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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风雨如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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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半月光阴悄然流转,长乐宫内,日复一日的沉寂早已替代了昔日的欢声笑语。冬意渐浓,殿外霜雪初凝,而宫中却似冰封了整整一个春秋。
冯岚卧在锦榻之上,面色苍白,唇角干裂,眼底却仍残留一丝不灭的温柔与期待。病势虽渐重,可她却始终不肯躺倒不起,哪怕咳血、眩晕、食不下咽,她也要撑起身子,目光朝向东南,朝着那座她日日思念却迟迟不得踏近的德阳殿方向。
她的病,并非单因风寒,而是因思念成疾。心病无药可医,而她所执念之人,偏又以冷面拒她于千里之外。
她常在梦中梦见邓绥,梦见她披霞而来,扶她上榻,与她促膝低语,如旧日那般唤她“阿岚”。梦中人含笑点头,梦醒人却独卧锦帐。她睁开眼时,总是湿透了枕角,却仍自语安慰:“姐姐不是无情,只是还在气我罢了……她会原谅我的,一定会的。”
闻喜长公主自母亲病倒后,日日前来殿中陪伴。小公主年纪尚小,虽不明国事权谋,却也看得出母亲容颜憔悴,日日茶不思饭不进。她悄悄爬上母亲的榻,缩进她的怀中,轻轻地抱住母亲日益削瘦的手臂,稚声稚气地嘟囔:
“母亲病了,湉女好难过……绥母亲也真是的,怎地这许久都不来看看你一下?她明明知道你病了呀……”
冯岚听着女儿这带着委屈的话,眼眶顿时泛红,她一手轻轻抚着闻喜的脸蛋,一手将她搂紧怀中,声音柔弱却坚定地说道:
“不许说你绥母亲的不是……女君她国事缠身,公务繁重,自然是脱不开身的……要学会体谅她。”
她仿佛是在训诫女儿,实则是在自我宽慰。哪怕日复一日未见她踪影,她也不肯在心底生出半分怨意。她心中仍存着盼望,哪怕再苦再长的路,她也愿意走,只要那人最终会回头看她一眼。
正在此时,一名内侍气喘吁吁地奔入长乐宫,惊动了殿中众人。
“皇太妃!女君派中大人前来传旨,已在途中,快到了!”
话音未落,冯岚已猛地坐起,面上一扫连日病容,激动之情难以掩饰。她一把掀开锦被,踉跄下榻,声音急切而颤抖:
“女君……女君终于想见我了……快,快替我梳洗打扮!”
她顾不得病躯未愈,站起时身形摇晃,是宫婢急忙上前扶住。侍女见她许久未展眉颜,如今骤然神色飞扬,心下虽忧,却也欣慰,连忙应声:“奴婢这就替皇太妃梳妆。”
她们打开妆奁,拣出最得体的一袭衣裙替她更换,又取出细细香粉为她润色眉眼。冯岚坐在铜镜前,望着镜中那张憔悴却仍留几分秀丽的脸,勉力一笑。
她从妆台下的小锦匣中取出一枚温润如脂的白玉佩,那是邓绥昔年送她的定心之物,雕着一只并肩翩飞的鸳鸯。她轻轻抚摸那雕纹许久,终于虔诚地系于腰间,嘴角带着一抹笑意:
“姐姐见了这个,一定会高兴的。”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一道清亮的唱名:“中大人到!”
冯岚心头一跳,顿时整理衣襟,神情恭敬却满含激动。她拉着闻喜的手,缓缓跪于殿中中央,声音微颤而不失清丽:
“臣妾与长公主恭迎圣旨,静听谕令。”
她的心,在那一刻跳得如擂鼓一般,近两月的等待与思念全汇聚在这一刻的期盼中。她已经许久未听过那熟悉的声音了,今日,她终于能听到关于她的消息了。哪怕不是她亲口所言,哪怕只有一纸诏令,也足以慰她心神。
可她没有想到,那一纸圣旨,如同寒光凛凛的刀锋,冷冷地割裂了她最后一寸希望。
中大人展开诏卷,声音一如往常般平静:
奉天承运女君陛下,制曰——
朕统御六宫,夙夜忧勤,以肃内闱。今查嘉慧皇太妃冯氏,恃宠而骄,藐视宫律,暗行贿赂,紊乱纲常;更怀贰心,对君不忠,实负恩眷。
着即褫夺嘉慧皇太妃尊号,称孝和冯贵人,去其金册宝印;命其携长公主即日迁居清凉阁,非诏不得擅入内宫;一应供奉,依贵人例裁减,以儆效尤。
尔其闭阁思愆,静省己过。倘敢怨望,必加重谴!
