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染三月香》扶风写月

27、金銮薄瑶(4)

　　接下来的几天，我为了躲避容子陌而闭门不出，听紹音说君白被放了出来，她知道了上官醉的存在，最大限度的发挥了一位郡主的威仪，寻着各种理由阻止上官醉再见凤西楚的企图，她这样的行为，典型的源自于我得不到也不会让任何人得到的独占欲。

　　自从那碗鱼肉后，凤西楚就再没了表示，没有来找过我，也得不到他任何的消息，看来我只能主动的寻找契机。

　　特意起了个大早，收拾妥帖后，我飞奔到汀沙苑，才发现这里的每个房间几乎都长得一样。正惆怅无从下手之际，忽然传来一阵箫声，仿若嶙峋之侧有旭日破霞，煦暖清幽，那是紹音惯用的音色，紧接着铿锵的琴音相随而至，风雨闲愁，孤烟广漠，清濯而萧瑟。

　　好奇心作祟，我踮着脚掠至窗下，用手指在窗纸上戳出一个小洞，视线正对向书桌。

　　紹音青衣猎猎立于桌边，身姿修俊，敛神执箫。凤西楚坐于椅上，长指拨弦，指尖挑抹处丝弦银芒隐湛，忽而琴音一转，轻柔似细雨般绕住箫声，他抬头看向紹音，清湛的眸中划过一丝笑意，波光潋滟，紹音手中顿了顿，唇角的弧度静柔温雅，再度起声时，箫声已变得空寂幽静，与缓而慢的琴音似浑然一体，一时间配合的天衣无缝。

　　一曲完毕，我只觉得心境都随之安宁。

　　雪缎罗衫，金纹银袍，一支鸢尾栩栩绣于衣摆处，凤西楚慵懒地倚入椅背，把琴搁置一边，闲闲开口，“我从未想过，能再有与你共奏一曲的机会。”

　　紹音停下擦拭玉箫的动作，笑容无端升起一抹苍凉，他走到桌边，抬袖挥墨。凤西楚摇着扇子从椅子上起身，背对着我看了看宣纸上的内容，无所谓的耸耸肩，坦然笑道，“你不必内疚，那时少不更事，如果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选择替了你。”

　　紹音苦涩一笑，摇摇头，似是想到了什么，神色蓦然有些凝重，在宣纸上快速写下一行字。凤西楚立在一边，眉头恻然蹙紧，沉声道，“我也得到消息，玄吟月前已经出了婪昭。”

　　紹音忧心忡忡的继续提笔。凤西楚缄默片刻，断然道，“他还不知道暮色的存在。我怀疑……”抬头看着紹音，意味深长道，“他是查到了圣子未亡的消息……他的恨有多深，我很清楚。”

　　紹音脸上不然闪过一丝决然，清冷的眸子有我看不懂的执拗。不过这些转身倒茶的凤西楚并没有看到。

　　紹音接过茶杯，又在纸上寥寥数笔，似乎转了话题，凤西楚的眉眼云开天霁般的浅浅一扬，“你与她，错过的只是时机。如果那时入庄的换做我，也许如今又是另一番局面。”语气颇为宿命。

　　紹音淡淡一笑，搁笔专心饮茶。凤西楚也不再言语，目光变得迷离。但是这股迷离没有保持多久，便锐利地与我来不及撤走的眼睛对上，他兀自笑得月白风清，却使我冷汗直下，心里一凉，唉，又被发现了。

　　我转身面向院子，仰头连连叹息，有些缅古怀今的意味。凤西楚打开门，茗香袅袅的站到我身边，也学着我的模样看向天空，悠悠笑道，“不知道这一次的‘巧合’，又是因为什么？”

　　我转头看向他，一时编不出借口，于是诚然道，“其实……我是来观摩的。”

　　凤西楚修眉一挑，“哦？那你观摩出了什么？”

　　我绕过他，双手一背，讳莫如深地踱步走进屋里，冲紹音一笑，指了指桌上的琴，又拿过紹音手中的箫晃了晃，神秘道，“据我观察，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琴瑟和鸣。”

　　紹音一愣，抱起琴走向室内，“……”

　　凤西楚神色如常的低头不停喝茶，“……”

