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日之冬》okita

11、十一

　　十一.

　　那天晚上玩到很晚。
　　后来进藤想起那天晚上的经过，会控制不住地笑，笑得身边的塔矢也莫名其妙。两人都不曾想到，少年与少年之间的牵绊这么深重默契，只要跨过一步，便是天长地久。

　　初次来到陌生的国家，大家都有些兴奋，接风洗尘完毕回到旅馆的时候几乎已经是半夜。塔矢有点累，径自回到自己房间。掏出身上的钥匙准备开门的时候，却看见门前斜倚着一个人影，耷拉着脑袋，似乎已经快睡过去了，有些好笑，上去推推他，“进藤，睡觉要回房间去睡。”
　　被他这么一推。进藤光大梦初醒，揉揉眼睛看见面前的人，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这样的笑容是塔矢熟悉不过的，即使还带着强烈的睡眠不足——“果然，在你之前哩~”
　　反手打开门，塔矢一连打开数个灯，进屋换了鞋，回头看着傻傻站在门口的某人，也笑了起来，“进来啊，你不是来和我下棋的么？”
　　走进房间，进藤提高了一点音量，“我专门来看你啊，怎么能说只是下棋而已？”故意强调着“你”字，抬头看了一圈房间内的布置，饶有兴致地一笑，目光转向身前的少年。塔矢亮回过头来，夜灯下的目光清澈如水，“进藤，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对局了。”

　　榧木的棋盘，柔和的灯光，有些东京的感觉了。进藤光在棋盘前面端坐下来，看着星罗棋布的十九路，微微有点激动。很想念棋子的触感——中国的几个月几乎让他忘了日式棋子的形状，塔矢不远万里带过来的棋具好象并不像自己在路上说的那么多余。刚才的棋局进藤光赢了一目半，塔矢一贯地凌厉，不过很明显的，他有点累了，长途之后就是喝酒狂欢，换了谁也不想动。
　　塔矢起身拿了个杯子，倒水，流畅的汩汩声令进藤光感到自己的心跳又扑通扑通地敲击起胸腔来，房间里安静无声，自己的心跳吵得不得休止。
　　激动啊，因为激动，所以反而很难静下来感受他的存在。
　　塔矢倒了两杯水，放在二人的身边，重新在对面坐定，“现在，复盘吗？”
　　“复盘吧。”抬起头来，进藤光看看坐在对面的人，轻轻笑了起来。
　　漆黑的直发柔顺地垂在两颊，碧绿的眼睛半掩在发帘之后，明亮清澈没有瑕疵。这确实是日思夜想的人，他的皮肤细致柔软，眉眼精致，樽领休闲装的扣子乖乖扣到最后一颗，洁白的衣服映得他更像个精巧的瓷娃娃般，带着强烈禁欲的诱惑力——进藤感到自己的心跳再度加快，缓缓伸手到棋盒里，像多年之前佐为教给自己的姿势一样，拈起，翻指，在纹枰上放下第一颗黑子。
　　黑白纠缠，十九路棋盘就是星空，我们就是神。

　　进藤坚信这种纯粹的诱惑力来自塔矢的一切——动作，神情，话语。
　　再次放下一子，他抬头看塔矢的表情，后者正低头看着棋盘，认真而专注地思考着，进藤想起塔矢在下出一手之后，总是会抬起头看着自己。那时候塔矢的表情也是这样专注认真的，漂亮的大眼睛有些眯起，像望着棋盘一样望着棋盘对面的人。
　　“进藤，刚才我那一手是缓手，应该在十三之六就制住你，怎么会看漏了关键的一步呢……”对面的少年终于露出明了的表情，不胜后悔地伸手拿回棋子，按照自己想像中的棋形重新排过，才点头，“这样就不会在官子的时候丢了那么多……”
　　忽然，进藤从棋盘旁探身过去，捧起塔矢的脸，让他看向自己。塔矢有些受惊，但是抬头看住进藤之后他的表情安定下来，眼角微微地弯了，“进藤，我想了好长时间，想和你对局，连梦里面都在想。”
　　剩下的话被进藤含进嘴里。

　　初次的双唇相触，塔矢惊了一下，下意识地向后退。光噙住他的唇，舌尖在苍红温润的唇上游走，手臂略施了点力把他圈住，塔矢有些后仰，被压进怀里。从起初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塔矢试探着用舌尖碰触进藤，得到的回应是更加的深入和纠缠。
　　有些分离，塔矢挣扎着想说话，嘴再次被堵住，良久，他挣脱开束缚，额头抵着进藤的，喘了好几次才有力气开口。
　　“……进藤，我们这样，是表示什么？”
　　进藤光放松了手臂的力道，看着和自己如此近距离的少年，他的每一点每一处都是自己梦魂萦绕的，然而刚才的举动让他不安起来。塔矢是生气了吗？是在责怪他吗？自己不该冲动的，不该以为塔矢也抱着同样的想法的。塔矢不是只想和自己下棋吗，那就应该一直陪他这么走下去的，什么都不说最好。进藤忐忑起来，然而非说不可，这时候如果不说便无法挽回。“亮，我喜欢你。就是为了对你说这句话，才在这里等你。”

