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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楼顶闲谈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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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那么开心,为什么讲起来闷闷不乐的。”叶桑宁垂下眼眸,自己根本注意不到,皎洁的月光照在她的眼底,使她眼中泛起点点亮光。
她认真的回想那天,为什么不开心呢?叶桑宁想,大概是因为当时只顾着自己玩耍的高兴,而忘记多看自己母亲一眼,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到岑苏愿那微微颤抖的身躯以及胭脂都遮不住的脸色苍白。
才导致现在讲起来都只能讲讲当天自己开心的感受,埋藏在心底的愧疚也不自觉地流露了出来。
谢明榆看着叶桑宁静静地没有说话,叶桑宁却像是感受到了对方的目光,朝他看了过去,微微一笑,“大概是当初陪着自己的人不在了。”
说罢,看着谢明榆又说,“怎么总是你问我,是不是也该轮到我问你了。”
谢明榆学着她的样子,将手撑在身体后面,挑眉看向她,不甚在意,“想问什么便问吧。”
叶桑宁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问,“谢大人……”
“嗯?”谢明榆皱眉发出不满。
叶桑宁转了话头,“你……你为什么来京城,幽都不好吗?”
谢明榆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忽略了对方的第一个问题,轻声开口,“幽都啊……”他吸了口气,“让我想想应该怎么跟你讲。”
谢明榆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悠远,“幽都啊……我朝最北的边城,天高地阔,一年里有小半时日能看见极远处的雪山尖角,土地算不得肥沃,但民风……”他顿了顿,嘴角似乎弯起一个极小的幅度,“很是剽悍,又带着不容忽视的淳朴,男人大半都是军户,闲时耕地牧马,战事一起,提起刀枪跨上马就是个兵,女人们也一样,能持家也能在城墙下运送滚石,包扎伤患,在那里,‘活着’是由祖祖辈辈的鲜血和汗水挣来的,不谈未来,只过当下,每天恨不得有二十个时辰。”
他坐起身,拿起酒杯,却只是摩挲着冰凉的杯身,语气平稳,仿佛是在讲什么及其平常的事情。
“北狄的骑兵像草原中的风,说来就来,城墙上是终年不褪的烟熏火燎的痕迹,城外有些地方,泥土都是暗红色的,我小时候听的最多的不是风吼马嘶,就是战鼓和号角,可能昨天还在一起谈天说地的伙伴,今天就成了一捧土。”
他轻笑一声,“可哪怕这样,幽都的人仍然以能上阵杀敌为荣,他们好似不在乎死亡,只想着自己能拿几个人头,到时候跟着自己一同走上那轮回路,也算不负一生。”
许是想的入神,他将手中的杯摔了下去,拿着离自己最近的酒壶,仰头喝下,爽利的擦了下嘴。
叶桑宁静静的听着,她想象不出来那种苍茫粗粝,被战争刻入骨髓的生活,她看着谢明榆利落的动作,情不自禁的再次问起,“既然那么舍不得那边的生活,为什么选择来到京城。”
谢明榆的手顿了下,笑着看着叶桑宁,“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以杀死敌人的数量为荣吗?”谢明榆没有等叶桑宁的回答,“因为他们认为只要自己能够多杀一个敌人,身后的妻儿就能多一天安稳的生活。”
谢明榆说完,不知觉得那里可笑,笑了出声,“我活了19年,幽都与北狄的进行的战争数不胜数,我们从没输过,可死去的伙伴数量越来越多,可结果呢,他们的死亡换不来妻儿长期安稳。”
“哪怕是平安归家,妻儿也会担心下一次的战争何时会来,每天活在惴惴不安当中。”谢明榆转头看向叶桑宁,月光下他的眼神有些复杂,“要么倾力一战,打服他们,换取数年天平,要么主动求和,以盟约换取喘息。”
谢明榆刚说出口,在幽都的房门紧闭声再次响起,他垂眸,可他依旧觉得自己无错。
雪地被困,伙伴接连倒地的画面,至今仍会在午夜梦回之时在脑海中闪现,如今他们能够维持胜利,可若有朝一日,他们败了,等待幽都的会是什么?他不敢想。
求和不可取,痛痛快快的打一场也不行,每天就盘算着北狄的人什么时候会再此叩关,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边关那看似坚固,实则一戳就破地平静。
他看向叶桑宁,其实从某一方面来看,两人是相似的,叶桑宁因为惧怕叶从诚而不敢奋起反抗然后躲在燕都,他又何尝不是因为惧怕伙伴的死亡,而同意了沈景舟的条件,躲在了京城。
他仰头,喝下一口酒,喉结滚动,“有时候‘赢’解决不了所有问题。”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边疆的战争打打停停,很多时候胜负其实不在沙场,而在距沙场遥远的庙堂。”
“你……”叶桑宁犹豫了下,还是问道,“你会想回到幽都吗?”
谢明榆沉默了许久,久到叶桑宁以为他不会回答,夜风卷过塔楼,带着远方模糊的鼓声。
谢明榆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酒,“京城与燕都的酒都没有幽都的好喝。”他侧过身,看着身旁的叶桑宁,眼中泛起一点很淡的,却真实的笑意,“若有机会……我带你去喝。”
叶桑宁像是被他那笑意轻轻烫了一下,她点点头,没说话。
沉默再次流淌在两人之间,却不再紧绷,甚至有几分并肩赏月,聊过往事后的宁静余韵,他们共享着同一片月光,同一阵从北方吹来,不知是否曾掠过幽都的风。
半晌,叶桑宁轻声开口,问了一个与先前所有话题都无关的问题,“谢明榆,在幽都的时候……你看过那边生长的花吗?”