　　下午的时候，紹音说出门有事，而凤西楚也推辞说要午睡养颜，我一个人无聊的四处闲逛。

　　中庭的一处梅林立刻吸引了我的眼球，天朗日高，柔光照撒在红白相间的花瓣上，绿萼玉蝶，芳馨恬静，万芒成晖。

　　我挑了处视角极佳的地方，飞身爬上屋顶，躺在松软的雪中摆出一个大字。

　　想起以前在汀州，有一次听奶娘讲了牛郎织女的故事，之后时常惆怅于两情相悦却不得善果的爱情。初次听到穷凶极恶这个词的时候，我理所应当的想到了王母。

　　而江山，却想到了我。

　　因为，她曾在我的百般要求下答应和我一起仰望星空，第二天黎明，我们都泪流满面，我是因为太过感伤牛郎织女的传说，而她则是因为扭伤了脖子。

　　后来我们讨论过，肖女侠这个织女，配的到底是哪一位牛郎。我一直坚持是君瑾瑜，而江山支持君博裕，原因是我选择了君瑾瑜。虽然傅香认为是谁，不属于我和江山关注的问题，但是他的答案让我一度怀疑他已深得三绝大师的八卦真传，他推测肖女侠和君睿渊才是珠联璧合的一对，理由是，身为好胜欲旺盛的帝王，君睿渊定不甘在绯闻上输给两个弟弟。

　　阳光融融地照在身上，我不禁喟叹出声，好久没这么惬意了。当然，若是我佛慈悲，能将我身边忽然出现的人收到西天，我的人生就更圆满了。

　　楼清寒坐在我身边，抖了抖衣袖恨不得开出一个屏，“暮色，看到爷激动的说不出话了？”

　　某个子曾经曰过，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我想我应该就是那个斯人。默默地闭上眼，精卫，窦娥，韩信，岳飞等一系列的伟人排成队从我的脑中飘过。

　　楼清寒自顾自的言语道，“果然是太激动了……对了，听凤西楚说，我六姐……”稍顿，声音轻的有些飘渺，“生死不明？”

　　我睁看眼，坐起身看向他手中婀娜娇艳的梅花，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就在我思绪飘远之际，一对人影慢慢走近，我和楼清寒默契的俯下身子。

　　戚夫人今日换上了一件桃红色的宫装裙袄，碧珠环佩，端丽雅然，她搀着长身蟒袍的君博裕，一路走到梅林中。

　　君博裕站在一树绿萼梅下，平和的面容渐渐变得恍惚，似入了梦魇，他伸手折下一支梅花，微微垂下头，怅然低语，“我终究是负了你。”眼角的细纹像湖面晕染开来的水波，一圈一圈尽是薄凉的相思。

　　眼角似有些晦涩的湿意，他仰头靠在树干上，手中的绿萼掉在雪地里，娇嫩的绿蕊在风中颤了颤。戚夫人走到君博裕身边，替他拾起梅花，轻轻拂去花瓣上的雪，带着虔诚的意味，“下个月，我想去晋阳拜祭肖姐姐。我知道你心里的痛，也知道你这些年始终不愿再回去。所以我想一个人去。”

　　君博裕盯着她手中的梅花，没有回应。

　　戚夫人勉强的笑了笑，“在你答应娶我的那天，我想了一夜，从幼时在宫中相伴，到后来见证你和肖姐姐的生死离别，再到我从山崖下把你救回来，我见过意气风发的你，见过万念俱灰的你，见过心静如水的你。”眼眶越来越红，声音也几番哽咽，她却笑得知足，“我一直觉得很幸福。”

　　君博裕摸了摸戚夫人的眼角，“最初的那段时间，我总觉得她一直没死，其实死的是我。后来坠崖，再被你救回来，那个曾经的晋阳王，就死在了逐月崖。”

　　戚夫人怔怔地抬头望着君博裕，他的笑容真挚宁和，“珠儿一直是那样洒脱的女子，以前的君博裕最大的梦想便是与她仗剑江湖。”见她还是满目空白，呆呆地看着他，他又笑道，“以前的君博裕喜欢梅花，以前的君博裕喜欢策马……”

　　君博裕没有继续说下去，戚夫人眼中的泪却涓涓流下，唇角扬起会心的笑意，“现在的君博裕却更爱种兰，现在的君博裕习惯徒步远行。”

　　两人相视一笑，君博裕用袖子替戚夫人擦干眼泪，“以前的君博裕喜欢舞剑。”

