳函摇摇头,道:“不是,我只是,只是心里难受,我太没用了。”
“可不能这么说。”胡大夫叹道,“要不是你,你姐姐可危险了,小姑娘医术了得,比许多人都厉害。”钟柳函不防被人这样夸赞,倒是止了泪水,垂首道:“我给许多人治过病,却不敢给她医治,好生奇怪。”
胡大夫微微一笑,说道:“哪个大夫面对亲人,都是一样的想法,看着亲人生病受伤,心里总会不好受。可谁又愿把重要的人,交给旁人医治呢?若真这般做,也只会恨自己医术不精吧。”
“不会的。”钟柳函抿着唇,半晌缓缓说道,“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见她目光坚毅,胡大夫竟觉得这话从她口中说出,让人感觉十足可信,说不了反驳的话。
小院里,白眠香由宋寄悦扶起,擦掉嘴角的血迹,待站定后,摆手道:“大门是走不了了,你们快从墙上逃出去,没想到唐景初会用上火流子。”她话才说完,就听前方苏二一声大喝。
原来苏二见唐景初转身欲走,飞身扑上,硬接他两掌,咳出口血,怒吼一声,将人径推往大火中。唐景初扯着苏二按在身上的手,喝道:“苏老二,你这个疯子!”苏二叫道:“我是疯子,那晚过后我就疯了!”
几人转眼看去,宋寄悦不由惊呼出声,就要纵身上前,韩穆清眼疾手快,点了她穴道,宋寄悦急道:“二叔叔,你放了我,我要去救他,我求你……”话未说尽,心里倍感焦急,两行泪倏然落下。
韩穆清却是铁了心不让人过去,充耳未闻她的请求,冷声道:“你过去只会白白送死,庄主既然让我保护好你,便不能让你置身险境,少庄主不为自己想想,也该为庄主和三小姐想想,你若还认我这个叔叔,就别再说这些话。”
但见火光中,苏二与唐景初滚在地上,又有梁木掉落,拦在中间。宋寄悦死死咬着下唇,心知苏二已有赴死之心,他们再进去也是徒劳,终究闭上了眼,眼泪默默流下,任由韩穆清带她跳出院子。
刘大哥将小歌交给白眠香,说道:“白姑娘,我们也一起生活了一年,如今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你能答应。”白眠香一怔,蹙眉道:“你们?”小歌似察觉到什么,抱住刘大哥哭道:“我不走,你们不能丢下我。”刘大哥喝道:“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又转脸对白眠香道:“小歌年纪小,我知白姑娘神通广大,还请你替我们照顾好他,等他再大些……”他声音哽咽,停了一下,又续道:“等他再大些,能自己活下去了,到时是去是留,全由白姑娘做主。”
白眠香沉默半晌,颔首道:“好。”小歌拼命摇头:“不好,我不要离开你们。”刘大哥摸摸他的脑袋,轻声道:“以后的路,要你自己走了。”四人中,有人偷偷抹了眼泪。
刘大哥一狠心,扯开小歌塞进白眠香怀里,转身冲进了火中。小歌挣扎着大声叫喊,白眠香一掌将他击晕,循着记忆走到墙下,纵身越墙而出。
眼见衣角沾了火星,一触即燃,唐景初手上使劲,反推苏二入火中,苏二忽觉背上一热,扯着唐景初不松手,眼中映着熊熊火光,向后倾倒。唐景初心下慌乱,身子一沉,蓦地滚落在地,两人缠在一处滚了几圈,燃在身上的火得以扑灭,唐景初抬眼一瞥,不远处,一根火柱摇摇欲坠,他心下一横,抓着苏二双肩朝火柱滚去。
此时苏二一心只想拉着唐景初赴死,全然不顾其他,情急之下,刘大哥等人冲上来,用自身挡下火柱,苏二方如梦初醒,抬眼看着四人,不曾想到他们还未离开,目眦欲裂,大吼道:“谁让你们上来的?我死便死了,为何不跟他们走?”
刘大哥咧嘴一笑,却吐出口血,咬牙道:“我们又岂是忘恩负义之人,一年前,你带我们离开荒漠到这应宣城,如何也不能见你有难不管。”又有一人道:“我们没什么本事,但也不是贪生怕死的人。”
“你便留下陪着他们吧!”唐景初大喊一声,一掌拍开苏二,捂着肩上剑伤站起,有人从高处甩下铁索,方一脱困,唐景初喝道:“给我放箭,不留一个活口。”
箭雨中,四人移开火柱,将着火的外衣脱下,紧紧围了一圈,把苏二带到墙角,护在身下。而今苏二内外皆伤,又因受了反噬,丹田内火辣辣的刺痛,见仇人已逃,身上再无一丝一毫气力,根本阻止不了他们动作。只听得“嗖嗖”箭声,刘大哥双手撑地,半跪在他脚边,喘息道:“下辈……下辈子再见了。”
苏二大张着嘴,双目睁圆,望着四人,低声呼道:“刘大哥、小五、疯子、老于,你们都给我好好活着,你们不是还想去我家看看吗?”
“不成了。”疯子摇头道,“虽然我叫疯子,可是苏二,你才是真正的疯,以后还是清醒着好,不能真的变成了疯子。”话一说完,便即扑倒。
见四人一个个倒在自己面前,苏二双手嵌入土中,任凭他再如何喊叫几人名字,也无人再能答应他了,心中不胜悲恸,纵声长叫,而后昏死过去。
门外众人又见有几人相互扶持出来,就听震天巨响,那屋舍尽数倒塌,之后又听得一声凄厉惨叫,声如泣血,众人身子一颤,寒毛竖起。宋寄悦泪流更甚,即便几人安然出来,韩穆清也未解开她身上穴道。
白眠香抱着小歌坐于一旁,她受恩于几人,当时形势危急,明知他们已有死志,却只能应下,使其再无牵挂,而也因如此,导致四人死去,说是她杀亦不为过,不觉叹了口气。
她身上受了重伤,需得找地方静心休养,还有小歌这孩子,南疆不许外人进入,若要带回去,又该如何与另二绝解释?