谢明榆微怔,眼底闪过一丝柔色,“看过,冰雪消融后,荒原上会冒出星星点点,不起眼,却顽强的很,风沙都吹不死。”他顿了顿,“怎么问这个?”
叶桑宁望着他,微微一笑“没什么,只是觉得,能在那种地方活下来的花,一定长得很好看。”
她的话似有深意,谢明榆凝视着对方被月光勾勒出来的侧脸,轻声迎合,“是啊。”他将另一壶酒打开,示意对方将酒杯递过来,“很美。”
杯壶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叶桑宁没再询问谢明榆有关边疆的事情,谢明榆也不再追问叶桑宁与许亦书有关的往事,一种心照不宣落在了这天夜晚。
许久,叶桑宁想是终于想到了自己问的第一个问题,轻声开口,“太子他现在……”
“叶桑宁。”谢明榆突然出声阻止了对方的话,“有些事情能不能过了今晚再问。”他笑着看向对方,眼神中带着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请求。“就当是为了我这一晚的私心。”
叶桑宁看着看着对方的眼神,一时间竟有种对方在求自己的感觉,她摇了摇头,终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谢明榆看着叶桑宁的动作,一时没忍住笑了出声,叶桑宁受不住对方的眼神,垂下眼眸,不知在看些什么,谢明榆倒是没说什么,撑着身体,仗着对方看不见自己,眼神毫不顾忌的打量着对方。
对方看的出神,以至于没有看见垂下眼眸的叶桑宁眼神早已停在了对方侧着脸看向她的影子当中。
叶桑宁被他那毫不掩饰的目光看的有些不自在,身体微微动了动,下意识的换了个更端正的坐姿,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过分专注的审视。
“……你看什么?”她终究没忍住,低声问了一句,视线却依旧低垂着,落在瓦片上模糊的纹理上。
谢明榆没收回目光,反而因着她这略带局促的反应,眼底的笑意变得更深了些,他放松了撑着身体的姿态,学着她的样子,随意的靠在身后屋脊上,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几分,却又掺着几分不同寻常的温和。
“看月色挺好,看……楼顶风光独佳。”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说起来,你在燕都这些日子,除了同我一起查案,应付你表姐的婚事,陪着他们游玩,可曾自己去逛过什么地方?听说这几天西市新开了间胡商铺子,卖的香料和银器很有意思。”
他主动岔开话题,聊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叶桑宁心下微松,顺势接话,“那些倒是没有注意,不过,前几日陪元昭闲逛之时,倒是在东街看见过一间很小的书铺,店主是个落第的老秀才,收了些颇有趣的杂书游记,只是店面偏僻,没什么客人。”若不是沈元昭兴致异常高昂,恨不得将整个燕都转遍,她大概也不会知道。
“是吗?你都看了些什么?”谢明榆似乎真的来了兴趣,侧过头问她。
“多是些文人墨客记述江南风物、海外奇谈的,有一本前朝佚名的《南行散记》,笔触诙谐,记载岭南瘴疠之地的风土人情,虽未必全真,读来倒也有趣。”叶桑宁谈起这个,语气放松了许多。
“岭南……”谢明榆沉吟,“那地方湿热多雨,蛇虫遍布,与幽都倒是两个极端。你倒不怕那些光怪陆离的记述?”
“书中所记载的事务,虽然有些夸大,也是他人眼中世界。读万卷书,行不了万里路,至少能在纸上看看别处风景,也是极好的。”叶桑宁轻道,目光投向远处朦胧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书中描绘的奇景。
“你这话倒像是在说我。”谢明榆低笑一声,“我在幽都时,除了兵书舆图,也爱翻些杂书。尤其爱看江南的园林画谱、美食方志。那时便想,天下这么大,总不能一辈子只见些风沙与血。没想到,如今江南没去成,反倒困在了这京城与燕都的是非里。”
“世事难料。”叶桑宁轻声应和。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从燕都哪家糕点铺子的酥饼最脆,到京城护城河冬天的冰有多厚,从幽都军中流行什么样的酒令,到江南评弹究竟有多咿咿呀呀惹人瞌睡……话题琐碎平常,甚至有些幼稚,却奇异地驱散了高处的寒意与先前的沉重。
月光缓缓西移,将两人的影子在屋瓦上拉长,又渐渐缩短。
不知过了多久,叶桑宁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倦。连续多日的紧绷,加上夜深露重,酒意虽不浓,却也让倦意悄然上涌。
谢明榆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停下话头,静静看了她片刻,夜风拂过她额前的碎发,她眼睫低垂,仿佛下一秒就要阖上。
“累了?”他声音放得很轻。
叶桑宁猛地惊醒般眨了眨眼,强打起精神:“还好。”
谢明榆没拆穿她,只是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不存在的灰尘,然后向她伸出手。
“时辰不早了,该回去了。”他说,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叶桑宁回握上他的手,待两人落地,又极快的松开了对方。
谢明榆看着自己被松开的手,到也不在意,自然地收回手,先行一步,在前方引路。两人一前一后,影子却借着月光交织在一起。
这一夜,没有刀光剑影,没有阴谋算计,只有一轮明月,两壶酒,和一场关于远方与琐事的、心照不宣的闲聊。
然而有些东西,已然在月色下悄然改变,如同幽都荒原上那些不起眼却顽强的野花,在风沙过后,悄悄扎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