　　戚夫人柔柔笑道，“现在的君博裕喜欢下棋。”

　　“以前的君博裕喜欢四处游玩。”

　　“现在的君博裕喜欢呆在府里。”

　　“以前的君博裕喜欢轰轰烈烈。”

　　“现在的君博裕喜欢息事宁人。”

　　……

　　两人一对一答，脸上的笑意愈来愈浓，充斥着别人羡慕不来的温馨。

　　君博裕牵起戚夫人的手，最后一叹，“以前的君博裕死了。”

　　“现在的君博裕……”戚夫人忽然停住，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君博裕笑着把她拥入怀中，“现在的君博裕会活着陪你白首不离。”

　　戚夫人终于在君博裕的怀中哭了出来，就像小孩子得到了失而复得的心爱的玩具，君博裕豁然地笑着拍拍她背，任她在怀中哭的一塌糊涂。

　　戚夫人哭够了，面上闪过一丝羞赧，“我去替你拿件披风。”君博裕点点头，嘱咐道，“顺便拿个暖炉，你的手都凉了。”戚夫人脸上红晕更甚，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君博裕盯着手中的梅花，幽幽道，“你曾说过，今生爱过两个男子你已满足。可是九弟为了皇权负了你，我为了恩情也将要负你……你会恨我们吗，会吗……”悲凉一笑，君博裕手中的梅花被折成两段，直直坠地，而他步履蹒跚地顺着小径离开，白雪皑皑的石板路上，孤独的脚印渐行渐远。

　　直到君博裕走远，我才起身，舒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楼清寒指尖打了个旋，玉蝶梅的花瓣纷飞飘零，美的像是一场幻觉，他悠悠一叹，“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我接下了后半句，“有的人死了……他却不肯让别人活着。”好在，君博裕是个有大智慧的人，至少，他走出了爱情的困境。

　　忠贞不渝的感情固然可歌可泣，但是懂得拿起放下，难道不是另一种境界。

　　楼清寒把树枝往空中一抛，双手枕在头下，学着我躺倒，笑道，“我指的是淮南王君瑾瑜，你却说的是谁？”我从身侧抓起一撮雪，往上空一扬，秘而不宣道，“我自然说的是个人。”雪漱漱而下，落了楼清寒一脸，不过他似乎也没有躲的迹象。

　　想起他的大姐正是淮南王的侧妃，我好奇道，“你姐有没有和你说过，淮南王始终不肯立正妃，是不是因为肖女侠？”

　　楼清寒抹掉脸上的雪水，好笑道，“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八卦。”

　　我撇撇嘴，侧过头看向他，“我觉得其实君瑾瑜才是最可怜的那一个，失了江山也丢了美人，听说当年先皇的遗旨是传位给他的。”

　　楼清寒又是一阵轻笑，“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就你敢说…….”他转过头，鼻息喷到我的脸上，他盯着我的眼睛，忽然一愣，我眨眨眼，他猛地把头转向正前方，咳嗽了一下，“反正我不会成为他那样的人，无论是权力还是心爱之人，我都会牢牢掌控在手中。”说着伸手在空中虚握一下，也不知他握住了什么。

　　我坐起身，才发现这座楼高的有种俯览山小的感觉，庭中东面有一个半月形的池塘，冬天的时候会引温泉以供暖，所以池边的植株花繁叶茂，池水清澈鱼游相戏。

　　池边站着两个女子，一个绯色如火，一个白衣胜雪，是君白和上官醉，二人拉拉扯扯不知在说些什么，其实具体的情况应该是君白在拉扯，而上官醉只是不耐烦的闪躲。

　　君白像是发现了什么，把上官醉往身后推了推，而自己则朝池边凑了凑，似乎在思考着要以何种姿势从哪个角度跳入水中。上官醉也同时发现了什么，她闪身躲过君白的手，一个鱼跃落入水中。在池边踟蹰不前的君白显然没有料到上官醉的举动，她站在池边急的直跺脚，最后仿佛下了巨大的决心，捏着鼻子跳入池中。