大火足足烧了一个时辰才见转小,待宋寄悦身上穴道自行解开,越过救火的人群,匆匆跑进院中,四处烟雾弥漫,满目疮痍。地上有几具焦黑的尸体,宋寄悦呆了呆,失魂落魄地走到一处开始翻找,韩穆清见状,忙着手帮忙搬运尸体。
忽听宋寄悦惊叫道:“二叔叔!”韩穆清急忙赶去,就见有几人呈诡异的姿势倒在地上,鼻间是阵阵恶臭,宋寄悦忍着呕吐,颤声道:“这应是商队那些人,他们……他们怎么没逃出去?”
韩穆清蹙眉道:“先让人抬出去吧。”有几人过来挪动尸体,见到下面的一人,喊道:“宋少庄主,这里还有一个人。”
宋寄悦踉跄着跑过去,蹲身将那人叠在脸上的乱发拨开,伸指一探鼻息,终是放声恸哭。韩穆清赶来,俯身到他胸口位置,手上内力输入,片刻后,高喊道:“心脉还有跳动,快送去医馆!”
苏二似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他左右四顾,忽见前方出现了苏秀煜和阿月身影,苏二心头一颤,快步跑去,两人始终微笑看他,他却如何也追不上,眼见两人转身离去,他有心呼喊,张嘴却无声发出。身侧忽地有只手拍在肩上,见是刘大哥,苏二脸上一喜,刘大哥沉声道:“你不该留在这。”之后一掌将他打落,苏二如坠深渊,耳边风声阵阵,身子不住下落。
他大叫一声,猝然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屋内陈设实在陌生,欲要起身,身上酸痛异常,抬手都稍显困难。门外人听到动静,推门进来,却是宋寄悦,见其神情似惊似喜,视线越过她望向门外,已是日暮时分。
苏二心下一沉,开口小心问道:“刘大哥他们呢?”宋寄悦面色一僵,还未想好说辞,韩穆清走进来,平静道:“他们现下在医馆后院,等你想清楚再去认吧。”苏二听他前半句话还存有一份侥幸,听到后半句,猛然起身,挪到床边就要下地。
宋寄悦欲伸手去扶,苏二冷声道:“不劳烦宋大小姐了。”浑身皮肉骨头都在叫嚣着痛楚,光是坐在床榻都让他出了一头冷汗,身子难以弯下穿鞋,苏二便光着脚忍痛站起,一步步拖着身体越过两人。
见他背影萧索,行动迟缓,扶着廊下的石柱喘息,宋寄悦张了张嘴,轻声道:“他如今受伤极重,若去见了,只怕承受不住。”韩穆清微眯着眼,冷冷地道:“总要去面对。”
钟柳函却是守了蔡霈休一夜,见她并无发热,心里暗暗松了口气,清晨鸡鸣时,蔡霈休悠悠转醒,感受到腰间伤痛,双眉拧紧,不禁呻吟出声。
钟柳函伏在桌上不敢深睡,听到声响,蓦地惊醒,回首见蔡霈休醒来,忙上前扶着她起身。蔡霈休眼尖,瞧她手上包得严实,抓着她手腕道:“手怎么了?”她虽受了伤,力气却不见小,钟柳函挣脱不开,只得垂眸道:“不注意烫着了。”
“是吗?”蔡霈休不敢碰到她伤处,拉到嘴边轻轻吹了吹,微微一笑,道:“给你吹吹。”心里想着钟柳函十指纤长娇嫩,和一根根葱白似的,伤着委实不美,暗自叹息一声。
钟柳函只觉烫伤的部位,有如千百只蚂蚁爬在上面啃咬,身子酥麻,急忙抽出手来。见她嘴唇泛白,转身去给她倒水,方把茶杯递过去,蔡霈休倏地变了脸色,颤声道:“遭了,我只顾带着你跑出来,二舅,二舅他们被我忘下了。”
钟柳函哪见过她这般无措惊慌模样,忙安慰道:“天未拂晓时,宋姐姐他们就带人来医馆了。”蔡霈休问道:“是吗,他们可还好?”钟柳函避开她直视来的目光,低声道:“你二舅受了重伤,尚在昏迷,刘大哥他们……他们被火烧死了。”
“怎么会?”蔡霈休摇摇头,把茶杯放下,“尸首呢?尸首现在何处?”钟柳函道:“都安置在了后院。”蔡霈休急切道:“你快带我过去。”
蔡霈休刚动了刀子,本不宜大动,钟柳函心知若不带人去,她也会执意前往,只好点头应下,给她取来外衣披上,扶着起身。
蔡霈休每走几步,双眉就要抖动一下,好容易到达后院,地上却摆着不下十具尸体,她走至一具尸体前,让人将盖着的白布掀开,但见尸体焦枯发黑,分不出五官模样,只觉眼前一黑,几欲昏倒。
元二急忙赶至另一侧扶着她手臂,蔡霈休一边落泪,一边吩咐道:“不能把人放在地上,去准备几口棺材,好生入殓安葬。”元二道:“时辰太早,棺材铺还没开门。”
“那便把门砸了,银钱给足。”蔡霈休面色苍白,心下悲痛,颤声道,“是我思虑不周,我,我害死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