钦此。
一语既出,殿中寂如死灰。
冯岚眼中闪过短暂的茫然与不解,继而化为惶恐与不可置信。
她仰起脸,嘴唇微颤,声音像是风中飘摇的羽毛,几欲碎裂:
“你说什么……你……是不是说错了?女君她……女君不是叫你来见我的吗?你是不是拿错诏书了?快告诉我,这是误会对吗?她不可能这样……不可能这样对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几乎带着哭腔,一边说一边扑上前去,紧紧抓住那名中大人的衣摆,如一个失控的孩子般哀求:
“告诉我……是她写错了吧……她让你来,是叫我去德阳殿的,对不对?对不对???”
中大人亦是女子,见冯岚这般模样,心中早已泛起波澜。她看着这位昔日尊贵典雅,柔婉端庄的太妃,如今竟哭成一滩泥泞,抱着她的裙摆哀求如痴,鼻息间尽是哀伤欲绝。
可她想到邓绥亲口嘱咐那句:“一定不能露出马脚,让她相信这一切是真的。”眼眶一热,却仍强逼自己冷硬如冰。
她一把挣开冯岚的手,神色冷漠,语气漠然如令:
“贵人请收拾细软,带长公主即刻迁居清凉阁。长乐宫不再为贵人所居,此后亦不得再入。”
说罢,她转身拂袖而去,不带一丝犹豫,唯留背影孤绝如刀,踏雪而行,越走越远。
冯岚的精神,已然濒临崩溃的边缘。她原本是那样温顺、安静、知书达礼的女子,可谁能料到,那份柔情一旦受伤,便如丝絮寸断、雪崩倾山。
这十数年来,她倾尽所有的情与盼,只系于一个人。
她很清楚,若没有邓绥,她不过是众生之一粒尘,不会被千万人仰望,不会被世人敬呼“皇太妃”,更不会有如今如此聪慧懂事,眉眼如她的女儿。
可如今,她却被亲手送去了远离朝堂与长乐宫的清凉阁。
那是昔年冷宫旧址,四周枯树老瓦,日光罕至,空气中常年泛着陈尘与湿气的味道。她站在回廊里,放眼望去,满眼皆是黯淡残败,与那金碧辉煌的长乐宫相比,简直仿若人间地狱。
自从搬入这座幽深之地,冯岚的病势便如决堤之水般一发不可收拾。连日的悲恸、思念与自责,令她容颜日瘦,形容枯槁。她不肯饮药,也不愿进食,只是坐在窗前,一遍又一遍地望向宫城西南的方向,那里有她魂牵梦绕的德阳殿,有她无数次梦回的“姐姐”。
她的病,并非只是身体上的疾病,更多为心病。她日日流泪,夜夜梦魇,几乎将自己的身子哭坏了。
“哭哭哭,一天天的就知道哭!”
一个粗哑的声音猛然打破了寂静。是清凉阁中为她安排的管事嬷嬷,姓德名善,然其人既不慈,也不柔。此人曾是掖庭旧人,自恃在冷宫多年,眼低手重,最瞧不上被贬谪的嫔妃。
她端着一碗浓黑苦涩的汤药,重重一放在桌案上,瓷碗震得咣然作响。
“自打贵人搬进清凉阁,连这地的福气都给哭没了。”德善嬷嬷嘴角撇着冷意,“整日不是高热就是流泪,不喝药还指望谁来心疼你不成?”