　　我被二人一连串神乎其神，玄而又玄的行为所震慑，一时惊的说不出话来，只能不停地扯着楼清寒的袖子。

　　就在我们的目光齐齐聚焦到池塘中，睡足养颜觉的凤西楚，换了一袭白袍款款挪步走到了池塘边，衣襟和袖口处纹着朵朵红梅，细腻的丝线勾画点朱，在空中荡出一道美景。

　　原本安静的浮在水中的上官醉在凤西楚走近的时候，忽然扑腾了起来，衣衫飘在水面，似莲花般绽开，而原本就不停扑腾且被呛了好几口水的君白，此刻扑腾的更欢了。二人的自取灭亡只未博美人一笑的精神，看得我叹为观止。

　　是的，这个时候，众望所归的凤西楚，英勇神武的立在了岸边，然后英勇神武的从袖子掏出镀着金边的羽扇，悠悠地打了个圈，最后，他笑了，魅的要命的那种。

　　可惜水中沸腾的跟饺子似的两人没有看到，就像她们不清楚，凤西楚从来不知怜香惜玉为何意一样，盲目的在水里做着无望的挣扎，看得我无比惆怅，当真是悲剧呦。

　　我蜷起腿，双手托着腮，想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楼清寒，你说我和上官醉谁更美一些？”

　　楼清寒斜睨了我一眼，看着我就像看着个傻子似的，“你觉得呢？”

　　这时，凤西楚缓缓摇开扇子，笑得温文尔雅，手指曲起，嗖嗖两声，两个黑点如闪电一般击中池中奔腾的两个人，上官醉和君白就如萎靡的烟花一般，慢慢湮灭于水深不及腿高的池中。

　　毕竟是个侠骨柔情的男子，凤西楚恍然抚额一叹，“啊！我是怕二位扑腾太久会消耗体力，没想到下手重了些。二位且坚持片刻，凤某这就找人来救你们。”说罢，“刻不容缓”的凤某人照着水影理了理头发，接着轻移莲步，优雅地拈着扇子缓缓地“神速”走开。

　　他的身后，寒风吹起一片树叶，在空中打了个转，然后落在地上。

　　这般的英雄救美，真是旷世之举！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让人猜不到开头更猜不到结尾。

　　过了许久我和楼清寒才缓过神，想到刚才未果的问题，我扬了扬覆着黑纱的下颚，得意道，“当然是我更美！”

　　楼清寒身形一顿，想也没想的快速抢答，“你再猜。”

　　我哈哈一笑，豪迈地一掌击到楼清寒的背上，“果然还是我更美！”楼清寒没有料想到我如此的小肚鸡肠，一个不留神被我推翻到屋梁处。只是，他下坠的时候，本着同归于尽的想法，未忘记捎带上心肠恶毒的我。于是我和楼清寒一边拳脚相向，一边滚到了屋檐边。

　　天地间，在一声“啊”的惨叫后，恢复了寂静。

　　我俯视着躺在地上的楼清寒，同情道，“都说了叫你不要顽皮，现在摔痛了吧，活该！”前一刻还不住呻吟的楼清寒，注意到静止在半空中的我，捂着肚子笑得险些撒手人寰，“暮色，你这是什么造型，笑死我了，哈哈哈哈。”

　　外衫被屋檐挂住，我根本借助不到任何外力，本想让楼清寒帮忙把我弄下去，现在看着一时半会消停不下来的他，估计是指望不上了，我心里顿时凉了半截，挥挥手冲他慷慨道，“那你就去死吧！”

　　刺啦一声，身体猛然下坠，我悲哀地闭上眼，只希望地上的雪能厚一点，别让我摔个粉碎性骨折。没有预期的疼痛，一双手臂稳稳地接住了我，睁开眼，紹音毓秀温雅笑容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心有余悸的拍了拍胸口，我佛今天真是太慈悲了！

　　把我放到地上，紹音嗔笑着在我的手心划了几个字，下次不许再爬这么高了。

　　我吐了吐舌头，“我保证再也不敢了，至少，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我再也不会爬这么高了。”紹音无奈似的笑着摇摇头，伸手在我的鼻子上捏了捏。

　　蹲到楼清寒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脸，我怜悯道，“我这就去找家丁把你抬回去，你要坚持啊。”楼清寒伸出食指，颤颤悠悠地指向我，裂眦嚼齿的吐出一个字，“你……”我握住他的食指，狠狠一掰，“我一定没有告诉过你，惹怒我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不过，我希望现在知道，对你来说也不晚。”

　　我挽起紹音，学着凤西楚的模样晃晃悠悠朝别苑走去，身后传来楼清寒恼羞成怒的哀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