　　目中无人的少年，如今认真而笃定地跪坐在自己面前，说着喜欢，说着天长地久。
　　塔矢垂眼，轻抚了抚下唇，现在吐出的气息里面都有进藤的味道，心脏像上了发条一样拼命地跳。不错，梦里面都是他，都是这样明亮的进藤，做出事情的时候永远不考虑后果。忽然想起中岛曾经做过的访谈，“你的恋人，或者理想中的恋人是什么样的呢？”
　　现在的我不需要恋人。
　　当时的自己这么说着。
　　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回答呢？塔矢现在也迷惑了。但是市河说过的话悄悄浮上心头，“寂寞的人才会找恋人排遣寂寞，我倒是喜欢看着你们这样简单而充实地生活下去。”
　　也会感觉到寂寞，获得胜利之后，一片繁华底下也会有很孤单无助的时候。永远站在人们目力所及却不能触碰的地方，也会无法表述渴望温暖。但是什么才是喜欢，什么才算得上爱情，怎样才能担得起这份爱情？塔矢沉默了很久。久到空气都快凝结成块。

　　但是答案非常简单，就在口边，毫不犹豫地浮现出来。塔矢笑了，抬头，望回进藤单纯的眼睛深处，柔和的灯光洒在他精致细腻白玉般的脸庞边，双眼微微弯起，明媚可喜。“进藤，我知道，而且，我也一样。”
　　“喜欢你。”

　　说了喜欢，那就准备担当到底吧。塔矢默默地在心里追加道。
　　——我会爱你，直到我不能再爱。
　　默念这句话的时候有点迟疑，塔矢微阖了眼，接着覆上来的温度很熟悉，先是手指小心翼翼地轻探，接着接了第二个吻。塔矢觉得进藤环抱着自己的手臂有些颤动，侧身过去，进藤把脑袋埋在他肩窝里笑了起来，闷闷地道，“亮，你能喜欢我，我觉得就像中了头奖一样呢。”
　　嗤笑起来，塔矢亮摇摇头，想从刚才有些悲哀的想法中抽身，试着环住进藤的背，发觉人体的温度让自己很安定平静。沉默了很久，他小声道，“进藤，我们把这一盘结束吧。”
　　进藤抬头起来，望着他的眼睛里面满满的都是笑意，“我还可以抱你吗，亮？”
　　气恼。半晌之后叹道，“随便你。”
　　塔矢坐回棋盘前面，嘴角还含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微笑，进藤看着他这个样子，抑制不住地呵呵笑开，站起身，拉开双面的窗帘。夜晚的光线像粉末一样洒进房间，俯视任何时候都是车水马龙的街道，只见一对一对的灯光，呼啸而来，迤俪而去。路旁的灯火辉煌，这些光景理所当然，好象多少年都该是这个样子一般。但是人不一样了，寂寞的孩子将不再寂寞，孤单的孩子将有人陪伴，通向棋神的十九路也并不那么漫长而艰苦。
　　“我在东京等你回去，然后我会告诉你当年答应要说的事。”进藤背靠着窗子，眼睛明亮。

　　如果棋神你在天上，但愿你能聆听我的愿望。
　　求神让我爱的孩子幸福，为此我愿意陪伴他，生生世世日日月月天天年年。

　　鱼鳞一般的云朵飘摇。有樱花有枫叶的校园，却因为季节不对而颜色单纯。藤崎明靠在自习室的门口翻着围棋周刊，标题黑体字大而醒目，她记起中国之行，笑了起来。进藤光的笑靥一如既往的灿烂明媚，是从小就熟悉不过的表情。再翻一页，她看见塔矢亮淡定悠远的微笑着的照片。
　　两个孩子现在见面了吧。无意地想到，阿光脸上的表情。她有些失神。
　　“明明，走了~！”
　　听到叫自己的名字，她才反应过来，是围棋社活动时间了。匆忙应了一声，她合上杂志，沿着走廊跑过去。长发在身后飘飘扬扬，像是十年前一样。
　　——“阿光。”——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她向着前辈弯下腰去。

　　鱼鳞一般的云朵飘摇。从色彩缤纷的书报厅走过去，温睿想了想，还是停下脚步，从一堆杂志中抽出那本必买的《A&C》，丢下钱，又拿起一本围棋天地。
　　“小姑娘，也是学围棋的吗？”老板信口问道。
　　“是啊。”笑容如夏花一样绽开，温睿翻开杂志，看到塔矢亮淡定悠远的微笑。

　　五月二日，日本棋院赴中国学习的第一批棋士回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