冯岚虚弱地转过头,脸色惨白,唇角泛着青紫,连眼中那点泪光也被连日的哀愁磨得黯淡。
“给嬷嬷添麻烦了……”她嗓音轻若游丝,“但估计……也麻烦不了多少时日了。”
她已然心如死灰。若不是湉女还在身边,她或许连这碗药都不会再接近。
“你还以为自己是皇太妃呢?”德善冷笑一声,抱臂而立,语气中满是讥刺,“如今女君身边早就有了新人宠爱,哪里还记得你这个旧人?时过境迁,该醒了吧。”
冯岚身子一震,原本无神的目光竟忽地抬起,似是被这话击中最柔软处,声音颤颤地问道:
“新……人?”
“是啊。”德善一边翻着药盅,一边随口胡编,“最近常见有些世家千金进出德阳殿,听说是女君身边的新宠,一个个比你身份高、出身好,哪还轮得到你一个旧人占位置。”
“贵人,我劝你早些看清现实。女君终归是女君,我们这些人,终究不过是臣子、奴仆,你也不例外。你一个女子,当真以为能与女君天长地久?啧啧,妄想得紧。”
这一番话句句如针,如冰刃剐心。冯岚呆呆坐着,指尖紧攥,脸上失去了血色。
她不信。她不信她的邓绥会移情别恋,她是那样笃定、那样沉静、那样不屑玩弄感情之人。
可在那一句“新人”之后,她的理智已被一寸寸动摇。她不信,却无法不问。她一口鲜血几欲从喉间翻涌而出,却被她硬生生咽下,徒留满眼绝望。
她缓缓靠回床榻,眼泪终于夺眶而出,那泪不像从前般细流,而是肆无忌惮地涌下,像是胸腔中压抑了太久的哀痛一并倾泻而出。
“姐姐……你为何这样……”她咬唇低喃,泪落如雨,“若你有难,何不告诉阿岚?我们一同面对,我从不怕……可你为何要将我置于这般锥心之地……”
“姐姐……你来看看阿岚,好不好……”
那一声“姐姐”,从她唇边溢出,如撕裂一般,带着绝望、痛恨、思念、渴求,满溢成灾。
她从不曾怨过邓绥,从来都没有。
德阳殿的暖阁内,夜色如墨,灯火未燃,只有沉香炉中袅袅升起的烟雾在寂静中缓缓回旋,恍若旧梦缭绕不散。
邓绥立于窗前,一袭墨绣朝裳如山水沉云,静静伫立不动。她的目光穿过重重檐角帘幔,越过丹墀宫墙,望向皇城一隅。那里,是清凉阁所在。
清凉阁的灯此时已灭,一片死寂如水,仿佛将她心头所有的温热都抽离了去。她知,那里的窗扉后,正有一个人,在泣血饮泪,在黑夜中反复低唤她的名字。
她闭上了眼睛,睫羽轻垂,缓缓合上心湖的漪澜,指尖却微微颤抖。她在心底唤她,轻声如呢喃,却句句刻骨:
“阿岚……对不起。”
这一句“对不起”,她藏在心里已久,藏得太深,压得太重。她不敢说出口,不敢在她面前泣诉,因为她一旦开口,便再难做到如今这份狠心。
“再忍一忍,好吗?”她默默自语,声音轻得仿佛只是风过竹影,幽而未息。
“我知道你恨我,怨我,日日以泪洗面。可我从不气你。我恨我自己,是我将你置于这深宫幽殿,是我逼你吃这份苦。可我若不将你推远一步,你便会成为他们手中的刀柄,成为他们索我命、逼我退的利剑。”
“你不该被牵入这场血战里,不该与这群豺狼共处风口。”
“再忍一忍,阿岚……我想,这一切快要结束了。”
邓绥缓缓睁开眼,那双深藏着山河的眸子,褪去了所有的柔情,映出的,只是一片澄澈的坚定。
“敌人,已经按捺不住,露出了爪牙。”她转身回至书案前,随手拂开案上的一轴秘折,展开,笔走龙蛇之间,已是清晰的部署。
她心中盘算着的,不只是这场宫中的风雨,更是关乎社稷命脉、皇权中枢的生死大局。她早已洞悉周章、杜根、王尊等人暗通禁军、私调亲兵的图谋,却故作不知,只为放长线,等他们露出真正的獠牙。
可她偏不如他们所愿。